京都之間 古寺故事｜山中魔界，鞍馬寺
公元770年某日夜，奈良，整個唐招提寺伽藍已經熄燭入夜。
鑒真大師最年幼的弟子鑒禎，在僧房中夢見了一位高僧，道是有聖地于山城國北方山林之中，且明早在東方將降祥瑞……
鑒禎驚醒時已近拂曉，他登上金堂高高的台階，目不轉睛地望著東方天空中正蓄勢待發的日出。
當雲層中的紅暈開始發亮，太陽即將顯露之時，白雲幻化作巨大的白馬，向鑒禎頓首示意後便開始引路，一路向北奔去。鑒禎見狀，匆匆追隨著白馬的行蹤，步行一整天，終於抵達了山城國的北部，但也因體力不支癱倒在森林裡。
夜晚，山林中的厲鬼開始不斷騷擾鑒禎，正當其命懸一線時，多聞天王突然現身，揮舞起長刀驅除了鬼怪。鑒禎也意識到自己果真踏入了夢中被宣托的「聖地」，於是便在這裡蓋了一座小廟，安置了一座多聞天王像，一座傳奇寺院的千年歷史，便由此開始。
註：本文所提及的多聞天王，在日本稱作「毘沙門天」
二十年後，桓武天皇的一紙遷都詔書將首都從奈良遷到了山城國。為了杜絕佛寺勢力的滲入，天皇決定只在新都內營造「東寺」和「西寺」兩座官營寺院。負責此事務的，是一位叫作藤原伊勢人的官人。擇其造寺，一是因其日常政務處理能力越於凡人，且嚴謹不苟，為了完成任務不惜成為「酷吏」。二是其在工作之餘，是一位虔誠的觀音信仰者，因而通曉佛教之禮數。
藤原伊勢人像 江戶時代／絹本著色／鞍馬寺藏
為了給朝廷打造出兩座護國大寺，藤原伊勢人尋遍了山城國周遭的深山老林，最終不負皇恩，將東寺與西寺以近乎完美的形態呈給桓武天皇，但自己卻感到一絲落寞：在他心中，觀音信仰永遠處於佛界的中央，自己營造了兩座大寺，卻未給觀音一處安身之所，故頗為不安。
毘沙門天立像（多聞天王立像） 國寶／平安時代／木造／鞍馬寺藏
聽說二十年前，曾有白馬之祥瑞將「聖地」示以奈良僧人，藤原伊勢人便興起尋找。一番苦尋竟也不得，獨自步行在山林中幾近絕望。此時，一位白髮老翁突然現身，自稱是隔壁貴船山的貴船大神，十分欣賞伊勢人對於觀音信仰的執著，於是便引路來到當年鑒禎搭建的小廟。
伊勢人終於抵達「聖地」，十分欣喜之餘卻有些沮喪，因為廟中供奉的是多聞天王，而不是他所信仰的觀音。當夜，一副稚嫩臉龐的天童現身在伊勢人的夢中，用同樣稚嫩的聲音告訴他：觀音與多聞天王，就如同般若經與法華經一樣，都是異名同體的……?
自負的官人被小孩子教育一通後，竟服服帖帖地開始修繕小廟。並在鑒禎的多聞天王像旁邊，安置了一尊日夜所盼的觀音像。至此，經由鑒禎、藤原伊勢人之手，鞍馬寺已初具規模。?
