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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建亞:電影就是電影,要建立電影本體思維

文/詹新 來源/上海採風

張建亞

上海電影家協會主席

1982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汲取上影前輩及國外導演創作精髓,敢於嘗試,善於突破。對災難類型電影的把握和掌控,對電影數碼特效的運用和開掘,對喜劇電影的探索和堅守,充分體現了他的創新意識、藝術才華和審美價值,堪稱中國電影「技術派」領軍人物。2005年在「中國電影百年百名電影藝術家」評選中榮膺國家廣電總局授予的「優秀電影藝術家」榮譽稱號。主要電影作品:《印度奇游》《錢學森》《愛情呼叫轉移》《三毛從軍記》《緊急迫降》《開心哆來咪》《極地營救》《絕境逢生》《王先生之慾火焚身》《東方大港》《冰河死亡線》《少年的磨難》《義膽忠魂》《綁架卡拉揚》《挑戰》等。現為上海電影家協會主席。

張建亞導演在「第五代」導演中獨樹一幟。他不僅勇於實踐電影技術上的創新,在類型片的創作上也是首屈一指的。他的影片題材橫跨愛國主義獻禮片、諷刺喜劇、災難動作、兒童片,既有海派氣質,又具歷史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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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從科影廠出道的,是嗎?

那是1960、1961年,我小學三四年級左右,有幸被科影廠杜生華導演選去參演《知識老人》(上、下集)。進了科影,像進了一個神奇的世界。那時候正是中國電影拍攝科教片最鼎盛光輝的時期,科影廠當時拍出了許多高水準的科教片。舉個例子,為了拍《不平靜的夜》,就養一群貓頭鷹、田鼠,邊馴化邊拍攝,還有幾天幾夜逐格拍攝植物生長。我最喜歡的就是模型車間,看他們做各種各樣的微縮模型:建築、飛船、火車、飛機……在鏡頭裡跟真的一模一樣。我知道了電影是一個大遊戲:用一堆假的東西製造出具有真實感、令人驚嘆的效果。那時就種下了我的電影夢,就想將來一定要拍電影!後來趕上「文化大革命」,1967年就參加工作,當建築工人,做了七年木匠。

您學了那麼多年的表演,也做了演員,怎麼會考導演系呢?

「文革」結束有考大學的機會,那肯定是要考的,非常幸運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文革」中曾有過一次進上海戲劇學院的機會,最後因為家庭出身原因被刷掉了,不然該和潘虹、奚美娟是同學。也幸虧沒有進,否則就不會去考導演系了,一則因為那時候我已經27歲了,年齡受到了限制,不可能考表演了。更主要是因為在上影廠幾年待下來,耳濡目染,我覺得導演是最具創造力的,只有做了導演才可以實現自己的創意想法。真的很慶幸考上了導演系,遇到了好時期、好老師、好同學,也改變了我的人生。

在「第五代」中,您是比較早就有獨立拍攝機會的導演嗎?

我到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時,已經工作十年了,所以是帶薪學習的。1982年畢業又回到上影廠,跟了幾部戲後,1985年吳貽弓破格提拔任命我擔任了第三創作室主任,跟以前熬很多年的人相比,我的機遇好多了,除了管理組織創作生產,我和同輩彭小蓮、江海洋也較早就獨立拍戲了。

1986年的《冰河死亡線》是您第一次獨立創作嗎?

《冰河死亡線》是在上影廠第一部獨立拍攝的電影。當時真是年輕呀!我年輕,我的製片主任李電亮,攝影沈星浩、黃仁忠,美術邱源,錄音詹新,也都是第一次獨立創作。劇本蠻好的,是根據一個真實的事件改編的。一艘渡船在黃河上遇到流凌(巨大的冰凌),後來被冰封住了,乘客就只能在被封凍在黃河上的船上過夜,兩岸的人沒有辦法施救,非常危險,後來解放軍出動直升機去營救了他們。

您是如何獲得這次獨立拍攝的機會的?

