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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後訪談沈浩波:究竟心藏了大惡還是悲傷

張後訪談沈浩波:究竟心藏了大惡還是悲傷野牛上一篇:沈浩波:當代詩歌中的現代意識與中國現實 下一篇:任意好:「流氓先鋒」的「勝利大逃亡」【張後訪談沈浩波】你究竟心藏了大惡還是悲傷?第一部分:關於北師大詩人群張後:我訪談的伎倆,是先和被訪談人套交情,我從不掩耳盜鈴,也不故做臉紅,我實話實說,我和你有關過聯繫,是想在你的磨鐵文化出我歷史小說的三大霸主,後來沒成,你好像是說不行,還是說什麼來的?反正你沒做,其實我那三霸,你根本沒有看,或者沒細看,是你手下人看的?他們未必能看明白……但話說到這裡,我實際是2006年大場朗頌會那天見到你的,那天有食指、舒婷陳仲義、胡續冬、楊黎、阿翔,我還照了幾張你的相片,你當時還把一件白色T恤反穿了,我不知道你當時是不是故意穿反的?還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穿反了T恤?說不出的一種時尚味道?我回去偷偷也模仿了一次,卻讓小朵翻了我兩天白眼,意思說我別出洋相了,我知道我永遠穿不出沈浩波的那種精神和面貌?沈浩波:那T恤啊,我有好幾款都是那樣的,看起來像是穿反了,其實是一種設計。這個冬天我穿的一件大衣也是這樣的。這說明我喜歡略微的標新立異,和略微的追求時尚。只是略微,因為我知道,我骨子裡有牢不可破的保守的一面。張後:我在朵漁寫你的隨筆中,看到他稱你「所謀乃大」,這是很高的激賞和讚譽?再這裡談談你和朵漁和侯馬、伊沙等等這些同學怎麼樣?你們的大學時代?你們的友誼令很多人津津樂道?放眼整座江湖,也沒有幾個群體如你等純粹?和知名?沈浩波:張後兄,你的功課做得!!實在太糟糕了。我和朵漁,伊沙,侯馬什麼時候成同學了?天。而且這個問題里居然落掉了徐江、南人還有宋曉賢。不應該呀。的確,放眼整座江湖,也沒有出現這樣的奇蹟,一個學校,一群頂尖的詩人,支撐了整個中國詩歌的天空!但我們不是同學呀!伊沙、徐江、侯馬、桑克是同學,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1985級的,宋曉賢其實也可以算他們的同學,1984級中文系的,但上了5年,同時畢業。朵漁和南人是同學,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1990級的。還有一些很好的詩人,比如張海峰,1986級的,李師江,1993級的。都是中文系。其實我是小師弟,比伊沙他們晚10年,北京師範大學1995級的。我上大學那會兒,有一次,伊沙、徐江來北京,我們一起吃飯,席間有人問我是不是他們的同學,我心裡很窘——難道我有那麼顯老?但殘酷的事實告訴我,我20多歲時看起來像30多,30來歲的現在看起來像40多。天生一張老臉,想裝嫩都不行。所以,我們沒有共同的大學時代,我和朵漁與伊沙、侯馬之間更不可能有令人津津樂道的大學友誼。我懷疑這個問題你不是問我的,是不是問錯了,是問徐江的吧?他們在大學裡的友誼到確實是一個令人津津樂道的傳奇。可惜我晚生10年。我們是很知名。但卻不是一個純粹的群體。也沒有如你所言的那種純粹的友誼。我與伊沙、侯馬、徐江之間是有的,我與朵漁、南人也是有的。我是小師弟嘛,不敢造次,我這個人內心秩序感比較強。但是,我要揭發一下的是,朵漁和他的這三位師兄們之間是沒有滴。彼此是不爽滴。友誼滴曾經有過現在不多了滴。但這個是沒有關係滴。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滴。每一個傳奇都不可能真滴那麼傳奇滴。一定都要有無堅不摧滴友誼才能構成傳奇嗎——事實往往是恰恰相反。我也希望他們好啊,搞得我現在去天津都很尷尬,老徐和老朵同居一城,都是我師兄,你說咋弄?朵漁說我「有謀乃大」,這不是激賞和誇讚,這是陳述客觀事實。謀:追求的意思。我這個人確實志向遠大,目標遠大,對漢語詩歌所謀乃大,很大,非常大。作為一個小師弟,1985級的幾位師兄對我來說,在我的整個詩歌生涯中,意義重大。在我寫作之初,他們三個之於我,如同指路之燈。你無法想像我和他們之間有多少次筆談、面對面的長談和交流。這3個人,一個比一個能言善辯,理論能力高超,聊天時更是妙語連珠,常常令人不覺東方既白。那時我還在上大學,侯馬風度翩翩,言語堅定,理性與激情並存,令人神往,有時開車帶我兜風,邊聊天邊用斬釘截鐵的右手比劃——「像我這麼牛逼一人」,霍,那自信,那氣象,令大學生如我心潮起伏,回到宿舍,我暗自在被窩裡學著他的樣子,把嘴一撇——「像我這麼牛逼一人」,於是就覺得自己真的牛逼起來了。想起來了,後來我的那句名詩「通往牛逼的路上一路狂奔」,其牛逼一詞之啟蒙應該就來源於「像我這麼牛逼一人」!徐江又和侯馬不一樣,我常去天津,在他家聽他狂聊,此人目光如炬,眼光歹毒,言語尖銳,幽默犀利,聽他講天下詩人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刺激,經常聽得我汗流浹背。更要命的是,這個人淵博得過分,世上的書,彷彿沒有他沒讀過的,聊天時從來都是手到擒來,那種對很多大師的不敬之辭啊,令我心中的叛逆之心如毒蟲般昂起來頭顱。我曾暗自發狠,回去要像老徐一樣讀萬卷書,時光荏苒,10來年過去了,讀得還是那麼貧乏——原來讀書,也是一種能力。伊沙出場時,別人基本上就沒法說話了,嗓門太大,旁若無人,胖若無人,那時他真胖,被稱為「吳胖子」,中氣十足,慷慨激昂,往往在很多龐雜的話題中涉及詩歌最細微之處的秘密,不時令我心驚,我和伊沙有過不少通信,那時我還在寫很學院的詩歌,在信中與伊沙據理力爭,我很奇怪——伊沙哪有那麼好的耐心陪我玩兒!這三個師兄,給了我詩歌現代性的最初啟蒙,他們對現代性的那種深刻理解和追求,讓我至今受教。我覺得他們是中國最早從骨子裡理解現代性的幾位詩人。如今,十年已過。伊沙成就卓然,已成漢語詩歌長河中的巨石。徐江的寫作,每每刷新我的詩歌認知,我以為,不知道徐江之傑出者,是無法理解漢語詩歌已經走到的深遠之境的,那是超越語言、技法,超越一切陳詞濫調,直抵詩歌最樸素內核的寫作,看似簡單,其實凝聚的是40多年的人生體驗——漢語詩歌中最高級的人生體驗。大巧若拙,綿里藏針。侯馬的《他手記》和《進藏手記》堪稱「絕代雙璧」,他「這麼牛逼一人」,想清楚了要寫一首巨作時,那就一定是巨作,每讀他的這兩首巨作,我都會想起當年經常與他在一起時的體驗,那種精妙的思辨,橫溢的才華,飽滿的情懷,融為一體後,竟能成就如此奪目之詩篇。當我去年仔細重讀宋曉賢近年來的詩歌時,更是訝異的發現,當年天才的曉賢,竟然通過基督教,獲得了強大沉厚的詩歌信念和詩歌力量,其詩歌之深沉、追問、拷打人性,均是在發時代之先音。我為我的這幾位師兄倍覺自豪。由於當年民間立場和知識分子寫作的壁壘森嚴,我對被划到對頭們那一堆兒里的桑克師兄的寫作近年來關注不多。現在想來,其實也不應該。當年我上學時,其實桑克對我的鼓勵很多。只是我們見面最晚,等到我們見面時,對不起,俺已經很「民間立場」了,呵呵。伊沙、徐江和侯馬是我的一個詩歌譜系,我很珍惜這種友誼。他們帶給了我詩歌發端時的無限思考。朵漁和南人則意味著我成長過程中的另一個譜系。對於我來說,他們作為我的師兄的存在,遠不如作為我的「下半身」戰友的存在那麼強烈。