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兒：老流氓有個當聖人的夢

本文經授權轉自白龍馬要扶正（ID：thewhitedragonhorse）

他常常一邊認真地做了一件事，一邊承受著人們的嘲笑。而他也會毫不客氣地反擊：你們這些並不懂我的人，還要實施網路暴力，那麼我就罵給你看。

當年在電腦上看被人罵瘋了的《私人訂製》，我還是會笑出聲來。笑完之後又是掩飾不住的尷尬。不明白網友的情緒在哪裡，除了個別植入廣告，種種荒唐的隱喻，都還在啊。

為什麼呢？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老炮兒》是兩代人互看對方

在《老炮兒》里，《花房姑娘》的旋律貫穿始終，很難讓人不想起崔健，不由得想起去年看的《藍色骨頭》，同樣是一個兩代人的故事。

在馮小剛和崔健這代人的身上，我忽然看見了自己的父母。

他們的時代里，單位比個人大，看似有規矩，可是文革打破了一切，剛剛規劃好的新世界，立刻變成了一個江湖。

江湖是什麼？靠本事吃飯，靠道德立足。

六爺習慣了這種江湖，過去的世界裡，無論怎麼變，仍有他的一塊天地。

六爺的兒子曉波、官二代小飛，就是我們這些80、90後獨生子女。

我們有父母骨子裡反叛的骨血，父母卻把內心不輕易承認的懦弱也遺傳給了我們，把打天下的責任大包大攬地留給了自己，生怕孩子過得不舒坦，像他們那樣，為了生計打打殺殺，一臉兇惡，卻也哀嘆「為什麼孩子不像我當年」，那麼不爭氣。

他們靠打架起家，打贏了的，成了小飛他爸，佔了資源，不可一世；打輸了的成了六爺，緊緊巴巴過生活。

六爺張牙舞爪一輩子，內心的os卻是：孩子，回來吧，結個婚，生個孩子，我們就放心了。

可曉波說，不，我們這一代，不就圖個樂嗎？

「樂」是什麼？是親手被那一代父母扼殺的，闖天下的夢想，化為泡影，只能把樂趣寄托在微小的事物上。外表圖樂，實際上是空虛，是動彈不得。

但其實，我們更希望像你們那樣，擁有自己的一片江湖。

所以，小飛看的書必須是《小李飛刀》而不是那些少男少女的小說，他因此才能一邊跟六爺約架，一邊在心裡暗暗崇拜他，在他窮途末路的時候潸然淚下。

小飛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擁有的的一切，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他羨慕像六爺這樣，即使年輕時犯過錯也能自帶清白感的男人，相信靠努力和善良就能解決一切問題的男人，他也希望父親給的一切是光明正大來的。

反過來，六爺又何嘗不羨慕他？同樣是兒子，我的兒子需要我來努力奔波才能救命，你才這麼小，作為其他人的兒子，什麼都有了，就跟當年的我一樣囂張。

除了兒子曉波之外，沒有小飛，也成就不了六爺的形象。他們棋逢對手。

有人說「老炮兒們」自相矛盾，自己小時候流氓，老了容不得別人耍混。我覺得，說這話的人，根本沒看懂。或者說，成心看不懂。

老炮兒們年輕那會兒，天下大亂，已經沒有法律去維護道德，他們只能憑一腔熱血走黑道，後來社會慢慢恢復了正常，他們並沒有再去用暴力解決問題（法律也不許啊），電影最後那打群架的場景，還不是一個個人模狗樣，開著車，拖家帶口地來嗎？

用當代的標準去衡量過去的大多數人，並不是太厚道的做法。

就像電影開頭，六爺非要打了燈罩兒一巴掌的城管道歉，因為他相信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管時代怎麼變，人心才是亘古不變的。他想維護的，是他們年輕時，那個時代中想像著的卻又沒有實現的，人人自覺，雞犬相聞的桃花源式道德。是每個人心裡自己那桿秤。

從老子到孔子，對中國人的社會理想而言，這其實是個更高的標準，法律從來都是就低不就高。

六爺生來是個流氓，卻有著當聖人的夢想，他希望大家都好。他是一個想努力維護人們內心道德感的普通人。

這是馮小剛思考的終極命題，《天下無賊》裡面那兩個賊，也是一樣的。也許，這就是他鐘情各種「小人物」甚至「壞人」的原因。你覺得他們有多壞？那你呢？

那些覺得自己沒有罪的，盡可以張嘴了。

誰都有自己的債，誰都有違背自己良心的時候，誰都有意無意有對不起別人的地方，即使你沒有，還有時代的原罪。可怕的不是你做了這樣的事，或是無意間背了時代的債，而是做了，還覺得自己特清白，特無辜。

一個人如何才能成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許只能如此。只要活著，就會有債存在。

雖然管虎是導演，這齣戲，卻真實像是為馮小剛寫的。他有很多的戲，都在混不吝的外表之下思考著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規矩究竟什麼意思？

很多人不明白，戲裡說的「規矩」是什麼。其實王家衛和徐浩峰早解釋過了。

《一代宗師》里，馬三對宮二說，年三十都不讓我過？宮二說，該燒香燒香，該吃飯吃飯，該辦的事，天打雷劈也得辦。這就是對規矩的最好詮釋。

過年回家吃餃子和報仇，大規矩跟小規矩矛盾了咋辦？小事當然得讓著大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道理誰都懂，但六爺只能活在時代為他劃定的江湖裡。其實，按照他年老後維護「規矩」，一直這麼熱心腸下去，也有成為聖人的可能，可是他，又沒有治好他的家——兒子不聽話、惹事兒，歸根結底是他自己進監獄時家破人亡造的業。

其實，娶了話匣子，帶著兒子，過幸福美滿往上奔的日子，不糾結在自己什麼都能一個人搞定的英雄夢想里，不比什麼都強？

六爺倒在冰面上的那一刻，一定明白了。可能也後悔了。太執著的人，做不到這一點的。

一切都是債。這也是戲劇的因果律。

為這部電影感動，不是因為六爺是英雄。相反，他好面子，窩囊，認死理兒，重感情，一身的毛病，一肚子賊水兒。生病了不看，朋友給援助不拿，就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多小市民啊。

可是你看到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父母；看到他的兒子，就好像看到自己。

沒什麼好驕傲的，那只是一種生活和文明，被另一種生活和文明消解了，無聲無息，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

過去的光榮，未必是為了誇讚，只是一種懷舊的美感。六爺三觀未必正確，可那個畸形的時代，彷彿也隨他去了。

電影里的老炮兒們，就這樣活在我們中間，就像電影鏡頭中的那樣，有人在金碧輝煌的寫字樓里當老闆，有人在門口的小攤上修鞋，還有人早已提前進入老年，奄奄一息。他們，也許年華凋零，也許依然強健，就這麼不合時宜地存在著。

我們喜愛六爺，並不是因為他多麼高大上，代表了多麼不俗的價值觀。相反，他是普通的，有點壞的，自相矛盾的人。他的故事，那麼真實地存在於你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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