當時是上影廠金牌編輯丁玉玲組稿,鄭義寫的劇本。廠里看了的人都覺得故事好,但是認為實施難度太大,寒冬臘月在黃河中拍戲已屬奇談,還要在流凌之間,還要直升機懸停營救,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實際上,那個時候在上影廠是「僧多粥少」,所有人都在搶機會。但凡實施可行性高一點,根本也輪不上我們。而我對刻畫極端危情下的人性情有獨鍾,也覺得自然災害的震撼場面充滿畫面感,所以請命領銜,由此廠里同意我們一幫小鬼當家,獨立了。外景地在山西、陝西、內蒙古交界的河曲縣。在一段彎曲的黃河邊,景色非常美。但是當時很窮,上海話講簡直窮得一塌糊塗,所以剛到駐地,就一片抱怨,因為攝製組大半是上影廠老職工,覺得生活條件太差。但由於是我們選的景,而且是我們自己爭取來的機會,我和製片主任李電亮就召集核心主創開會:自己人不許叫苦,我們是來拍戲不是來旅遊的,如今我們是帶隊的,要凝聚隊伍,誰要怕苦就滾蛋!主創齊心了,隊伍就穩定了。就這樣開始,我們這伙年輕人在上影廠踩出了自己的地盤。

這部電影是您的處女作,也是開啟您影片風格的奠基之作吧?

要說處女作是和田壯壯、謝小晶合作的《紅象》,這是我回上影廠的第一次獨立導演。畢業回上影廠後,我跟過白沉的《大橋下面》、桑弧的《郵緣》做場記,又跟過謝晉籌備《赤壁大戰》,當副導演(工作半年多後項目下馬了,未拍成)。這幾位大導演都是才學超群、藝術成就斐然的前輩,而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們作品的鮮明個人風格,雖然每部影片主題、內容大相徑庭,但都有獨特的藝術個性特徵。這讓我學到的是,沒有個性就沒有作品,沒有作品也就沒有導演,當一個導演要追求的就是鮮明的、不可替代的個人風格,就要有鮮明的個性印記。但是,當時要說個人風格太早了,只能講從一開始,就比較自覺地想做跟人家不一樣的東西,做人家做不了的東西。

拍《冰河》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在想辦法要怎麼做得和人家不一樣,要做人家做不到的事情。在山西外景地的窯洞里,我把我的想法寫在導演闡述中,我們的美術邱源說:太好了,我要寫成一個標語,我們拍電影就是要:「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把想像變成現實!」

在河曲,我們按照1∶1的比例造了一條幾十米長的大船,是真的黃河邊造船工匠造的。立主桅的時候,我們主創都去放炮披紅,祈拜平安,站在那麼一條為我們拍電影造的近兩層樓高十幾米長的大船上,興奮激動壞了!真覺得拍電影太牛了,可以將憑空的想像變為現實!為了拍攝方便,另外又按比例放大25%,在岸邊陸地上建造了上下兩層的船艙,那時的攝影器材比較龐大,真實的船艙太狹小了,我們那部戲預算總共40萬元,為這條船花了兩萬。船造好後放在哪裡呢?按黃河水文站歷年的統計,有個拐彎段是常年不結冰的,我們就把造好的船放在那個地方了。結果我們人還在上海,電報來了,說今年特別冷,整個黃河凍上了,整個一條船就凍住了。

廠里都知道大家拍得很辛苦,但是,對頭幾批樣片最大的意見就是這個船怎麼不動啊?其實,我們也是想盡了辦法。在冰上鋪軌道,但軌道根本上不了船。那個時候沒有條件,就是靠年紀輕,生扛,在上面鋪木板,推船移動,硬拍。晚上的夜戲也全部是實拍的。黃河邊上的夜晚太冷了。後來廠里意見還是說黃河怎麼會看不見冰凌啊?黃河冰凍上了以後完全像鏡子一樣。我們想不行就炸,把黃河炸開,一炸不就見到水了嗎?

真的炸開了黃河嗎?炸到什麼程度?