他們是我一起寫作的最親密的朋友和戰友,一起對陳舊的詩歌價值進行清理和挑戰,一起抵擋各種污衊和誹謗。2004年之後,我們各自走上了相對封閉的純粹個人寫作之途,朵漁的寫作,有著越發強大的價值立場和由此帶來的決絕內心,在「下半身」當年的戰友中,朵漁是最重視技術的,當越來越精微的詩歌技藝與強大而孤絕的個人內心相融合的時候,朵漁的詩歌已經不可避免的成為獨樹一幟的詩歌風格,他將跨越他過去心中默認的前輩師承,走向個人內心錘鍊的詩歌大道,作為他的朋友,我已不可能再提出什麼有效的建議,只是去欣賞這孤絕中的詩歌力量。南人是個生命感覺極好的詩人,他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可以隨手寫作一首令人吃驚的詩歌,他有廣闊的童心,世界是他的玩具,他可以像搭積木一樣把世界隨意組合,搭成他自己哈哈大笑的詩歌,他是智商太高的詩人,他的詩歌其實可以累積成一個巨大的諷刺意味十足的笑臉,真的是笑臉,但卻充滿荒誕和諷刺——世界,不過是我的玩具而已。誰幹得過不以為然的他?我始終認為,如果南人再勤奮一點,他在未來會呈現出令後人驚訝不已的詩歌意義,呵呵,那時這個胖子可能已經是一堆化石了。我對南人心懷感激,我知道他對我的愛,幾乎是無條件的,像愛著自己的小兄弟一樣的愛,由於他的低調和與世無爭,對於這樣的愛,我的回報太少。張後:我覺得在中國詩界,你的性格和伊沙最像,都有一種好鬥?豪放不羈?敢硬碰硬的主兒?你對伊沙如何看?保括人和詩歌?我剛訪談過他,前不久(2009年初)你們一同在佛山亮相了?你倆的現身,佛山那地方一百年恐怕都沒這般熱鬧了?我的意思是說,黃飛鴻之後那裡就幾乎消寂了,你和伊沙將佛山這兩個字又錦上添了朵花?為此東道主老任還寫了篇文章《「流氓先鋒」的「勝利大逃亡」》?我沒有看明白?誰是流氓先鋒?誰又勝利大逃亡?沈浩波:任意好的文章標題中,「流氓先鋒」和「勝利大逃亡」都加上了重重的引號,這是作為評論者的任意好對這兩個看法的否定。這也正是任意好長達6年對我的閱讀後,真正知道了我的一個結果。他知道,我先鋒得有來自生命自身的大道理,我當然不是「流氓先鋒」,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流氓,但我很享受被別人視為「流氓」的感覺,那是一種閱讀者被詩人傷害後的憤怒反應——你是一個流氓。哈哈哈哈,我不解釋,你們說是那就是,生氣去吧!現在覺得我不流氓了,又說我是勝利轉身,哈哈哈,不用我解釋,任意好眼尖,看得清楚,我從來都遵從著內心最高的價值指引,在生命意志的感召和強烈的個人獨立道德的律令下寫作,熱愛生命,介入現實,筆底流淌的從來只有因這種生命感和情懷內化而成的濃烈情感。我和伊沙確實有一些相似之處。我們偶然出於同一師門——北京師範大學,偶然都寫詩,偶然又有了一些性格的相似之處,這很奇怪。好鬥,確實。敢硬碰硬,確實。但說到豪放不羈,我覺得不是,至少我不是。我覺得伊沙也不是。我還是有很多羈的。在內心深處,我其實有很傳統的一面。我並不是一個豪放的人。我可以不斷打碎寫作中的任何羈絆,但不斷打碎羈絆本身,就意味著跟自己生命和身體里的眾多羈絆在鬥爭。說明羈絆太多。我覺得伊沙的寫作本身,正在越來越不羈,這裡的不羈,指的是一種大自由。寫作的自由,生命的自由。但我同時又相信,他一定有一種強大的東西「羈」著自己,因為真的毫無羈絆,其寫作必然缺乏根本和厚重感,而我們看伊沙的詩,有很強的內心根基,寫得很厚,那就是有所羈呀!不要相信任何不羈的東西——那會如浮雲般瞎飄的。很多人對伊沙有著諸多的道德非議。有時候甚至搞得我夾在裡面也很頭疼。因為我的很多朋友都跟伊沙有過劇烈的爭吵。最近的一次是在佛山,阿斐是當年我們發起「下半身運動」時的最年輕的詩人,一直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朋友之一。在會上,我指責了阿斐,因為我無法理解他們對伊沙、徐江的突然發難——毫無理由;上一次,是我的另外幾個朋友方閑海、而戈、金軻、西風野渡,都是我私心認為非常優秀的詩人,但也是跟伊沙展開了規模堪稱很大的交鋒,人身攻擊滿天飛,我明白他們為什麼憤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立場,但我無力說服他們,也無力去說服伊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所以我的理解是,我尊重他們每個人的立場,我只是他們的朋友,永遠不應該也無法干涉各自的道德立場。那是一場看起來是純道德立場的爭吵,有著詩人生命中天然的純粹感。但實際上,是一場詩人作為獨立本體存在的那種巨大的生命獨立性導致的生命體之間的對決。但我在這裡想說的是,對於詩人而言,有比公共的道德更強大的內心立場。在我看來,伊沙是一個強大的生命巨獸,他有著很強大的充滿慾望的生命感。在這裡,慾望絕不是貶義詞,慾望是生命的支撐點,我看伊沙,是一個生命意識極其強烈的詩人,是一個非常濃烈的生命體,這樣的詩人,天然會遭遇到更多的道德質疑——因為他隨時試圖甩開道德的羈絆,或者說,他只想遵從自己內心的道德。所以,很多論爭已經不是單純的對錯論戰,更超越了道德範疇的簡單立場,而完全變成了不同的生命體之間不兼容的戰鬥——一種天性嗜血的戰鬥。很多年前,我和韓東之間曾經爆發過一場長達七天七夜的網路論戰,其實正是這種生命體之間的戰爭,別的,都是假的。生命體強大,生命意識濃烈的人,必然會深陷於這種戰鬥之中。生命感,是詩歌最頂峰的感受!可以感受,不可言說。第二部分:關於「下半身」張後:我最早知道你好像是你寫的《誰在拿1990年代開涮》,後來得知你和你的朋友們在2000年的7月一同發起創辦《下半身》同仁詩刊,並寫作《下半身寫作及反對上半身》,被喻為「在中國文化界引起了地震般的反響,徹底改變了中國先鋒詩歌的走向」?當今口語詩的興波作瀾你說和你的網站「詩江湖」有沒有相當的關係?沈浩波:「當今口語詩的興波作瀾」和「詩江湖」,和「下半身」,關係大了去了。新世紀以來的最猛烈的詩歌旋風,就是從這兒刮起來的;新世紀以來口語詩歌的無限放大(遭了多少人的恨哪)甚至是無節制的泛濫,就是從這兒開始的;新世紀以來幾乎所有重要的口語詩人,都是從「詩江湖」走出去的;新世紀最初湧現出來的大批1980後的年輕詩人,都曾經受過「下半身」的影響,其中的佼佼者們,幾乎都是直接從「下半身」開始起步的,我說的是春樹、阿斐、巫女琴絲、水晶珠鏈、土豆、鬼鬼、旋覆、小寬、溜溜、木樺們。在新世紀的前幾年,「詩江湖」幾乎就是「下半身」的同義詞,而我和尹麗川、巫昂、朵漁、朱劍、盛興、南人、李紅旗、軒轅軾軻們就是從「詩江湖」開始衝上中國詩壇,在我們來到之前的中國詩壇是什麼面貌?在我們來到之後的中國詩歌又是什麼面貌?這就是歷史!而緊接著在「詩江湖」出現的,是另一批年輕詩人,豎、烏青、晶晶白骨精們,後來他們與楊黎、何小竹們另外組建了「橡皮」論壇,當時在幾乎所有從網路上起步的年輕詩人心中,都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下半身」還是「橡皮」,很多人是既愛此,又愛彼,難煞人也!再緊接著,一些不甘寂寞的中年詩人跳出來,取了「下半身」的最外在的皮毛,煞有介事的宣稱:下半身再往下,就是垃圾,所以要搞「垃圾寫作」,雖然這幫人是「下半身」的衍生品,但其實完全丟掉了「下半身」的精神內核,以生產口語廢品為榮,成為無才華的口語寫作者的集中營,後來又有人搞什麼「低詩歌寫作」,亦不過追風而已。