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愛物觀念
天地有生生之德,而人得其秀為最靈,故最為天下貴,這是儒家對於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的基本認識。儒家大師荀子論人的卓越最為精僻,他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他以人是氣化所形成的事物中最高級之物,具備其他物所難以企及的能夠辯識並實行應當、恰當的能力。《禮記·禮運篇》則把人抬到了一個更高的地位,說:「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又說「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這是說,人是由天地元氣的最精微的部分所形成的,是鬼斧神工的傑作,是天地之間的善者、有德者,甚至可以說就是天地的心。
既然人如此地卓越,在宇宙之中具有如此尊貴的地位,那麼,人必然會在宇宙之中有不尋常的使命和作用。人的使命和作用是什麼呢?依照思孟學派的說法,人就是要「贊天地之化育」。依照荀子派的說法,人就是要「理天地」、「裁萬物」。這兩個學派,雖然都認為天地有其固有的規律,人不應該違背自然的法則,但對人類本身的使命的理解還是稍有差別的。思孟學派所用的「贊」字,是把人放在了天地的輔助地位。這也就是說,天地是化育萬物的主體,而人只不過是副手,起一點促進作用而已。荀子學派用的「理」、「裁」、「治」等字,實際上是把人放在了主體的地位。在他們看來,天地只不過是生育萬物而已,沒有了人(君子),天地就會呈現出相當的混亂。用現在的話來說,天只有通過人,才能保持生態的平衡。顯然,思孟學派要溫和一些,荀子學派要激進一些。
人要管理天地萬物,首先需要管好自己。儒家認為,人能否管理好自己,對於人自身的幸福和宇宙的完美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人管理好自己的關鍵,就在於人能不能發揮自己的愛心,用一種善的態度去對待自然外物。
人們知道,儒家的祖師孔子立「仁」為其說的一貫宗旨。在孔子的學說中,仁的本意是不包括愛物內涵的。但是,由於仁的實質是愛,而愛又常常要通過一定的外物做中介,所以,儒家後學在闡述「仁」時就很自然地把愛物看成是仁學的應有之義。孟子就提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把仁看成是一個分對象、分層次的愛,由親親而愛人,由愛人而及物。除了對人的愛以外,加之以對物的愛,才構成仁之全德。
在早期儒家那裡,愛自然、愛外物的思想是建立在人類養生的基點之上的。且看下面的兩段引文:
「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誇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長,群生皆得其命。故養長時,則六畜育;殺生時,則草木殖;政令時,則百姓一,賢良服。聖王之制也,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黿鼉、魚鱉、鰍鱔孕別之時,網罟毒藥不入澤,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穀不絕而百姓有餘食也;污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餘用也;斬伐養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餘材也。」
這樣一種思想觀念,在古代是作為法律被固定下來的。在《淮南子·主術訓》中,也有對於先王之法的記載。其中提到田獵之時不掩群而取,不獵幼小的未成年的麋鹿,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豺未祭獸時,不準張網獵捕鳥獸;獺未祭魚時,不得捕魚;草木未落時,斤斧不得入山林;昆蟲未蟄,不得以火燒田。懷孕的母獸不得捕殺,待母哺食的小鳥和鳥蛋不得掏取,魚不過尺的不得取,豬不夠一年不得殺等等。這表現了在生產力不發達狀態下的人們的生存智慧。