爆炸在空氣中形成的衝擊波把沿岸民宅的玻璃全部震碎了。賠玻璃賠了幾千塊錢,那個時候的東西還是比較便宜的。但是,我們唯一沒有想清楚的是,炸開了以後,必須得把碎冰清理掉,可我們並沒有清理冰的設備,這些碎冰根本拿不走,第二天早上又結成冰了,變成高高低低的冰層,蠻崩潰的。結果我們想了很多辦法,做了模型,又做了三米長的小船,我們開車幾十公里,到下游一段不封凍的黃河上拍攝行船的大全景。船模做得很像,上面的小人裹著棉衣圍巾,完全能以假亂真,所以我從第一部戲就開始做模型用特技了。

除了在冰封的黃河上拍攝行船的戲份,拍飛機營救的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吧?

直升機營救是高潮戲,重頭戲,再難也要拍好的,共用了兩架,一架直五是演戲的,另一架黃蜂是拍攝工作機,那陣仗場面挺大的,廠領導還特意從上海趕來了。

您怎麼找到直升機的?大大增加了你們的預算嗎?

那個年代請軍隊拍戲是不用付錢的,但需要報軍事預算。報給軍委審批,批准了就可執行。我們的這部影片是宣傳解放軍營救老百姓的,空軍同意配合拍攝。我和製片主任去北京跑空軍大院跟各個部門談,最難的是報軍事預算,要十分精確,幾個架次、幾個動作、什麼時間起飛、什麼時間降落,但是當時劇本還在審定中,分鏡頭根本沒出來,我就當場在北京寫,為了保險就想雞賊地多報點,但是多了人家根本就不批,又求又磨,定下給我們飛五個架次,每次40分鐘。

因為河曲沒有機場,所以飛機從北京來以後停在五寨機場,距離我們百十公里,團長帶著飛行員到現場勘查,感覺降落條件不好,不具備現場加油充電的條件,所以決定不在景點降落。這就是說,每天從五寨飛過來,必須抓緊拍,不到一個鐘頭就要回五寨。當時我就是覺得時間不夠,因為我們畢竟是新手,換個角度換個鏡頭都要好長時間。剛開始,手忙腳亂地才拍了兩三個鏡頭,團長就說油量不足了必須返航了。後來我們就調整,每天晚上仔細討論明天的鏡頭,團長是現場指揮,和我們一起住在河曲,天天參加我們的鏡頭會,也給我們專業的建議、指導。這樣一來,再拍攝就順暢了,關鍵是團長和飛行員們跟我們變得很親密。他們覺得我們年輕人頭一次不容易,而且理解這部戲的成敗關乎我們的前程,團長跟我們講:一定會配合幫助你們拍好,到你們滿意為止!我激動得快哭了,否則五個架次怎麼拍得完啊!解放軍說到做到的,真是為我們盡了全力。舉個例子,戲裡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單邊懸停:一個輪子輕搭在船幫上,便於百姓上飛機,但整個飛機是懸停的,懸停對直升機飛行員要求極高,特別是始終保持高度位置不變,他的注意力要非常集中,全部在單手操縱桿上。為了保證安全,條例規定訓練懸停是最長六分鐘要起來盤旋一下,再做第二次,但是五六分鐘對那時的我們太短促了,為我們飛行的大隊長每次都為我們懸停十來分鐘,最長的一次將近20分鐘,位置幾乎不動!大冬天的每次都是一腦門的汗。我記得團長誇他:藝高人膽大!還有一個鏡頭,我們想拍巨大的落日中直升機的剪影,但是我們報的計劃里沒有夜航,飛行條例規定太陽落山機輪必須在地上。團長給我們出主意,讓我們到五寨機場,我們用600長焦選好太陽的角度,直升機離地,讓我們拍到了特別漂亮的鏡頭,也沒有違反條例,因為太陽還剩半個在地平線上時,飛機已經在地上了。後來開春黃河化凍,他們又出動一架次,帶我們沿著黃河航拍流凌的壯觀場面,一直拍到天快黑了,帶的膠片全拍完了,團長說:導演,這回玩夠了吧!我抱著他說謝謝。

真的非常幸運,遇到這麼好的空軍幫忙,我們報的軍事預算都超得沒邊兒了,全仗著他們給我們頂著,我們成了特好的朋友,後來拍《少爺的磨難》時,他們又幫我們在慕田峪長城航拍了一次。

這部影片的反響不錯,你們一戰成名!

