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適與鳳凰

06-21

四十年代著名童星，舒適夫人鳳凰2016年9月26日下午2:21在瑞金醫院盧灣分院不幸逝世，享年88歲。

鳳凰原名嚴慧秀，1928年生，上海人。1938年10歲時被導演張石川選中反串扮演電影《李三娘》中的咬臍郎而踏入電影界。1939年成為國華影業公司簽約演員。1942年進入「華影」，同時穿梭在中華、大同、光華、中聯等影業公司，先後參演《新地獄》《黑天堂》《小俠女》《李阿毛系列》《西廂記》《梅妃》《金玉滿堂》《火中蓮》《博愛》《夫婦之道》《快樂天使》等影片。與當時的胡蓉蓉、陳娟娟並稱為「影壇三童星」。1949年後，任職於上海市巡迴文工團、市文聯、市戲劇家協會。1958年調入上影，相繼在《魯班的傳說》《鋼城虎將》《香飄萬里》《長虹號起義》《喬老爺上轎》《英雄小八路》《春風楊柳》《蠶花姑娘》等片中飾演不同角色。

晚年的鳳凰一直照顧舒適，直至去年舒適以百歲高齡謝世。願舒適鳳凰天堂團聚，相伴永遠！

現刊發江平老師著《舒適與鳳凰》一文，表達我們的懷念，和對傳奇一代中國影星的敬意。

舒適與鳳凰

江平

舒適在電影界資格老，功力深，作品多，人緣好，可謂德高望重。

舒適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一身正氣。既在《林沖》中飾大宋朝八十萬禁軍教頭，又在《紅日》中演國民黨八十九軍軍長張靈甫，頗具大將風度。

舒適家中，情趣盎然。籠中畫眉，壁上京胡，窗前海棠，櫃中書香。老伴鳳凰乃四十年代童星，為人謙和。每每去他家，都能感受到兩位老人生活安逸，祥和溫馨。

我和舒適一家三代皆有交往。

許多年前我當副導演時，常去上影找演員。鳳凰老師時任劇團辦公室主任，對老少明星行蹤了如指掌，且她熱情周到，客觀公正，介紹演員從來以角色出發，不帶私人情感，頗受大家好評。白楊老師曾說，鳳凰本身就是好演員，犧牲自己不上戲，成天為他人作嫁衣，難能可貴。鳳凰則說，我和大家熟悉，做事情就順些。另外，我不去拍戲，舒適才有人照顧。

我原以為舒適和鳳凰是原配夫妻，但又疑惑二人為何年齡頗有懸殊。一次和舒適去珠海電影節，閑來無事，海邊聽濤，聊及鳳凰，我知二老一段曠世情緣。

舒適原籍浙江慈溪，生於北京，家境富裕。六歲起遷上海祖父家，受良好教育，抗戰前就不能讀讀於復旦，同時投身進步戲劇運動，後涉足影壇，演過《桃色新聞》、《歌聲淚痕》、《蘇三艷史》、《董小宛》、《無花果》等，二十七歲始當導演，作品為他夫人慕容婉兒主演之《地老天荒》。

舒適屬俊男一族，和龔秋霞、路明等著名女明星均有合作。有一年拍《李三娘》，女主演為周璇，而咬臍郎扮演者正是剛滿十一歲的小明星鳳凰。一次，鳳凰在片場不慎跌傷，疼得抹淚，舒適兄長一般將她抱起，邊揉邊哄，小妹方破涕為笑。

若干年後，「四害」橫行。舒適夫人慕容婉兒橫遭厄運而亡。鳳凰的先生姓柳，是當年國泰大戲院老闆之子，「文革」中也因「罪孽沉重」恨離人世。同是天涯淪落人，舒適和鳳凰在女兒等撮合下，執手走到一起。青春知己老來伴，寫就佳話一段。

舒適之女舒蓉原系海政文工團演員，後轉業回滬。我進「上戲」，舒蓉是引路人。我從小當演員，後改行當導演，七七八八折騰了一堆片子，舒蓉幾乎每次都為我的戲配音，因為她是「上戲」的台詞老師，語言頗有功力。一天她替我導的《荒唐姻緣》中的老太太配戲，錄音棚里，她拿出一張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招生簡章，讓我報名，說雖是全國統考難度大，但一旦讀得，就有一張導演系畢業而不是進修的文憑，將來你再導戲，就是正規「八路」，不再是「游擊隊」，更不是「區小隊」。因舒蓉鼓勵，我再度邁入「上戲」大門，藝術生涯也算翻開新的一頁。

1995年，我調至上海廣電局任藝術處處長，舒蓉請我觀摩她的學生周笑莉、陸英姿主演的露天話劇《皆大歡喜》。散場時，她將一英俊少年介紹於我，囑我今後多關心。那孩子就是他家公子。

數年後，我任職上影，舒蓉之子已從電影學院畢業，演了《真假英雄兄弟情》等電影，新世紀初在《情深深雨濛濛》中和趙薇聯袂，一夜走紅。此君即原名高欣後改名高鴻賢現又改了名的高鑫。高鑫女友也是我小師妹，很會演戲。她原名王霞，後改稱王俐丹，現喚作王一楠，主演過《男人不難嫁》、《日出東方》、《說出你的愛》。這兩人活潑天真，除了把名字改來改去，熱忱單純的為人不改。大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天性開朗率真的我跟他倆常「廝混」在一起。一度，王一楠拍戲時合同不周全和領導產生誤會，我在班子會上為其據理為爭，希望從愛護青年演員角度出發從輕發落。事後舒適知道了，對我說：「孩子若有錯，組織上不要姑息，但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不過江平你千萬別因我的老面子而違反原則……」

