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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能承受之輕|文藝犯·銳見

大明隆慶六年,三十六歲的隆慶去世,他的十歲的兒子朱翊鈞繼位,是為萬曆。在大明十餘位皇帝中,萬曆是惟一的沖年繼位者。明擺著,一個十歲的小朋友,不可能真正治國平天下。但大明的江山沒有因龍椅上坐的是一個小屁孩而變天變色,在於穩定的文官制度已經深入人心。皇帝雖然只有十歲,但作為一種威權的象徵,諸位顧命大臣可以假他的旨意號令天下。

隆慶去世時,留下的遺產除了萬里江山,還有眾多美麗的遺孀。其中一位遺孀姓李,是一個年輕女子,這就是萬曆的生母。母以子貴,萬曆繼位後,原本只是貴妃的李氏被尊為皇太后。

這個二十幾歲就喪夫的女子,飽讀聖賢書,一心想把她親愛的兒子培養成大凡有志向的皇帝都意淫不止的堯舜禹湯――韋小寶管這叫鳥生魚湯。她每天五更就把小皇帝從被窩裡揪出來,胡亂洗把冷水臉後,就必須苦讀詩書。

有一回,小皇帝偶爾和幾個太監嬉戲,不慎砍傷了一個小太監,李太后又怒又氣,幾乎動了要廢掉小皇帝的念頭。

李太后不僅自己對小皇帝嚴加管束,還一再給身為顧命大臣的張居正打招呼,要求張居正對萬曆怎麼嚴格就怎麼來。飽學而嚴肅的張居正果然不負李太后厚望,一心一意地按照他所理解的明君與聖君的標準來培養和要求萬曆。

對這位既是帝國首相,又是自己老師的老先生,萬曆常常感到不由自主的敬畏。有時候,當萬曆不肯用功讀書,李太后就嚇唬他:「你要是不聽話,我就告訴張先生。看他怎麼收拾你。」

倘若張居正和李太后知道他們苦心孤詣培養的明君,後來竟成了大明帝國衰落的病根子,恐怕會氣得拍著棺材板站起來。

張居正是典型的儒家。在儒家傳統里,皇帝愛民納諫,臣子忠心事君,天下就可以大治。也就是說,儒家認為,只要從皇帝到臣子,人人都是一無瑕疵的道德楷模,天下離大同世界便不遠了。

但是,皇帝英明或暗弱,大臣忠貞或姦猾,這些印象式的東西都不能用數字來估算,而歷代以來的所謂明君或昏君,也並沒有一個統一的國家標準,不過是一些對前代帝王事迹的歸納和類比。

孟子先生在兩千年前認為,所謂明君,也就是能夠使他治下的百姓「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豐收之年能夠吃上飽飯,災荒之年不至竄死他鄉。這標準看上去很低,但真正做到了這一點的,在歷朝歷代六百多位皇帝中,其比例還不超過十分之一。

更何況,皇帝也是肉身凡胎而不是神,再優秀的皇帝,和人們――尤其是那些苛刻到了吹毛求疵地步的儒家出身的官員――心目中的明君總是有著永遠不能消除的差距。哪怕天縱英明如唐宗宋祖,也曾一再遭遇來自他們的臣民的批評。因此,當張居正和李太后用古已有之的明君榜樣來激勵萬曆時,在這個日漸成長發育的皇帝心中激起的,很可能是不以為然,甚至是反感。

很多年以後,當李太后和張居正都成為過去式,長大成人的萬曆終於可以威福自專時,他並沒有像他的老師和母親教導的那樣,去學習做一個明君。恰恰相反,他走向了明君的另一面:昏君。

歷史學家孟森先生堅持認為,大明的滅亡,並不是亡於崇禎,而是亡於萬曆。苦命的崇禎,不過是替他的糊塗爺爺受過還帳而已。

其實,萬曆一開始也打算做明君,他在位的前十年,任用張居正,勵行改革,力圖富國強兵,以至有中興跡象。只不過,如同曇花之一現,萬曆的勤政很快就被怠政替代。引發這種180度大轉彎的,很大程度上,僅僅出於萬曆是一個相信愛情的人。

而我們必須知道的是,很多時候,愛情只是生活的調味品,如果把調味品當成了主食,即便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皇帝,同樣也是一種不能承受之輕。

從法律上講,皇帝擁有包括皇后、貴妃、妃、嬪、昭儀、婕妤、才人和美人在內的幾十個老婆,還不算宮中地位低下,姿色卻奪人心目的眾多宮女。後來繼承萬曆事業的光宗,就是萬曆心血來潮時,偶然和一個姓王的宮女搞一夜情下的種。