的確,這部戲拍完了以後,反響很好。我們這支年輕的隊伍也就被上影廠認可了,攝製組的年輕人就開始擁有獨立創作的資格,包括我在內,還有我們的攝影、錄音、美術,各個部門。實際上,都是在自己的本行里嘗試創新和突破,我感慨頗多。《冰河死亡線》的拍攝非常之苦,但我們非常團結。我們十月份去河曲,在那裡過了元旦,過了春節,一直等到黃河開始化凍,開始流凌。在那裡待了四五個月,離開時老鄉和攝製組很多人都哭了。這是我創作中很開心的一個經歷。

您現在身兼多職,不僅經歷了電影創作的變革,也參與到了電影體制的改革中。

說來話長。當年,為了組織劇本《人鬼情》去陝西跟劇團下生活,都已經到西安了,我說得去看一眼吳天明。吳天明說,你趕緊到我這兒來,壯壯、凱歌、藝謀都來了,還有好些同學在這兒,你也趕緊過來吧。我說來不了,我是來取經的,西影廠改革的勢頭很好,吳貽弓讓我來學習,希望上影廠也能夠有一番新的創作景象,開拓新局面。天明跟我說什麼時候想來就來!實際情況呢,去不了有兩個原因,一則吳貽弓委我重任,我就不能辜負他的信任,當時雄心勃勃地跟隨吳貽弓就是要「重振雄風,再塑輝煌」。二則是覺得同學扎堆,又像回學校了,我們應該在各自的平台上走出自己的路來,我既然回上影廠了就該拍上海的電影,畢竟是上海長大的,對西部農村真不熟。

當時上影廠是什麼樣的狀態?

當時吳貽弓提出了「創作集體」的體制,至今我還是非常懷念那個時期的。吳貽弓的電影理念是非常前衛的,是很純粹的電影思維,他的夢想是要以真正的電影讓上影廠這塊金字招牌再度輝煌。我們那個時候做過很多學習研究,當時理論界也有一批新銳急切地研討電影語言的現代化,我們對中國電影的歷史、現狀、未來反覆研討,期盼上影廠鳳凰涅槃,走出一條新路。由於長期以來電影一直被當成最重要的宣傳工具,所以絕大多數的電影作品從創意初始、萌芽狀態開始就是依附其他載體的,或者戲劇戲曲,或者新聞報道,或者小說故事,甚至是宣傳口號,實際結果是那時的很多所謂電影就是個記錄載體——「有畫面的廣播劇」、「平面版的戲劇」、「圖畫版的小說」、《人民日報》膠片版、或者《新民晚報》膠片版。吳貽弓提出作為獨立的藝術門類,電影就是電影,要建立電影本體思維,不能永遠依靠拐杖,電影思維以聲光畫、時間空間的形象化思維有別於其他藝術門類的形象思維,有獨特的規律和美學,才讓其成為「第七種藝術」,這是我們要努力攀登的高峰。所以,組建「創作集體」是導演中心制的體制保障,是推行電影化思維創作的具體實踐,但是也是至今為止的最後一次。當然有個別的導演中心的創作個案,然而這種規模化制度化的實踐再也沒有過了,而後來的「製片人中心」由於缺乏專業的製作人,越來越荒腔走板成為「金錢中心」「資本家中心」了。創作集體制是由導演、文學編輯、攝影、美術、製片主任組成的,在集體里又以各位導演和趣味相近的主創構成組合,可以形成創作概念,然後發展成為作品構想,再根據設想邀請作家、作者撰寫劇本,進而製作影片。目的就是要以電影的特性構思製作,希望造就一批擺脫依賴其他藝術門類形態思維的電影導演,並不是說其他藝術形態思維不好(事實上那個時期主要仍然是這樣的創作),而是要有真正的會按照電影規律特性創作的導演,唯有如此上影廠才可能在全國的電影格局中走在前列,才可能重振雄風。只有吳貽弓具有這樣的遠見卓識,能夠在這樣的高層面、高水準上設計上影廠的未來!20世紀80年代初真是中國電影也是上影的一段輝煌時期。沒有實現其實有各種原因吧,挺令人遺憾的!但後來的所謂改革基本是被窘困驅趕,疲於求存,離電影本體越來越遠了。

您從哪部電影開始了真正的商業片創作?

