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的寫作才有「文學」的品格
下午難得心上沒事,將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又讀了一遍。
據說黃庭堅說過這麼句話:「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這話可以改改:讀那些面目可憎的書或文章,則越讀越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以前其實蠻不喜歡《人間詞話》,原因再找機會說吧。但是今天讀了讀,倒像是喝了杯茶,將肚子里的油膩味兒壓了壓。
裡面有一些段落,我挑出來,同大家分享一下。看看在王國維的眼裡,怎樣的寫作才能稱作文學。我手頭的《人間詞話》,是個後人攢集的本子,不光只有那六十四句話,還收集了王國維各種場合里發表的關於詩詞及文學的看法。我就不一一說明出處了,總之都出自中華書局2012年這個版本,書題:《人間詞話》;校注者:徐調孚。
封面是這樣的
其實真正的文學,是難以言說的。我們只能說什麼樣的東西不是文學。就像《老子》的「道」一樣,只能從否定的層面去說「什麼不是道」。而從正面的角度來給一個定義,則難以下手。我結合這個社群的大量的寫作愛好者們共同面對的環境,說說這個問題吧。
[1]「習慣」是文學的天敵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這句話尤深刻,我拿來做點題的第一句。
這個問題的深刻,就在於我們是依於「習慣」而生存於世上的。但是「習慣」又抹殺掉了我們本來的「我」的一面,而消解在某個社群的互相認同之中。關於「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我剛寫了一篇喚作《撕掉偽善,理解生命自戕的美》的文章,其實主要講了這個意思。具體的內容,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
寫作也是如此,因習慣而習得,又因習慣而死亡。
一切學習始於模仿,人人如此。然而,凡是創造性的活兒,學習的目的則又是為了擺脫模仿。「習慣」是文學的天敵,一篇雷同的東西,無論你寫得如何精巧,總是和文學沒有什麼關係的。所以王國維說:「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天才本是要發現我們凡人不容易發現的視角,但是不被凡人的相互認同所包容,甚至被大家所排斥。
初學寫作的人求問如何寫作。答:找幾篇簡書上爆款的文章,模仿一下。
求仁得仁,大家寫作的目的本就不同,這個無須勉強。我想說的是,能否順便也真誠地告訴學習者,這樣的寫作會離文學越來越遠。比如看到一個妹子,一邊告訴別人怎樣寫雞湯文就會火,一邊說:「悄悄告訴你哦,那些雞湯文我自己也是從來不看的。」得給這妹子的真誠點個贊。為了火就是為了火,別動不動就扯上文學什麼的。
[2]雷同的文體導致了文學枯萎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其實,和上一個意思是連貫的,只是具體到了文體上。所謂「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所以有操守的,真正熱愛文學的人,會「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
寫作,得先挑一個文體練熟了。這是練習,是基本功。寫作培訓時教你的,先怎樣寫、後怎樣寫,就屬於這個階段。經歷了這個階段之後,要嘗試棄用常規的套路,這才是創作。所謂的創作,則不可以常規的理論來描述,這是個微妙的尺度。凡是能講解應用的技巧,則與「創作」的關係就不大了。
簡書上最流行的文體,在文學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我也無法命名,它們是這樣的:三個故事一個道理,四個故事一個道理,五個故事一個道理……這明顯是高考作文改為話題作文之後興起的新八股文:敘事不是敘事,議論不是議論,說明不是說明,簡直是個四不像的偽議論文。這種東西大家在高中居然沒被折磨夠,到社會上延續起了的「寫作夢」又是這一套。戳開一篇文章如果是這個流程,瞬間就覺得這個油膩味兒要讓人吐出來。
敘事、議論、說明,我們先學好一樣可以嗎?也許對於寫作能力極其匱乏的階段而言,講故事不能講生動,說道理不能說透徹,我們可以將二者綜合一下充作一篇文章。但是長期以寫這樣的「四不像」為樂,對寫作能力的提升顯然沒有什麼幫助。
文體先要純,一個曲折婉轉的故事,一篇痛快淋漓的評論,一套詳細明晰的說明,一個文章能完成其中一樣就不錯了。然後再試著擺脫文體的束縛,感受一下真正的創作。
[3]萬惡的標題黨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說得雖是詩詞,但是觸及了至少某一類型的文學的本質。古代中國講究一種「象」的語言,得象忘言,得意忘象。文學語言旨在營造一種超越日常語言的「象」的氛圍,它的可詮釋性要有彈性,要生動活潑,要有撲面而來的氣氛——卻難以定義。
比如《西遊釋厄傳》,這個名字就嫌拘束。《西遊記》就好多了,這個名字等於「無題」,和沒有名字幾乎是一樣的。因為《西遊記》的可詮釋的空間太大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能以某個具體的角度局限起來。
現在倒好,寫一個題目幾乎佔據了一篇文章八成的意義。寫作的指向完全是為了傳播,這和創作、審美這些只屬於人類的情感活動幾乎完全沒有關係。這是個文案競技場,大家比賽的是傳播能力。「寫作夢」、「文學夢」,是為了傳播的需要而做的誘導性的包裝。即使不談文學的話,人各有志,成功的人都有過人之處。但是,操守的最底線,還是應該讓內容基本上符合標題吧?用標題引誘人去讀一篇完全不切題的爛文章,簡直就是犯罪。
[4]功利心態違背了文學的初衷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李煜)是也。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凡是樂於教人「生活應該這樣」,「那樣你會更成功」,以寫作這樣的「人生導師」范兒的文章為樂的話,恕我做一個粗暴地斷言:長此以往就不必再談什麼文學了。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是生活中的長處,是文學中的短處。凡是圓滑世故的人物,在文學作品中,大多是作為反面形象出現的。就算是《紅樓夢》這樣複雜的作品,有不少優秀的人物,如薛寶釵、平兒、襲人這樣的,有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味道。但是若沒有寶、黛完全不通世故的「赤子之心」作為升華,則這部書將淪為純粹教人如何處世的平庸之作了。
凡為功利而做的文章,丟失了文學中的「詩性」,和文學能感動人的初衷相悖離了。
寫作不一定為文學而作,值得一看的文字不只有文學一種。我也不搞文學,也搞不了文學。但是欣賞文學,是很多人的一種生活。對文學有點基本的判斷能力,是能給您的欣賞活動帶來更多樂趣的一個預備功課。
而真正以「文藝」自我標榜的寫手們,想要投身文學事業的熱血青年們,則希望這種情懷不要僅僅只流於一種情懷。玩任何東西都得有技術含量作為基本的保證。好好雕琢自己的手藝,寫一些真正獨特的東西出來,才好意思說什麼「文學夢」吧?
最後推薦大家再讀讀《人間詞話》,裡面的具體結論可以再討論。但那個時代的氣質是清瘦的,沒有現在的文案競技場中習見的腦滿腸肥的油膩感,讀一讀能去掉一些悶熱煩躁的感覺。而且,我推薦的這個校注本,凡王國維提到的詞句,都注出原詞的全文在後面。都是些最常見、著名的詞作,不說文學,是個愛好中國文化的人,讀讀也是應該的。
選兩則給大家去去火: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風雨如晦,雞犬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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