鞍馬寺全境
來源：《都名所圖繪》 國際日本文化研究センターデータベース （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資料庫）
上述故事，均出自旨在敘述寺院創始因由的《鞍馬蓋寺緣起》。經由「託夢」、「白翁」等元素的潤色，為這座山間寺院更添幾分神秘氣息。也可以看出，在這座寺院創立之初，便著力以「奇幻」為自己的個性，而經過千年的醞釀，今天的鞍馬寺最終如願成為了人們心中的秘境。
可這些奇幻故事畢竟不是空穴來風，鞍馬寺緊鄰古都的水源——貴船，又盛產林材與礦材，為了保護這些珍貴的資源，朝廷有必要用一副神秘面紗將它與塵世隔開。多聞天王又是佛教的護法天神，有它坐鎮，再輔以高僧與官人的威望，想必誰人也不會靠近。比起僱傭高額的衛兵，只需寫下幾個短小的故事，便可保護朝廷的命脈，何樂不為？
千年後的今天，多聞天王依舊是鞍馬寺的本尊，鞍馬寺也成為了多聞天王信仰的中心。但當下，鞍馬寺卻以「天狗之鄉」聞名於世。?
?作者註：2017年1月的大雪將鞍馬車站前的天狗頭像鼻子壓斷，寺方製作了一個巨大創可貼擋住「創處」。這番景緻經網路傳遍世界，堪稱日式幽默的典範。?
鞍馬的天狗，或者說是日本的天狗，和我們國家吃月亮的天狗完全不同。因為東洋的天狗與「狗」毫無關聯，相傳是鷲的變種。鷲在魔人化之後，面色赤紅，還長出了標誌性的長鼻子，手持團扇，在天空肆意飛來飛去……?
?2013年由P.A.WORKS製作的動畫《有頂天家族》中赤玉先生的原型即為「大天狗」，但動畫設定其為「如意岳」（大文字山）的領主。與之作對的則是鞍馬山中的天狗嘍啰們。?
天狗在古代本是深居山林的邪惡妖怪：於佛，它擾亂僧人的誦經，搗毀佛堂的布置；於人，它抓住獨行的少女，咬掉孩童的生殖器……再後來，甚至怨靈也以天狗的面貌示人，人們印象中的天狗之惡可見一斑。?
?浮世繪中崇德天皇的怨靈化身天狗，在讃岐大肆作亂。
江戶時代／歌川芳艷繪／曲亭馬琴《椿說弓張月》插圖
但耐人尋味的是，天狗卻因一個孩子，而迅速擺脫了惡名：
源義經像 時代不明（16世紀以後）／絹本著色／中尊寺藏
「牛若丸」，是平安時代末期武將源義朝之子——源義經的乳名。1160年的平治之亂中，源義朝戰敗並被仇敵平清盛清理門戶。一眾幼子被寄養在鞍馬寺中，牛若丸也因此成為了一名童僧。?
《能之圖》中所載《鞍馬天狗》劇圖 江戶時代／狩野柳雪繪／國立能樂堂藏
在能劇《鞍馬天狗》中，一次童僧們逢春賞花，牛若丸卻意外走失。此時，一位從未謀面的山伏（日本本土山嶽宗教——修驗道的修行僧）出現並收養了他，帶他遍走山林閱盡天下至美。山伏最後道出，自己實為居住在山中的大天狗，可傳授兵法，助牛若丸一雪家仇。次日，日本各地的天狗趕赴鞍馬，齊聚一堂將無敵之兵法悉數授予牛若丸。?