商業片是一個偽概念,電影就是商業,拍電影哪一部不希望更多的觀眾看到?哪一部不希望票房盈利?特別在那個僧多粥少拍片機會金貴的年代,誰敢說我要拍非商業片?虧損一兩部戲很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上影廠又是非常注重經營管理的大廠,成本核算制度嚴謹,所以在上影廠當了導演就要給廠里掙錢,責無旁貸的,有藝術追求更要把藝術想法做成觀眾喜愛的產品,這才算真本事。

1987年的《少爺的磨難》是吳貽弓任總導演、我當導演的一部喜劇,是根據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小說改編的,由西德的製片人杜尼約克與上影廠共同投資,算是最早的合拍片吧。吳貽弓時任上海電影局局長兼上影廠廠長,事務繁多。因此他掌舵,我操作。那時候,電影的定位仍然是宣傳工具,創作的基本形態就是「不求藝術上有功,但求政治上無過」,大部分是平庸之作。吳導和我都希望能有所突破,做一個純粹一點的東西,而不是「二半吊子」遮遮掩掩的假喜劇。坦白講,其實這不過就是一次遵循創作規律,以電影本體思維的嘗試實踐,就是按類型片的創作方法,走到極致。我們觀摩了幾部好萊塢的參考片(這是那個年代特有的),研究其中帶規律性的原則手法。比如喜劇就是要極其認真地做荒誕不經的事,比如線索不能單一但要相互作用有機交叉,比如場景要氣派並且多轉換、多變化,比如化服道必須講究精美……

他問我想找誰演。我說:陳佩斯!其實,那時我並不認識陳佩斯,只是特別喜歡他的小品,他是當時喜劇演員的尖子。至於擔憂陳佩斯不像上海人,桑弧導演拍《子夜》用李仁堂時就回答過這個詰問,他說上海的資本家很多本來也不是上海人。我去八一廠邀請陳佩斯,他看了劇本特別吃驚:啊,還能拍這個啊?!那個年代題材還是很狹窄的,他欣然接受了,我們合作得非常愉快,每天現場充滿笑聲。很多年以後,他還說非常懷念這部戲的拍攝,那才是真正地在創作!在籌拍的時候,我還看了十多場滑稽戲,專業的業餘的都看。發現有個小孩非常好,喜劇節奏韻律非常獨特,叫周立波,我立馬定下他演陳佩斯的跟班。排了三天戲,佩斯跟我說:建亞,這個大概不成。我說這個孩子最像上海小滑頭了。陳佩斯說,壞就壞在太像了,我不像上海人可以努力,可再努力也架不住你找個上海人精在我身邊比著演,太露怯了!後來就逆向地找了傻愣憨厚慢半拍的姚二嘎,佩斯和他搭配特別有喜劇效果。周立波後來演了《王先生之慾火焚身》。

票房大賣吧?

當時也是票房紀錄。我們成本是114萬,賣了1000個拷貝就是一千多萬,成為那兩年影院的最大熱門影片,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電視上還經常在放,現在還能在電視里看到。