歸結起來,它的核心內容主要有兩點:第一,尊重自然植物和動物的生長養育規律,不妨害它們的生長;第二,物盡其用,該取的時候才取。這樣一種思想,是從人們的長遠利益出發而考慮人與物的關係。人們之所以不竭澤而漁,並非竭澤而得不到魚,而是因為如此做了明年就得不到魚了。人們之所以不焚林而獵獸,也不是焚林得不到獸,而是因為明年就得不到獸了。
愛物與自製是處理人、物關係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在一般情況之下,人們是因為自己的慾望太盛,而造成自然外物的短缺的。唐相陸贄對此曾經有過一段很好的論述。他說:「夫地力之生物有大數,人力之成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節,則常足;取之無度,用之無節,則常不足。生物之豐敗由天,用物之多少由人。是以聖王立程,量入為出,雖遇災難,下無窮困。理化既衰,則乃反是,量入為出,不恤所無。……是乃用之盈虛,在節與不節耳,不節則雖盈必竭,能節則雖虛必盈。」這也就是說,能再生的自然資源在一定的時間之內是有限的,用過了頭,自然的資源就會短缺甚至枯竭。即使從人自身的利益考慮,也應該保護和養育自然之物,而儘可能地節制自己的享受慾望。
在早期儒家看來,節制慾望就是對於自身的管理,因而也是處理好人與外物之間關係的前提。在「正統」儒家看來,人的本性本來是好的,但是,人如果不能節制自己的好惡的話,在外物的引誘之下,人就會隨物而化,喪失人之為人的根本特點。當一個人不能節制自己的慾望時,也就不可能會知義行義;而不能知義行義,也就與禽獸相差不遠了。因此,儒家把能不能節制自己的慾望看成是人與禽獸的分界線,要求人們不斷地減少慾望。
到了宋明「新儒家」那裡,愛物的道德觀念較早期儒家在境界上有一個很大的提高。他們極大地發揮了《易傳》中提出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思想,把宇宙看成是一個不斷發展的生命體,把人看成是這個生命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人類要追求與天德的合一,與天地並而為三,就必須要尊重一切生命,敬畏一切生命。出於對天地之間生命精神的體悟。宋明道學家們用生命思想改造了早期儒家的仁愛思想,把仁愛道德原則解釋成一種生命原則。
在宋明道學家看來,「生」是天地之大德,人作為天地之子亦應效法天地之德以保生、助生為事。凡能促進生命者,就是仁;凡戕害生命者,就是不仁。思想家們提出,一個人既然寶貴自己的生命,就應該推己及人,也尊重和寶貴他人、他物乃至天地之間的一切生命。在理學家之中,也不乏這種愛護宇宙之中生命的典範。程顥就是一個特別愛惜一切生命的人。他常常從動物和植物的生命運動中體會宇宙的生命流行原理,他很愛惜草木和動物,甚至連窗前的雜草也不除去。人們問他,他回答說:「如自家生意一般」。司馬光也是這樣,主張只要草木不妨害人的正常生活,就要任其生長,與其共處。他還說,人與草木「同生天地間,亦各欲遂其生耳」。這就把人與物質看成同是天地之生物,不論高低與否,都有遂其生即走完生命歷程的慾望。作為生物群之最高最尊者,人要儘可能地不妨害天地之間的這種生生之意。
這種思潮的影響是很深遠的,從宋代以後人們日常生活用語中就可以看到這一點。例如,人們常常把生命體或生命力稱之為「仁」,如桃仁、杏仁、果仁等等。再如,人身的某個部位生命力的喪失或減退,也被稱之為「麻木不仁」。
儒家及其後學提倡的愛物思想,體現著一種博大而和諧的生命精神。他們主張通過愛護生命,體認宇宙的生命精神,把自己的小生命熔到整個宇宙的大生命之中去,達到萬物共處,其樂融融、鳶飛魚躍的境界。這樣一種道德觀念,也體現著尊重自然、保護自然、順從自然的精神。尤其是在儒家後學那裡,通過吸收道家思想,把宇宙事物的本來樣子看成是最為完美的,並要人儘力保持這種完美。在他們看來,如果人們隨意把己意強加給外物,這不僅破壞了自然事物的自然完美,也構成了對於自然生命的戕害,還破壞了人與自然事物和整個宇宙的和諧共生關係,最終必將危及人類自身。同時,這種道德觀念也沒有否定人在宇宙之中的主體地位,它仍然肯定人是宇宙中唯一能夠認識萬物一體關係的精靈,仍然肯定只有人能夠以主體的身分去關懷天地之間的生命,去參贊天地的化育。
(來源:《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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