?《鞍馬天狗》劇照
來源：シテ方観世流能楽師越賀隆之オフィシャルサイト（主角觀世流能樂師越賀隆之官方網站）
熟悉兵法的牛若丸此後果真不可一世，劍指所向處處皆破。一之谷、屋島、壇之浦……一路向西、戰戰大捷，最終將仇敵平家消滅在了下關的波濤中。
對於能劇的歷史背景，我們很難用審視一般歷史的手法窺探。至於天狗們何以出手幫助源家，其理由也難以考究。坊間對於牛若丸的身世充滿同情，佛界對於仇敵平家討伐、焚毀奈良佛寺的事情耿耿於懷……我想這些或許可以成為扭轉「天狗惡行」的理由——竟將妖怪逼成正義使者，平家真乃大惡也。
《鞍馬天狗》劇照 來源：岐阜県可児市文化創造センター（岐阜縣可兒市文化創造中心）
此外，室町時代的民間故事集《御伽草子》中的一則故事也助鞍馬天狗名聲大噪。
同樣是被寄養在鞍馬寺的牛若丸，某天被多聞天王帶到了轉世成大日如來的父親面前。父親告訴他，鞍馬的天狗宮殿中有一部兵法書，可助擊敗平家。由此，牛若丸便進入鞍馬山谷中，尋找天狗宮殿。經歷一番辛苦後最終抵達大殿，見到了以鞍馬大天狗為首的各地天狗，併入手了傳世兵法……
?『御伽草子天狗の內裏』插圖
來源：國立國會図書館データベース（國立國會圖書館資料庫）
這則故事與能劇《鞍馬天狗》的主旨大致相同，但卻更加突出了「大天狗」的至高地位。京都周邊的愛宕山、高雄山、比良山與鞍馬山一樣，都曾是天狗的「棲息地」。可經由這些民間故事加持，鞍馬山的天狗一躍成為了霸主。時至今日，「鞍馬」已然成了天狗的代名詞，而提到「天狗」，人們也一定首先想到鞍馬寺。
?鞍馬寺金堂護法魔王尊像
與「多聞天王」，「千手觀音」三座佛像合稱「尊天」，以作為鞍馬寺的本尊。三像皆為秘佛，每60年開扉一次。
因為寺院佔據了整個山頭，所以完整地參拜一次鞍馬寺，事實上等於攀爬了一次鞍馬山。山路參拜一向使人疲憊，換來的卻是絕佳的宗教體驗與親近自然。
進入山門後到本堂為止的這段登山路，被稱為「九十九折道」。路旁燈碑林立、塔堂雲集，徒步其間竟讓人有了攀爬泰山十八盤的些許錯覺。雖然一旁興建了纜車，半個鐘頭的山路只需兩分鐘就可以飛越，但也會因此錯過一座著名的小神祠——由岐神社。
直到近代為止，寺院和神社多為一體，神社中的神明作為佛寺的護法神鎮座於其境內。守護鞍馬寺的由岐神社可謂來頭不小，是於公元940年，朱雀天皇為平復天災人禍而從宮中遷至此地。遷宮當晚，眾人舉起巨大的火把(松明)為神明照亮道路，這一形式代代流傳，形成了著名的奇祭——「鞍馬火祭」。每年的10月22日深夜，在松明的火光下，由岐大神的神轎都會降至山下，重溫當年的遷宮盛況。?
圖片來源自網路
氣喘吁吁完成登山之路後，接下來便是魔界之旅。通向奧之院魔王殿的道路名副其實，上有蒼木蔽日，下有根脈纏足。樹根不間斷地露出地表，彷彿憤怒的魔王青筋暴起一般。山路一頭有座小小的木造佛堂，端置在層層怪石之上。
奧之院魔王殿拜所 石階上的魔王殿本殿坐落在拜所背後
這便是魔王殿，是被神化的鞍馬大天狗鎮座之地。在江戶時代，人們對於鞍馬天狗的崇拜到達了頂峰，紛紛前來索取印有大天狗模樣的紙札，奉拜於家中，相信這樣一來便可拒災厄於門外。於是乎，十分諷刺的事情發生了：許多民眾無視山頂本堂的多聞天王，直接下到魔王殿來求「以暴制暴、以魔降魔」。我想大天狗或許正因此而應接不暇、無力叨擾僧俗兩界，被旺盛的香火逼成了一位「善神」。
當感嘆終於走出了魔界，此時便已經到達鞍馬寺的西門，貴船神社著名的燈籠台階就在眼前。而當一身疲勞被貴船的清流洗去，方才的「魔界」也更加回味十足：人與自然通過宗教得以共存千年，這期間，又有無數奇妙的故事來證明一代代的信徒對這裡曾有過的一次次遐想。人類的蹤跡存世幾百年已是奇蹟，但這個奇蹟，對於身後的那片自然而言，彷彿又只是微微的一瞬間。
作者 張子一 編輯 蛋糕
攝影 松村 設計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