至此,口語詩歌在網路上既有了大繁榮、大興盛,同時又開始大泛濫、大口水——但我們不能取消無才華者寫詩的天賦*,亦不可能去承擔他們所帶來的寫作惡果,所以很多對口語泛濫、口水縱橫的指控加在我身上的,對不起——跟我無關!大約在2005年前後,很多年輕的詩人開始面對他們越來越沉重的人生、生存等問題,同時也面臨青春激情燃燒之後寫作如何更深入的面對自我內心的問題,那種天才狂歡式的寫作,那種一往無前的尖銳,那種「五花馬、千金裘、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浪漫青春的集體酬唱式寫作歸於休止,「下半身」的那批詩人們幾乎不約而同的開始陷入自我的沉思,有人選擇了不再上網,比如盛興;有人選擇了不再在詩江湖展示詩歌,比如朵漁;有人選擇了其他的藝術之路,比如尹麗川和李紅旗;有人停止了寫作,比如軒轅軾軻。但「詩江湖」仍然一如既往的擔當著漢語詩歌生命現場的重擔,這一階段的中國詩歌的碩果依然凝結於此,中國最好的詩人如伊沙、徐江、侯馬、唐欣、中島、巫昂、君兒、南人、朱劍、馬非等越來越飽滿、豐富,將漢語詩歌的生命力拉向了靈魂的縱深,拉向了更綜合更廣闊的境界。當年從「下半身」時期一路殺將過來的詩人,比如巫昂,已經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詩人,當年的青春戰友,如今依然與我同行,一個時代造就的人物,豈會真的能被風吹雨打散?我和巫昂、朵漁、南人、朱劍、盛興依然在中國詩歌的最前沿寫作,而當年在「詩江湖」和「下半身」的氛圍下湧現出來的中國詩歌的嶄新面孔如小引、方閑海(口豬)、而戈、魏風華、金軻、唐煜然(花槍)們,經過長達10年的淬鍊,已經成為中國詩歌新的中堅力量。「詩江湖」仍在繼續著他的故事,「下半身」的那批詩人們仍在放大一代人的傳奇,中國詩歌的先鋒部隊已經越走越遠!作為這一切的親歷者、參與者、推動者、見證者——我深感榮幸!張後:我讀你的詩時,我總將它和金基德的電影某些畫面聯繫起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你喜歡金基德的電影嗎?如果用你詩歌中的部分情節讓你拍部情感類型的電影,你願意拍嗎?尹麗川和李紅旗都去拍電影了,我建議電影名字就叫《通往牛X的路上,一路狂奔》?沈浩波:是啊,那倆拍電影去了。以前我覺得挺可惜。現在不覺得了。應該尊重朋友的追求。但我自己對電影真的沒興趣,金基德的電影,我都看過,當黃片看的。為什麼呢?因為真正的黃片搞得太直接,看多了沒意思,看金基德的電影,就像搞一個一開始穿了很多衣服的女人,但又一直在挑逗你,等你把她脫了,那就覺得比直接看一個光溜溜的女人有意思。所以金基德在那裡繞來繞去,我只是饒有興緻的等著看屬於把衣服脫掉後的那一部分,其他的——只是前戲。別說我不懂藝術,他那套我一看就明白,我不覺得有多高級。不就是挖掘內心的極致之狠嘛,相對於詩歌來說,算是藝術的童年期。張後:我一直覺得你的詩歌也沒有什麼下半身的概念?我十歲就在衚衕牆上寫過類似這樣的東西?王小麗你的乳房像寶塔,我要趁黑摸上你的寶塔……是不是我比較麻木?寫點身體的特徵和名稱就下半身了?這不抬杠嗎?那醫院的婦科不是天天都下半身?也沒什麼大邪大惡的?我覺得你當年(2000年)拋出「下半身」這個概念,完全是故意和某些人或某些集團叫板或抗爭?比如我們年輕時候,梳爆炸頭穿喇叭褲,是和傳統抗爭?試問如果以現在的年齡,歷史重新演過一回,你還倡導「下半身」寫作嗎?沈浩波:你的這個問題,也是我想著力說的。本來,這幾年,我幾乎是在刻意迴避關於「下半身」的各種問題。因為我始終覺得,「下半身」作為一個群體和一場詩歌運動,在2004年之後,隨著當年參與者們個人命運的變遷,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史命。作為「下半身」的發起人,我有一種「好漢不提當年勇」的自矜。有什麼可提的呢?歷史是歷史,行進中的我是行進中的我,現在的我不想去沾過去的那個我的光,一個像我這樣的詩人,可以永遠發出新的光彩,有什麼問題呢?不光是我,這幾乎是《下半身》雜誌主要創始人的一種集體自矜,人生漫長,我們驕傲的內心不允許自己多談那時的光榮。你什麼時候聽過巫昂、朵漁、南人、尹麗川、李紅旗喋喋不休的談論他們的「下半身年代」的?但是現在,我卻非談不可了。因為歷史太容易被抹殺。因為我看到了這種刻意抹殺的行為正在發生。我可不會天真的認為,這一場當年曾經摧枯拉朽的掀起中國詩壇集體「向下走」的,具有大拐彎意義的詩歌運動真的是抹殺不了的。真正的現實是,如果我們再絕口不提,你以為會有幾個客觀的人會面對自己的內心,會公平的表述?用魯迅的話說,我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中國人的內心。對於很多人來說,恨不得「下半身」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們希望自己遺忘掉這一切,也希望整個中國詩歌遺忘掉這一切。但是,我在呢!我作為中國最好的詩人之一存在著。只要我沒有失憶,你們一個也忘不了。很多人的方式是,說我的詩歌寫作在「轉變」,甚至說我現在的詩歌成就是因為對「下半身」的「轉身」,呵呵,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是一個靈魂里的「下半身」。我不是說我要死死抱著這個詞不放——我早已不需要。而是,我必須誠實的面對自己的青春,我的血液里流的就是這個東西,下半身時代的寫作,已經成為我寫作的根基。我現在的寫作,只不過是在新的人生階段,做到了內心和題材的更大豐富和寫作的充分可能。也許在過去,你們看到的沈浩波,是個腰間掛著雞巴寫作的狂徒,但現在,雞巴長在心裡,長在了魂里。我的詩歌的每一行,每一句,都充溢著精液流淌的那種生命力,那種生機,那種飽滿的創造情懷。你的這個問題,暴露了你的狹隘和對「下半身」的屬於集體無意識的那種無知。什麼是下半身?從來都不是「性詩」這麼簡單和無聊。當然不是,從來都不是。「下半身」是一種方向,向著更具體、更現實、更有血肉的人生進發的寫作方向。這樣的寫作方向,天然是向「下」的,不是凌空蹈虛,不是抽象的文學概念;天然是先鋒的,是向前的,是對傳統的不屈和對永遠創造新美的堅持,是不做傳統文學和詩歌之美的無條件服從的奴隸,是追求嶄新的、當下的、現代的詩歌核心和價值。「下半身」是一種精神,是一種追求生命內核的寫作,是靈魂中有雞巴的寫作,是尖銳、反抗、挖掘、探索的寫作,是永在拷問的寫作。如果回到2004年之前的「詩江湖」網站,你會看到,在遮天蔽日的荷爾蒙之下,這種追求反叛和自由的寫作精神,洋溢在每一個老詩人和新詩人的筆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創造體,可以混亂,可以粗糙,但卻充滿力量和生機。「下半身」使得中國詩歌擁有了身體,越來越多的年輕詩人在開始寫作時,寫的就是充滿身體感的詩,打開身體,獲得內心的自由,獲得詩歌中的生命感。「下半身寫作」,是為生命本身的尊嚴而寫作,是找到自己生命本身價值的寫作,是洞悉和了解生命的偉大和掙扎的寫作,是撥開那些強加在個人生命上的一切腐爛的文化寄生物的寫作。這麼多年來,起碼我本人,一直走在這一條直路上,從未拐彎。「下半身」是一種價值,是追尋個人生命尊嚴的價值。是一種道德,一種新的道德,一種新的純粹和乾淨的道德。