舒適對第三代很喜歡，尤對高鑫和王一楠偏愛，老人對「革命自有後來人」頗感幸福，但舒適從不溺愛晚輩，更不溢於言表，在演戲做人的「重大問題」上甚至對高鑫、王一楠管教甚嚴。小兩口聽得耳朵起繭，能逃則逃。一次，我讓住在上影宿舍的高鑫到我辦公室拿月餅回去給外公外婆過中秋，這小子滿口答應保證完成任務，臨了和幾個小兄弟把月餅吃了。不幾日，舒適來電致謝，告訴我外孫打來電話，因忙著拍戲沒時間把江平所贈月餅送回，但他說比吃到嘴裡更開心，一是因為我記著他這「老朽」，二是聽說外孫忙。便誇高鑫有出息。我哭笑不得，「逮」住高鑫「算帳」，他竟說：「哥哥你饒了我。老頭閑得沒事，我們一去就聽他訓話，躲還來不及呢！」

高鑫也就是小和尚念經，嘴上說怕煩，心裡總惦著老人。每每出外景回來，他和一楠總是挑好吃好玩的給外公外婆買上一堆。舒適逢人就說，我過得很高興，一家三代和和美美，開心呢！

舒適晚年的確幸福。有鳳凰作伴，有子孫孝順，有老友往來，每日里悠閑自在。老兩口為人厚道隨和，我便經常「騷擾」他們，影壇慶典、扶貧救災、戲院開業、新片首映，只要請，他們能來即來。鳳凰老師告訴我，你們安排活動不要放在上午，因為舒適每天凌晨四點才睡，上午要休息。可一次為抗洪募捐，舒適知我難改時間，竟通宵未睡等到旭日東升，精神抖擻而來。老人說，我躺下了，就是打雷也不起來，熬一熬，中午回去補睡。

舒適的「夜貓子」作派和劉瓊相似，因此二老也投緣，自三十年代結下的「戰鬥友誼」一直牢不可破。93年在廣州頒金雞獎，他倆被請去做嘉賓，聽說組委會經費緊，舒適提出和劉瓊同住一間房即可。晚上，我去看他們。兩位老先生正喝著咖啡神聊。我問：這麼晚了，喝了不興奮？舒適答：興奮了才好，可以通宵看電視，好在今天我和老劉都沒人管。劉瓊說：我倆一樣的臭毛病，能熬夜。我說：就一台電視機，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怎麼辦？舒適說：我們都看球，沒矛盾。有京劇時我一人看，老劉不喜歡也沒辦法，誰叫他長我幾歲，得讓著我……

兩個老頑童告訴我，他們業餘時組織了一個球隊，起名「古花」，即「古稀」和「花甲」老人組成，已堅持十餘載，敢跟國家隊比賽，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有一回好似龜兔賽跑，那幫專業的小毛賊不把這些老傢伙放在眼裡，輕敵敗陣，舒適和劉瓊樂了好幾天。

說打球，並非他們技藝太差，而年齡懸殊太大，可論唱京劇，專業的都不敢和舒適「叫板」。我幾次請舒適老師慰問義演，八十多歲的人了，聲如洪鐘，字正腔圓，唱來蕩氣迴腸。他告訴我，自己從小隨父親舒石父在梅蘭芳先生家玩耍，太凡梅劇團的戲，必躬逢其盛。日子一長，聽也聽會了。很多年前，梅先生就囑他不要拍那種「胡鬧」戲，有時間好好唱唱京劇。不想這麼多年，他仍在電影圈子「胡鬧」，京劇嘛，只作業餘愛好。

他說的「胡鬧」，是他年輕時曾在朋友的一部鬧劇電影中友情出演，雖那人物他不喜歡，但礙於面子，他還是去了。梅先生看了，說他「胡鬧」。前幾年，上影於傑導演拍《紅帽子傳奇》，那角色他也不想演，可因為於導演是文革時「牛棚」的「難友」，他仍然去「胡鬧」了。這些年，這種「胡鬧」的事我也找他，「永樂」拍《追殺袁世凱》、《官場現形記》、《上海滄桑》，請他客串，從不拍電視劇的他經不住我「胡鬧」，開開心心來捧場。我怕委屈他，他說：「我快九十了，大家還記得我，我很幸福啊！」

2005年冬，他榮獲國家頒發的「優秀電影藝術家」稱號。因雙目視力模糊，他不能到北京領獎。春節前，上海影協為他和湯曉丹等補辦頒獎儀式時，我把獎金和獎牌專門送到他手上。舒適老師把錢擱置一旁，抱著獎牌久久不放。我在台上報他的作品，提起他導演並主演的《林沖》，他高聲糾正：「《林沖》的第一導演是吳永剛！因為他被迫害當了右派，後來雜誌上把他名字抽掉了，這不是歷史！我想告訴老夥計吳永剛，他要能活到今天該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