《緊急迫降》是您回歸到類型片創作的影片嗎?是對電影特技要求很高的影片。

怎麼叫回歸?我一直在做風格化、類型化的電影啊,當時的創作口號是「突出主旋律,堅持多樣化」,而我一直做的是「多樣化的主旋律」。

最早接觸電腦特技是在1995年,上影廠、北影廠和珠達公司合作《大鬧天宮》,計劃要投資一億。那個年頭可是驚天動地的大項目,花了三年時間籌備設計製作,可惜最後珠達公司資金鏈斷了。雖然沒完成,但是設計過程中我學到很多,懂了很多,數字技術真的讓我有如虎添翼的感覺。我們的前期設計真的非常棒,但無緣實現,我挺傷心的,回到上海,就鼓動在上影廠建立自己的數字中心。我當時的目標就是要製造視覺奇觀,好的故事、好的人物更要好的視覺效果!電影院一定要給觀眾從沒體驗過的視角,給觀眾視覺震撼,這樣觀眾才會有進電影院的衝動。你拿台機器就拍幾個人講廢話,觀眾在馬路邊天天見到,為什麼要花錢到電影院去看?前面不是做過《大鬧天宮》嗎,我和造型設計、服飾設計、場景設計想了很多絕妙的點子,得意之餘唯一小遺感就是覺得妖怪總歸是妖怪,沒有現實的對比,所以很想拍個真實的故事,這樣出現的特效場景令人感同身受,效果更加振聾發聵!正巧在電視新聞里看到緊急迫降的事,我就跟廠長朱永德講,拍這個!當場就定下,第二天就去採訪當事人了,我說拍真實事件必須拍得很逼真,但是要用電影效果創造更驚人的真實。因為太真了,審查時還有個小插曲,上海的主管部門希望我把飛機衝撞機場上的「上海」改掉,改成東海或臨海,我說就是要拍上海,這樣觀眾才會有緊迫感,虛構的城市誰會在乎?況且都快21世紀了,電影觀還那麼陳舊。後來送北京,當場定為國慶50周年獻禮片。

您還是很傳統的上影廠的導演。

當然,我1975年進上影,迄今40多年,我以我是上影廠導演為榮。在電影學院讀書時最大的夢想就是到上影廠當導演,能導上幾部電影。全國十幾億人,年輕時的夢想能實現的有多少?我就算命運的寵兒了,所以我很珍惜這個上影廠導演的飯碗。當然有過其他機會,去民營公司、去國外。但我的回答是,我生是上影人,死是上影死人。我在導演協會任三屆副會長,一直是體制內導演的代表。我是上影廠培養的電影人,理應報效回饋上影廠。1998年起,我擔任了上海電影家協會主席,給了我一個為上海電影工作者服務的機會,上海的電影工作者對中國電影的貢獻是巨大的,歷史不會忘記這點。

作為一個成功的導演,您對年輕人有什麼寄語嗎?

現在的大環境改變了,不是一個話語體系了,所以我也說不出什麼寄語,關鍵是人家也不在乎你說什麼,你又不是他老闆。現在的青年導演要面對的跟我們完全不同了,他困惑的、焦灼的、痛苦的跟我們是不一樣的問題,再也不是我們那個比較簡單的年代,目標就是拍電影,拍很牛的電影,其他不用操心。

然而,無論怎麼變化,有兩點是要堅守的,一個是創作態度,就是要有個性,不能隨波逐流趕時髦,丟掉了自我,沒有獨特性也就沒有價值了,隨便什麼人都能取代你,沒有個性哪裡還有藝術呢?眼下就是急功近利地複製名作、拷貝成功,不僅資本家如此,主旋律也如出一轍,所以同質化的垃圾成堆。

第二個是創作方法,要重形象輕概念。電影傳遞的概念是由形象構成的,而不是文字或其他。搞評論、搞管理的讀劇本是朝上的走向,抽象抽象再抽象,然後提煉出概念,以概念為材料做文章。但導演應該是反向朝下的,要具象具象再具象,具體到細枝末節直到汗腺毛孔。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要考據準確,然後呈現出來,我們拍《貞觀之治》時做了考古式的研究,力求準確還原初唐樣貌,不管大環境如何變化,恪守這兩點,就離電影本體不會太遠。

現在年輕人的創作熱情空前高漲,作品水平參差不齊。

年輕人不易,有機會就拍吧,沒什麼好不好。我遺憾的是他們缺少了一個行業傳承。我們這代人,不僅受了高等教育,進廠後又跟過師傅。這個非常重要,特別是作為導演的個人修養,可以學到很多,比如他怎麼處理戲,怎麼指導演員,怎麼應對各個方面的意見,這是在學校里書本上學不到的。讀書學理論,跟組學人倫,沒有行業傳承也就沒有行業倫理了。當然學也要聰敏,不是照葫蘆畫瓢,照抄藝術處理,如果有人說我的片子像桑弧,我沒有什麼高興的,我是希望自己的學養、人品能像桑弧,但電影作品不能像他的,像就沒有意義了。創新是以繼承為基礎的,為坐標系的,如果你根本不知道傳統,談何創新。

(本文原載於二〇一七年十月號《上海採風》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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