那些「下半身運動」的創始詩人們,你什麼時候看見他們蠅營狗苟?同流合污?從來也不會。他們甚至有著過高的道德優越感,這種道德,貫穿在他們的寫作和人生中,從不妥協,對骯髒之物嫉惡如仇。當時在「詩江湖」寫作的年輕詩人們,多少人是被這種氣氛吸引而來的?我熱愛這種道德,它對我的內心的堅定有很大幫助,但我同樣不希望這種道德轉變為一種精神的潔癖,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們成為道德清教徒。實際上這種分歧在我和尹麗川、朵漁們之間一直存在。「下半身」並不是一個整體,它是由一群完全不同的詩人組成的氛圍,但我們每個人,都貢獻著屬於自己的精神和道德,我們有著很大的精神共通之處。直到今天,仍然如此。現在想來,當年的那場我和尹麗川、巫昂發動的「簽名」事件,不也正是在這樣一種寫作道德外化的結果嗎?「下半身」是一場反動和一次新生,更是一場巨大的催化。「下半身」反動了朦朧詩以降的種種趣味化的詩歌、概念化和文化化的詩歌,是對文人趣味、文化趣味、學院趣味和平面化的生活口語趣味的反動;隨著越來越多的年輕詩人從寫作伊始就尊重個人生命體驗,追求自由與反抗的寫作,追求有身體的寫作而不再去寫內心浮誇的詩歌,它使中國詩歌開始獲得了更新的和更現代的美學體驗,催化了中國詩歌邁向更深刻的追求寫作者個人生命核心的寫作。由於深刻的驕傲,當年「下半身」的參與者們都不再願意提及當年之勇,有的詩人為了追求更獨立的個人寫作,甚至有意與當年「下半身」所追求的價值和方向拉開距離。我能理解這種寫作的追求,對於一個寫作者而言,被局限在某一個群體中是不能被自己容忍的,尤其是「下半身」的那一群個人精神非常獨立和強壯的詩人們,他們不能容忍「下半身」籠罩於自己的寫作聲名之上,不能容忍個人寫作的獨立性遭遇任何質疑。包括我自己在內,其實也有這樣的心態。但我今天對此已深感無所謂,因為我知道,不會有任何東西,真的能夠限制我的個人獨立性,我已經天然是我,「下半身」也遮不住我,或者說,我已經足夠充分和自信的可以重新面對這個我曾經以為會遮蔽我的強大詩歌辭彙——「下半身」了。我還想說的是,當年受到「下半身」影響的一些詩人,這幾年,由於這種驕傲的存在,刻意讓自己與當年「下半身」的美學方向越拉越遠,其實反而生硬的傷害了自己的詩歌,當年的那種生命感和身體感變得越發蒼白,這是得不償失的。其實,追求純粹生命本體感受的詩歌體驗,本來就是放大各人獨立內心的,又豈會被區區一個名詞遮蔽呢?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其生命感都是不一樣的,都是與其經歷、感受、思考過的當下生命體驗息息相關的,當我自覺已寫出了匹配我當下生命價值的詩篇時,我並不敢去否定當年青春勃發時的生命體驗,那些可不是什麼「少作」,那是最年輕的生命,最激蕩的精血凝聚成的生命勃發之詩。這麼多年來,我私心最愛的詩歌,一直是《一把好乳》,那種語言的爆發,那種鏗鏘的生命感,融入了每一個位元組和音符。《一把好乳》是我飽受罵名的詩歌,2006年,因為與暢銷書作家韓寒在網路上爭辯,而被這個淺薄的青年當做我的歷史罪證貼到他的博客上,從而得到了第二次瘋狂的流傳,這個文學青年和他的更淺薄的粉絲們並不知道,他們口中詆毀不已視為我之不能見人的罪證的詩歌正是我自己心頭的珍藏。我知道這首詩歌的意義,幾乎可以這麼說,這首詩的誕生和一誕生就遭到中國詩歌界口誅筆伐的命運,昭示著21世紀中國詩歌的開始。是的,新的寫作開始了——當《一把好乳》這樣強健的生命感直接爆發的詩歌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張後:剛剛曲終人散的柏林電影節上,金熊獎頒給了秘魯電影《傷心的奶水》,電影里講述一個秘魯少女法斯塔,恐懼一種在秘魯恐怖統治時期下被強姦後易於感染的病「傷心的奶水「,為此她偷偷在自己的陰道里塞了一個土豆,以保護自己……如果這電影是在中國拍的,整不好就被說責成「下半身」電影?沈浩波:你怎麼這麼愛看電影?陰道里塞土豆,這個情節基本上是滿足藝術青年的心理需求的,不高級好不好?張後:我一直對你的《下半身寫作及反對上半身》中的「從1980年代開始,追求先鋒精神的詩人們一直在跟知識、文化進行著較量……這是通往詩歌本質的唯一道路,這是找回我們自己的身體的唯一道路,不了解這一點的詩人,根本沒有資格來談論現代詩歌」這一條目持有異議?假借訪談的機會,和你一辯,我們(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為什麼非要較量呢?詩歌的呈現是為了不同風格和領域的較量嗎?我們是不是都走進了一條誤區?我自己寫詩是因為我覺得詩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的初衷不必要去和誰較量而寫的?也沒人可以剝奪我的談詩論詩的資格?你說呢?詩歌不是政治,不能將詩歌搞成詩政治?打倒不意味著毀滅,涅槃不意味著重生?沈浩波:親愛的提問者,您是在教育我嗎?第三部分:關於當年的「奔逃」事件張後:我2006年有幸買到一本你的《心藏大惡》,命運多舛的詩集,我在國家圖書館的一個書店買到的,三折,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情人節,我詢問一下老闆還有幾本,老闆說一共進來五本,我隨便問了又問,這本書不是被禁了嗎?老闆則說,這是一本詩集,有什麼可禁的?沒聽說過,又不是黃書?是啊,又不是黃書,有什麼可禁的呢?我聽說你這本書的出版,把一家出版社連鍋搞掉了?責編被炒了魷魚?我讀了讀,也沒發覺有什麼必要查禁的?誰沒有年輕過呢,愛情是一首詩,多浪漫啊?沈浩波:是時候了,那一段歷史,我還從未和盤托出。偶爾在詩歌中寫及當年之事,也會被別人指責為炫耀「流亡」,去他媽的,我自己是堅決不使用「流亡」這個鳥詞的,既非流放,也不是亡命天涯。再說,「流亡」這個詞,已經被很多當年去國離鄉的詩人用髒了。我用的詞很誠實——「奔逃」,飛奔著逃跑,倉皇,無奈,一步一回頭,時刻想回家。2004年,我出版了詩集《心藏大惡》,通過我的忘年老友,瀋陽詩人李犁,聯繫到了大連出版社,最後由大連出版社出版,我自己發行。這本書在編輯的過程中,大連出版社的編輯刪除了我的一些詩,還都是我最著名的一些作品,比如《一把好乳》、《強姦犯》、《淋病將至》、《棉花廠》等等,這些詩曾經給我帶來巨大的聲譽和爭議,我自己也非常喜歡這些詩,至今都很喜歡,我認為這些詩歌是中國詩歌走向21世紀的開始,是嶄新的最富生命力的聲音,《心藏大惡》是我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詩集,我無論如何都捨不得把這些詩去掉。那時真是過於年輕,對什麼事情都不以為然,我以為最壞的結果無非是這本書被禁,還能怎麼樣呢?而且我覺得,中國已經在走向開放,對於這樣一些詩,官方應該可以容忍,又沒有赤裸裸的性描寫,無非是用詞有些「狠」而已,我始終認為,我的詩歌,即使在寫得最「狠」的時候,詩的內核都是「正」的。所以我沒有接受大連出版社的意見,在印刷時把這些被刪除的詩又恢復了。我沒有想到這會給所有與這本詩集相關的人帶來厄運。如果我能夠預見到,我絕不會那麼天真和自私,一本詩集而已,誰能想到動靜會那麼大呢。《心藏大惡》我印象中是2004年5月出版的,印了10000冊,流向了市場。很快,遼寧省有關方面就開始過問此書,但只是對出版社提出了批評。我一下子就放心了,並認為這證明了我的設想沒錯——中國的文化環境在變好。但突然有一天,風雲突變,我忘記是哪一天了,應該是在5月底或者6月初,李犁和大連出版社的編輯分別給我打來緊急電話,說有關部門的人已經從北京飛到了大連,正在查處此事,而且去了好幾個高級官員。我驚呆了,因為一點前兆都沒有,怎麼檢查組就已經到大連了,當天下午,我在北京放《心藏大惡》的圖書倉庫,就被另一隊北京市的人馬查封了。動作這麼迅猛,我才意識到——出大事了。大連出版社的編輯繼續打來電話,我情況太嚴重了,是中央某高層領導(請原諒我不能在此說出名字)無意中看到此書,晚上打電話給最高的宣傳部門,宣傳部門和新聞出版部門凌晨兩點開會,決定第二天一早就組成檢查團飛到大連調查。我不知道這個事情會大到什麼程度。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新浪讀書頻道的編輯接到有關部門的電話,要求新浪網刪除有關《心藏大惡》的消息,編輯問為什麼,對方沈浩波:黃色、下流、反動。這就是對《心藏大惡》的定性,後來,我看到了有關部門下發的文件,這六個字赫然在目。各地圖書批發市場都接到指示,要求回收《心藏大惡》,一本都不準流入市場,甚至願意花錢回購,只要不流入市場就行。某開設我的個人專欄「心藏大惡」的著名文學網站站長,遭到北京市相關部門的質詢,要求刪除我的專欄。該站長問為什麼,對方沈浩波,不要問為什麼,這事大了。大連出版社所有跟《心藏大惡》有關的編輯人員,包括社長、總編,全部被撤職。具體的經辦人,包括幫我聯繫出版社的詩人李犁,都被永遠禁止從事出版活動。各地的報紙接到有關文件,認定此書為「黃色、下流、反動」並且不準再對我進行報道。直到2006年,《新京報》的王小山在報紙上發表了我的《文樓村記事》,報禁才被沖開,各地媒體才開始陸續能夠出現我的名字。但也還有例外,至今,在新浪博客頻道的搜索欄,用我的名字搜不到任何信息。各地出版社接到相關文件。當時,伊沙主編的《被遺忘的經典》選了我5首詩,我的名字放在封面(還是封底?我記不清了),書已下廠,被緊急叫停,刪除我的詩,重新排版印刷,但封面和封底沒有變。所以最後的成書很有趣,封面上有我的名字,但書里沒有我的詩。我知道事情正在愈演愈烈,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大。我在北京的很多朋友都在幫我打聽,但是消息一個比一個壞。從直接查處大連出版社的某部傳來的消息是,現在查到了我在大學時寫的一首「惡毒」攻擊某領袖的詩。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寫過這樣的詩,回家查當年在校期間的各種油印小報——查到了,不能說「惡毒」,但確有嘲諷。我一下子汗都下來了。又有消息傳來,說認定我是有組織的,什麼組織呢?說是「下半身」是一個組織。天哪,我無語,一本文學刊物和一群寫作的朋友,怎麼可能構成組織呢?但我根本不知道該去找誰解釋,誰又能聽我說。「反動」,並且「有組織」,這樣的罪名令我心亂如麻。我在北京的朋友們也都每天為我擔心,更多的托各種關係去了解情況。越來越風聲鶴唳,尹麗川也被揪出來了,據說是我的檔案和她的檔案是同時被調查的,厚厚的兩大摞。有關方面終於直接召見我了,審問,審問,我努力裝作坦然,我想告訴他們,我只是一個詩人,我對政治不感興趣,但對方的沉默另我無奈。他們問到了「下半身」,令我心驚肉跳。從各個渠道去打探消息的那些平常被認為是眼首通天的人物全都不約而同的給了幾乎同樣的答案——問到某一個層面,就問不下去了,沈浩波是:這水太深,你最好別問。尹麗川也很害怕,她搬著電腦,到處混跡,不敢在家裡住。這時,香港詩人鄭單衣給我發來邀請,請我去香港參加國際書展的詩歌朗誦活動。我正好在北京憋得要死。就去香港參加這個活動。很擔心出不了境,但沒有出現任何障礙,我一陣竊喜,覺得可能真的沒什麼,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參加完國際書展的詩歌朗誦活動,詩人姚風邀請我去澳門一游,從澳門回到珠海。我定了從廣州回北京的機票。在從珠海去廣州的長途巴士上,我想約楊克喝喝茶聊聊天,我還是那年《中國新詩年鑒》的執行主編嘛。撥通了楊克的電話,約好廣州見。突然,連續三個從北京來的電話幾乎前後腳打進來,問我現在在哪裡,讓我馬上跑,一分鐘都不要停,說是有關部門馬上就要行動。三個電話,來自三個不同的渠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手機關掉,SIM卡扔掉。我那時很冷靜,在想怎麼才能抓緊離開廣東,但我身上沒有什麼錢,什麼都沒有,怎麼走?到了廣州該聯繫誰。誰會幫助我。而且我不能直接找跟我很熟的朋友,我擔心他們的電話被監聽。到了廣州,我找的人是詩人燕窩。沒有任何人會想到我會找燕窩幫助我。因為我跟燕窩在詩歌理念上分歧很大,日常也毫無交往,甚至在詩生活的論壇上還狠狠的吵過一架,我還專門寫過一首詩罵她。但就在此前不久,燕窩曾經為《詩生活月刊》對我做過一個訪談,在訪談過程中,我感覺她是一個很大氣的有俠肝義膽的女詩人,不矯情,很坦率。燕窩也壓根沒想到我會找她,並且是託大幫這麼大的忙。說大很大,但做起來也簡單,我要通過燕窩聯繫我在廣州最好的朋友,小說家盛可以和詩人阿斐。見阿斐,是因為我既然已經到了廣州,並且很塊就要奔逃出走,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不知道猴年馬月還能再見,那我總想見我的朋友一面再走啊。而盛可以則給了我最大的幫助,幫我做好了一切出走的準備。並且她一直很安靜的平穩著我的情緒。給了我很大的力量。然後就出發,先到深圳。我通過很曲折的方法聯繫到在北京的朋友,讓她們給我送錢來,我需要一大筆錢。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那時,在北京,尹麗川、金海曙、阿美、李師江、巫昂、南人等我最好的朋友正在日夜為我擔心,她們,還有水晶珠鏈、張亞璇們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商量對策,現在我想起來,心中都覺得溫暖。她們派出了最不會引起人注意的女詩人水晶珠鏈飛來深圳給我送錢。水晶是80年代出生的小美女,那麼年輕,在那樣的氣氛下,頂著那麼大的壓力飛到深圳來與我匯合,令我動容。離開深圳,去了香港。我的朋友鄭單衣熱情的為我安排一切。最後,安排我去了馬來西亞。在馬來西亞。舉目無親,語言不通(華人畢竟不多),我揮金如土,以此在抵消心中的惶惑。每天在街上漫無目的的暴走,一走就是十幾個街區。換了好幾個酒店,住很大的套間——不管明日,只管享受,但真的是享受嗎?內心的不安一分鐘也不會平息。思鄉,思鄉,思鄉,真想不管了,回國算了。但是永遠接不到任何轉好的消息。我從吉隆坡打的前往馬六甲,馬六甲萬種風情,大海一望無際,我在人群中穿梭,在大海邊漫步,心中卻一片死灰。那種不知道明天自己在哪裡,不知道明天自己該如何,不知道明天自己會怎樣的懸空感,令我內心一片空白——除了不安。連恐懼都沒有,只有不安。有一次,不小心進入了一個盛大的集市,我是抱著看熱鬧打發時間的心態進去的,擠進人群深處,才發現全是馬來人,一個華人都沒有,我這張華人的面孔,非常突兀的擠在人群里,周圍充斥了不祥的目光。那時才有了恐懼感。倉皇逃竄。或者是晚上,誤入馬來人的酒吧。一酒吧的男人莫名其妙的看著你,又是倉皇轉身。我當然還有辦法與國內的極少數的朋友保持一定的聯繫。但是沒有任何消息告訴我那邊到底怎麼樣。彷彿石沉大海。只是有警察去尹麗川家找她,沒找到,也就罷了。通知我出走的那些消息渠道幾乎全斷了,他們好像全都放棄了徒勞的努力。一些人甚至開始索要相應的好處——否則,就不出手了。因為事情太大,必須要足夠的好處才行?還是幫忙太久,沒點好處對不起他們自己?我不知道,有些好處我真的給了,託人給的,給得不少,但最後還是:這事太大,沒有辦法。我孤懸海外。消息日漸稀少。只有我的朋友們還在努力。有的想辦法可以讓我去德國,申請政治避難。但我不能選擇這條路。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對政治有興趣的人,怎麼談得上政治避難呢?那不就真把「反動」坐實了嗎?說實話,我仔細翻檢過好幾遍《心藏大惡》,真沒覺得有什麼反動的。況且,我很清楚,政治避難了,就真的再也休想回國了。而我必須回家,我做夢都想回家。我當時的女朋友,現在的老婆還在每天擔驚受怕。有的想辦法讓我去丹麥住一年,居住到某風景如畫的寫作山莊。那個山莊我先前去過,美得不像人間,大片的森林、草地和湖泊,一個小小的山莊居於其間,彷彿童話里七個小矮人的住所,周圍杳無人煙。仙境般的地方,天鵝和綿羊的天堂,但絕不是人待的地方,待一周可能是享受,一個月那就是監禁了,對於一個不懂英文的人來講,這牢坐得會比在國內真正坐牢還寂寞。當然不能去。度日如年,漫長的等待。我在寫詩。寫一首鋪天蓋地的情詩。只有那樣的寂寞和思念才會鑄就這樣一首我一生中再難複製的情詩——《離島情詩之傷別離》:我要為你寫一首情詩,一百首情詩,一千首情詩,一萬首情詩.為你.為一個你,兩個你,無數時刻的你,這個你,那個你,無數面影的你,具體的你,泡影的你,躺在我懷中貓身里的你,舌頭中的你,溫暖子宮中的你,今夜不存在的你,孤獨的夢中夢不見的你,稠密的海水中突然消失的你,龍眼樹下沒有的你.有你在我身邊我才會變成一個堅強的男人你是我唯一的宗教一旦沒有你我就會脆弱得像一隻壁虎拖著傷心的尾巴爬行在黑夜的角落每一滴衝上岩石的海浪都是一條兇狠的鞭子.岩石思念海浪,星星思念夜晚.可是海浪會把岩石的心臟抽成粉碎,倏忽的星星把夜空映照得那麼孤獨.離人在海的這邊,看海浪翻滾,海里的舢板猛烈地動蕩.你是我唯一的宗教你的聲音是我全部的教規所有的福音你的身體是我輝煌的教堂每一件新買的衣服都是牆壁上艷麗的壁畫你的乳房是我的燈塔我願意俯伏在你的身上懺悔雙手摟緊你結實得像羅馬柱般的臀部哭泣我將為我永遠愛得不夠的愛懺悔我將為我此刻竟不能陪你入眠而哭泣讓一切的承擔在此刻見鬼去吧,把它們扔到大海里,變成泡沫,浪花,變成烏賊的汁液,變成落葉飄零,碾碎他們,那冰冷的機器和罪惡的現實.我只願意想像你的美好,你就是我的國家,我的民族,我的語言,我的詩歌,我的我.你是全世界完美中的完美,令我號啕的完美.為何不普照我?為何此刻我如此傷心?銀魚在淺海里跳躍它們不是一隻野花在山坡上盛開它們不是一朵撿貝的孩子拎著紅筒在沙灘上奔走他們不是一個那站在渡船上緊握欄杆朝北方張望的人他將從一個島嶼去往另一個島嶼家山在北,人在天涯.你在家山,我在天涯.回不去的家.攀不過的山.站在萍州島湛藍的天空下.看稠密的海水像一顆巨大的澎湃的離人之心向我猛撲過來.我的朋友們剛剛在祖國的癌症中學會笙歌而我正在癌症之外學會傷感學會引頸翹望渴望回到那片癌症之中那片癌症里有我的家我的愛,我的你也許癌症終將扼住我的喉嚨我仍然將用殘存的肢體愛你也許癌症終將切掉我的舌頭我仍然將用滾燙的舌根吻你我吻你吻得太少,那些甜蜜的時刻,赤裸的吮吸之夜,互換的汁液,流淌的愛!此刻的戰慄不是因為親吻,而是因為懷揣一顆放逐之心!這裡的沙灘已經被巨大的岩石填平,海上黑黢黢的,波浪像無數只野貓的背一樣翻騰,每看一眼,就會被它們尖利的爪子撓破心肺.在電話的聲波里我用最高興最熱烈的言辭和你說話用我的歡樂使你歡樂你不能悲傷你一悲傷我就會陷入瘋狂終於要掛斷了靜寂陰影中豎起的耳朵四周儘是悲傷的蟲鳴我將燃盡所有的煙頭將這悲傷一一擦亮剛剛在維多利亞港灣看到一艘艘巨輪停靠,三十年前的老水手,如今在一家大排檔的廚房裡炒蜆;轉眼便已在馬六甲海峽的沙灘上看公海里的船舶駛向中國的方向.從一片海洋到另一片海洋,從一座島嶼到另一座島嶼,我不知道那鯊魚的國度是否真的一定要將我吐出,像吐出一堆肉做的穢物.而我的肉體就生長在那鯊魚的嘴中在它咀嚼著的尖利的牙縫中小心地存活我的肉體和你的肉體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回到一張寬闊如同草地的床塌而我將簇擁著你它比墓床還要寧靜馬來女人用長袍鼓動著風聲,中國女人搖晃著她們被熱帶的海風浸泡得寬闊而鬆軟的髖部,歐洲女人掀開泳池的波浪躺在乳白色長椅上堆積晒黑的乳房,她們在青天白日向我衝來,將我團團圍困,就像棕櫚樹包圍了山岡,枝葉朝天空狂暴地張開,不分晝夜地醞釀著情慾.可是除了你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身體能讓我在環抱中感動在記憶中仍然因為感動而湧出淚水我願意為回到家園再抱你一次而付出所有此刻其他的夢想我願意為能永遠抱緊你的身體輕撫你赤裸的小腹入夢而背叛這世上一切冰涼的真理那麼請讓我回去吧回到那片癌症之中回到那鯊魚的口腔為抱你一生用盡所有的心腸!夜深人靜寫詩時,所有激烈的情感噴涌而出——我想回家,回到那鯊魚的國度,夢中的家。就這樣,輾轉於香港、馬來西亞、香港、挪威。最後一站,挪威。尹麗川於我在挪威匯合。我們一起參加一個詩歌節。春樹正好也去那個城市參加同一個以中國文化為名的活動中的另外一個單元的節目,旅居海外的詩人楊煉也在。他鄉遇故知。慰籍了我漂泊中難安的靈魂。在挪威待了一周。閱讀一份中文報紙時,看到中國政府中某位大人物下台的消息。就在那一瞬間,我決定回國。這個決定的起因看起來荒謬,但在那時卻是決定性的。一顆渴望回家的心,必須找到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覺得這至少可以構成一個理由。那位我在前文中說到的,看到我的詩集給宣傳部門打電話的事無巨細的政府高官,現在應該沒時間挂念我這個原本不應在他注視範圍里的詩人了吧,他每天要處理的大事恐怕都忙不過來,又逢政局動蕩,更新換代,哪裡還有可能記得兩個月前他的一紙命令呢!只要上面沒人追著,下面辦事的想必也該把這事拋到腦後了吧。我已不在他們眼皮下晃蕩,低調得很,乾脆跑掉了,還要怎樣!我當然也考慮到了最壞的結果——但還能比浪跡天涯更壞嗎?此念一生,決定回家。與尹麗川一起飛回。途經哥本哈根時,停留了一天,這是第二次逛哥本哈根,一切都還熟悉,看到了我們4月份在此朗誦時的咖啡館。想起我差點就要跑到丹麥來避難,不禁心中自嘲,再見了,哥本哈根,再見了,這個城市裡默默關心我的朋友,但我必須回國。9月,回到國內。10月,回江蘇老家結婚。必須的。我已讓我的伴侶度過了寢食難安的幾個月,我想還她踏踏實實的一生。直到年底,依然不敢拋頭露面。12月,參加在北京舉辦的一個國際圖書博覽會時,曾經參與查處此事的某部門的相關官員特地跑來找我,對我說:放心吧,現在沒事了。我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不肯說,只是表示,過去了就沒事了。這才放下心來。驚魂不定的2004年才算走完了。後來的這些年,經常反覆回想此事。很多時候,一些當年的細節會突然蹦出來,一些與當年的事情有關的人,會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每個人都在講述不同的細節。我已難以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比如,當年為宣傳部門執筆寫下《心藏大惡》一書「定性判決書」的某官員居然非常喜歡我的詩集。他在酒後對他的朋友背誦我的詩歌,聲稱特別喜歡,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給我寫上「黃色、下流、反動」這樣最終導致我倉皇逃離的鑒定詞。當專欄作家十年砍柴,也就是這位官員的朋友,後來將這件事當笑話講給我聽時,那種荒謬感真是難以復加。但又讓一切變得合情合理——寫鑒定文件的,居然是個讀詩的行家,折在這個環節,我能說什麼呢?又在2007年的某個酒局。居然碰上某個當年被尹麗川的朋友托去擺平此事的一個重要人物。他語焉不詳的描述證實了我的猜測,他確實做到了忠人所託,把尹麗川從黑名單里刪了出去——但留下了我!這背後當然又有一個故事,一個很人性的故事,一個有點惡的故事。但我已不想說出。就在前幾天,一個來自大連的電話再次讓我回憶起此事,勾起了我積壓在心中多年的對大連出版社的歉疚之情。對方一開口就亮明身份,說是當年大連出版社的編輯,因《心藏大惡》一書受連累被開除。我無語。還能說什麼呢?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站出來提醒你當年的黑暗,當年對這些無辜者犯的罪。這個人我以前並不認識,也未聽說過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當年受我瓜落的到底有多少人,我也從來未敢去問。好在這個人最後解救了我,他居然是來向我表示感謝的。他說他現在自己做書商,做得挺好,當初要不是因為我,他也不可能離開體制,也就不可能有今天!這喜劇性的電話,讓我在幾分鐘內感受著自己內心的大落大起!但是,至今沒有任何消息告訴我,當年到底為什麼對我的一本詩集那麼狠,要搞出那麼大的陣仗,真的僅僅是因為一本《心藏大惡》嗎?我一直有懷疑。很多朋友認為這件事情的發生與我和尹麗川、巫昂在2004年3月發動的一場簽名活動有關。2004年,在我和我的「下半身」朋友們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情。在《心藏大惡》出版之前,我和尹麗川、盛興去丹麥參加了「中丹詩歌節」,又和尹麗川一起赴荷蘭、比利時做專場的詩歌朗誦。「下半身」這個群體,在2004年,開始領受到來自國際的榮譽。在我們去歐洲之前,我和尹麗川、巫昂,搞電影評論的張亞璇、搞先鋒美術的兀鵬輝在互聯網上發起了一場簽名活動。主題是不憤廣州當局逮捕南方都市報的總編輯*和副總經理*。在我們簽名之前,我和巫昂去了河南省上蔡縣著名的艾滋病村「文樓村」,觸目驚心的事實,人性中的荒蠻與殘忍,麻木與惡毒,交相映照。我寫下了後來廣為傳誦的名作《文樓村記事》。所有這些事情,看似無關。其實,都有內在關聯。2004年3月,我陪著巫昂,還有新浪網的首席攝影師陶子一起,去文樓村採訪。巫昂計劃寫一本關於中國艾滋病村的書。這個不靠譜的,最後居然沒有寫出來。我們在文樓村的7天,是瘋狂、絕望和荒誕交織的7天,那些我們眼中還活著的人,每一個心中都裝著一顆等死的心;那些不甘和掙扎過去後,再無指望的麻木;那些控訴的聲音和過期的藥品;那些一次次的欺騙和鎮壓;那些對身邊人的冷漠和垂死者扭曲的表情……那些孩子,那些嶄新的墳墓……這一切,我都寫在後來那首被流傳甚廣的組詩《文樓村記事》中,這當然又是我的一組難以被發表的詩歌,我的詩歌,有60%都是很難被發表的,這才被逼出了鋌而走險的《心藏大惡》。那7天,我們的心情,被浸泡的深深的黑暗中。人性的黑暗,比山西的黑煤窯還要更深,更曲折,更讓人難以自拔。我們彷彿遭遇了一場心靈的礦難。就在這樣如礦難爆發般的黑暗中,北京的朋友給遠在河南的我們發來了一個簡訊,告訴我們南方都市報的總編輯*和管運營的副總經理*被廣東省公安部門抓了,要判刑。我從來不認識這兩個人,但已經被黑暗浸泡得發脹的心卻再也無法容納這嶄新的憤怒!我們知道這兩個人為什麼被抓,無非是《南方都市報》得罪了廣州當局,尤其是廣州的公安部門,因為這張報紙2003年連續報道了兩件大事,一是廣州爆發sars的新聞,另一個,就是廣州公安部門在拘留沒有暫住證的外地務工人員時,打死了大學生孫志剛。前者就不必說了,後者也引發了媒體和公眾對於城市收容制度的積怨多年後終於爆發的沸反盈天,並最終導致了折磨外來務工人員多年的城市收容制度的取締,對百姓來說,這是天大的幸事,但對相關政府部門來說,《南方都市報》簡直太給他們添堵了。*和*犯事的原因是私分公款,私分的數額是10萬元人民幣,10萬元,中國人都知道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代名詞。可以想像,已經在文樓村遭遇到了瘡痍現實和麻木人心打擊的我們,再次聽到這樣的消息,心中的震撼該有多大。我們從來都不是對政治感興趣的人,但身為詩人,憤怒的情緒不可遏制的燃燒著。回到北京,與尹麗川在後海喝啤酒。談及此事,尹麗川那一段時間也深陷於這種憤怒的情緒。兩個憤怒而又無奈的詩人對坐,越坐越鬱悶,我說,為什麼沒有人起而抗議呢?要有人挺身而出做些什麼,我肯定支持和追隨。那時候,素來不關心政治的我們,並不知道在網上,已經有很多傳媒人和律師在發起抗議的行為。我們在對國人和知識分子懦弱不爭的指責中,自己的臉先紅了起來,說別人沒有但當,可我們自己呢?還不是在坐而論道,等著有熱血沖昏頭腦的人挺身而出。為什麼我們自己不能挺身而出呢?我們能否做一些什麼起碼讓我們可以坦然的面對自己內心的事情呢?這種念頭一旦產生,就再難收回——最後,在討論了各種方式的可行性,在徵求了很多朋友的意見,在經歷了很多頗可把玩的人心故事之後,我們決定做最簡單的事情,在網路上發動一場文化界的聲援簽名。為了讓我們的行動看起來更文化界一些,我們還拉上了一些其他文化藝術領域的朋友,最後,發起這場簽名的是5個人:我、尹麗川、巫昂、電影評論人張亞璇、美術評論家兀鵬輝。很誠實的說,即使在我們如此熱血上涌的時候,我們也並非沒有考慮過後果,但當時毫無經驗的我們覺得,中國總歸是越來越進步和開放的,這種事情也不是什麼大事情,應該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在主要發起人中,我是個男的,畢竟是件有風險的事,不能讓尹麗川和巫昂把名字寫在最前面,所以最後,5人簽名,我的名字掛在最前面。我們根本沒有想到簽名的名單會議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當我看到我們的詩歌前輩如韓東、于堅們紛紛簽名時,心中還是很感念的。不過現在我與他們的關係多僵,這份敬意其實我一直保留在心,因為我知道,他們那個年齡的人,比我們經歷過更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更深知其中包含的風險。作為愣頭青的我們,這件事情做就做了,也不會想到,會被國外的很多媒體轉載和報道,本來以為只是一個小圈子的行為,現在卻有些把動靜搞得太大的意思。即使走到那一步,我依然沒有太多危險的感覺,我承認,我總是一個樂觀和不以為然的人。其後,當我們去丹麥開詩會,在機場,我曾有過瞬間的擔憂——會不會把我們扣留下來?但是沒有,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當然就更以為這只是一件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直到兩個多月以後《心藏大惡》出事,很多人才越來越將「簽名事件」和「詩集事件」聯繫在一起。但到今天為止,也沒有什麼證據表明,這兩件事情是否真的有必然的聯繫,我們只能去猜測,可能,這將永遠是一件無頭公案。但不管怎麼說,一個素來將一切政治行為都理解為骯髒的詩人,他的詩集被莫名其妙的扣上了「反動」的帽子,總是令人難以理解。詩集的被禁,顛沛流離的奔逃,多事的2004,成為我人生命運的一個小小轉折。回國之後,我結婚、生子,從一個眾人口中放蕩不羈的青年變成了有家有室的開始邁向中年人生的居家男人,從此不交遊,不參加各種活動和聚會,不參加任何北京文化圈的飯局,把自己封閉在家庭和工作中,直到現在;在詩歌上,那種青春時激情昂揚的荷爾蒙四溢的寫作被命運強行終止——我再也寫不出那些詩了,一動筆,我就會想起那些巨大的現實,我無法再去寫作雞毛蒜皮的生活瑣屑,我有更大的情懷,更憤怒的情緒,總是想寫更大的題材,去觸及我以前並未觸及的一切。但是,我的寫作自律又告訴我,這種貪大的寫作,容易構成另一種意義上的不真實,我第一次覺得寫作非常艱難,難以落筆,一寫,不是自覺寫大了寫空了,就是自覺寫小的寫得毫無意義了,寫作的意義,甚至什麼是寫作,這一切困擾著我,進入2005年,隨著妻子的懷孕,生活進一步陷入庸常的龐雜,對新的生活根本沒有做好準備的我,感到茫然無措,手忙腳亂。整整一個2005年,我一首詩都沒有寫,內心十分痛苦,一直在奮鬥著掙扎。直到2006年,我逼著自己用一天寫一首詩的瘋狂方式,在找回了新的寫作狀態,進入了新的寫作階段,那種撥雲見日的感覺,終於讓我吐出了一口長達三年的惡氣。現在想來,那時的寫作困境,其實是由於新的寫作要求因為巨大的個人命運事件的發生而提前降臨,但我的人生經驗卻又依然停留在青春階段,尚未做好充分準備造成的。所以,我在2006年之後,尤其是2007、2008年的寫作其實是在命運的強行安排和個人的強行努力下強硬的完成的。我對自己感到滿意。我經常想起,在香港的海邊,鄭單衣對我的勸告,他說,回國之後,你只要拚命寫作,拚命賺錢就可以了,其他什麼都不要做。我很感謝他的勸告,這幾年,我一直是這麼乾的,拚命寫作,讓我內心越來越強大,拚命賺錢,讓我心裡踏實,沒有後顧之憂,2004年的那種不安定不安全的漂泊感終於蕩然無存。第四部分:關於盤峰、《心藏大惡》和《蝴蝶》張後:「盤峰論爭」過去這些年了,你願意不願意舊話重提一些經典的片斷?因為我是後來轉看了一些相關資料才得知的,但所知並不詳細,眾說又很紛紜,據說你是當年最年輕一代的參與者?見證者?同謀者?我一直對那段情節很好奇?如果用電影鏡頭該如何來拍攝?沈浩波:我不僅僅是「盤峰論爭」最年輕的參與者?見證者?同謀者;更是中國詩歌在新世紀10年最大的參與者、見證者和同謀者之一。新世紀中國詩歌的發生、成長與發展,都與我有著深刻的關係。盤峰論爭,我的那篇《誰在拿90年代開涮》是其發生的最重要的導火索;我沒有參加「盤峰詩會」,但在會上,卻遭到了王家新和藏棣的缺席審判,在會後,又遭到了西川的《北京文學》的點名批判,這些事情促使我成為「盤峰詩會」後「民間立場」和「知識分子」寫作長達一年多的報刊論戰的主要參與者。我對「盤峰論爭」有著深刻的情感,我就是通過「盤峰論爭」,由一個北京師範大學的學生直接沖入中國詩歌的風口浪尖的。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發起「下半身」,創辦「詩江湖」(與南人),「沈韓論爭」,導致「民間立場」的第一次決裂,直到2007年,我和伊沙與于堅、楊克的絕交讓「民間立場」徹底成為一片歷史的廢墟,沒有人再背負著標籤和某個集團的利益寫作了,強大的內心讓我們衝決了一切藩籬逼近新世紀第一個10年的末梢——這也正是我自己寫作的第一個10年啊!張後:你的詩集《一把好乳》能否可能公開出版?去年你去西安看伊沙寫了一首詩之外,再就是《川北殘篇》,你現在創作很少,簡直惜墨如金,是不是時間都被出版擠佔了,做出版很消耗人,無論是體能還是智能?現如今你的磨鐵圖書已是出版界大鱷?坊間的暢銷書,據說皆出之你的磨鐵圖書?你是怎樣做到的?2009年有何新的打算?我聽說有一些詩人不想讓自己的子女承繼自己的衣缽,寫詩?你是咋樣想的?《心藏大惡》要是再版,相信會賣的更好?沈浩波:其實2006年的很多時間,我幾乎是一天一首詩。2007年,我一共寫了138首詩。2008年,除了幾十首短詩外,還寫作了我未來的詩集《蝴蝶》的前兩輯,兩組容量巨大的詩歌。這是惜字如金嗎?錯,這是勤於筆耕!在一個關於詩歌的訪談中沈浩波關於我養家糊口的小生意上的那點破事——太淺薄,我不為。《心藏大惡》再版?我沒這個指望。不過2009年,我會考慮推出我的新詩集,會很乾凈的,不黃色,不下流,不反動,很乾凈的,像他媽的處女一樣!為了出版這本詩集,這幾年我寫了很多乾淨的詩歌。不這麼干不行啊,我不能讓我的詩永遠不能出版。但即使是這些從出版審查的角度看很乾凈的詩歌——每一首都藏著匕首般挺立而尖銳的雞巴!張後:談談你的《蝴蝶》如何?這組詩與你以往的創作似有不同?它將是一部長詩?《唐》那麼長?希臘電影大師安哲羅普洛斯說,讓我們的生活稍微好一點,那就是好電影、好詩的作用。蝴蝶,多麼富有意趣的一個指代?伊沙在你的博客2輯上親切留言道:「很穩很重的一個開始,文字的密實甚至比第一輯更好,沉住氣,一直堅持到底!」另有一個叫老了的網友也留言道:「什麼樣的年齡,當寫什麼樣的詩!沈兄這種寫法,這種變化,這種情懷,這種力量,讓人敬佩!」看得出來你所有的朋友,對你這組詩充滿期待?「我為何仍在飄蕩,在音樂悠揚的寂寞咖啡館獨自發出吃吃的笑聲。我敢保證唱片里的聲音屬於一個睡過無數糙娘們兒的老黑鬼連淫蕩都那麼寬闊;連歡樂都那麼深沉。他們是被小白臉的上帝詛咒過的人種。他不是我的祖父,血液決定靈魂,我必將與我的祖先毫無區別……「沈浩波:《蝴蝶》啊,已經很長了,前兩輯2008年寫完了,還會繼續寫。我是在寫一本名叫《蝴蝶》的詩集。「老了」不是一個普通的友,他是一個很好的詩人,現在用真名「魏新」發表詩歌。感謝朋友們的期待。我自己也很期待這部詩集的誕生。我不知道《蝴蝶》後面的部分會是什麼樣子了,我已經把它暫時擱下來了,我希望在這個過程中,我能思考一些多我來說過去思考得不多的生命感受,我在等待這個結果,我隨時期待著動筆。一些嶄新的體驗正在逼近我的內心,但我對自己說,等等,再等等,不要出來得太輕易。謝謝你在問題中引用的這段《蝴蝶》第2輯中的一個小局部,我在你的問題中重讀這一段,忍不住對自己說:幹得真不錯,老沈同志!《蝴蝶》這本詩集才寫了前面兩個部分,就已經給我帶來了光榮,獲得了2008年的「御鼎詩歌獎」。我希望用《蝴蝶》作為對我自己新世紀第一個10年的一次人生體驗、生命思考、寫作經驗的最大總結。所以他一定是龐雜的,豐滿的,無所不包的,手法迭出的,氣象萬千的——我就是想這麼干一次。然後,輕裝進入下一個10年。更新的,更多的寫作奇蹟在前方召喚我。2009-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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