按慣例,一個想得到皇上雨露滋潤的女人,必須來自名門望族,並經過層層苛刻而古怪的選拔,才能和眾多女人一起,分享皇帝的愛情。這種程式化選拔出的女子,毫無疑問,重要的不是她們是否漂亮,是否性感,而是是否端莊,是否溫良恭儉讓。

早在朱元璋時代,這位愛嘮叨的開國天子就令儒臣們按他的意思編寫了一本《女戒》,一再警告他的兒孫們:「治天下者,修身為本,正家為先。正家之道,始於謹夫婦。」就是說,作為皇帝,他雖然擁有無數女人,但真正有名位的那些個皇后和妃子,皇帝不應該對她們是否美貌,是否和自己情趣相投提出要求,要求的是所謂端莊嫻靜的品行和母儀天下的典範。

翻翻歷史上留下來的那些皇后和貴妃們的畫像,她們一個個表情嚴肅,五官呆板,看上去更像是研究微生物或鹽化工的科學家。要想在其中找出一兩個有女人味的美女,並不比在青樓里發現貞女更容易。

在禮制的儀軌下,皇帝和他的女人們之間最重要的關係不是愛情,也不是性,而是同樣儀式化了的發乎情止乎禮的政治。但萬曆想要愛情,想要正常人的愛情,而一個姓鄭的女子罕見地給予了他渴望的愛情。

這個姓鄭的女子,史稱鄭貴妃,是河北大興(今屬京師)人。與其它嬪妃在皇帝面前要麼戰戰兢兢,要麼努力扮出一副嚴肅模樣不同,鄭貴妃的性格,以史書上寥寥可數的幾筆記載來看,她是一個聰明而活潑的美女――聰明在成千上萬的宮女中,自然不乏其人,但聰明的同時還活潑,或者說敢於活潑,則稀如晨星。

黃仁宇先生認為,鄭氏和萬曆具有共同的讀書興趣,同時又能給萬曆以無微不至的照顧。這種精神上的一致,使這個年輕女人成了皇帝身邊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

萬曆大婚時所娶者為王皇后,其時,萬曆只有十四歲,王皇后只有十二歲,還是一個幾乎沒有發育的黃毛丫頭。等到萬曆與鄭貴妃相遇時,他們一個十八歲,一個十四歲,正是情竇初開的花骨朵一樣的年齡。

現在這年齡拍拖,父母不免要切責:長知識長身體的時候,怎麼能早戀?但幾百年前的大明帝國不同,這個年齡,早就該談婚論嫁了。

這個十四歲的女子能得到十八歲的皇帝發自內心的愛,除了黃仁宇先生說的他們精神上的一致外,還有一點,那就是鄭貴妃敢於在萬曆面前表明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在她眼裡,萬曆固然是凌駕於帝國之上的天子,但同時也是一個需要溫柔與撫摸的男人。

終其一生,萬曆一直對鄭貴妃深愛如一,直到幾十年後鄭貴妃已從當年的青春小女子變成雍腫老婦人。

萬曆和鄭貴妃生育了一個兒子,這就是朱常洵。愛屋及烏,萬曆對這個排行老三的兒子表露出了空前的溺愛,他甚至有把朱常洵立為太子,百年之後承繼大位的想法。

然而,按照歷朝――尤其是本朝太祖定下的規矩,皇位的繼承必須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王皇后沒有生育,但萬曆偶然和王宮女的一夜情,卻生下了他的長子,也就是朱常洛。雖然萬曆萬分不情願,但按規矩,他必須得立自己不喜歡的長子為繼承人。

在愛情與規矩之間,萬曆理所當然地傾向於前者。但是,規矩同樣不可逾越,尤其是朝廷里那一幫大臣,自從他們看出了萬曆的企圖後,上書要求儘早冊立太子的奏章便如同雪片一般。

和後人想像中皇帝是無所不能的、無所不隨心所欲的不同,皇帝其實也要受到各方面的制約――當然,不講遊戲規則的暴君除外。但大凡享國較長的王朝如漢唐宋明,基本上沒出過暴君。與其說是這幾個家族的基因更優秀,勿寧說深入人心的遊戲規則對君權發揮著有效的匡正作用。

一般來說,皇帝受到的制約主要來自於祖制和清議,而敢用這二者去校正皇帝行為的,就是人數眾多、面目模糊的文官集團。當萬曆動了廢長立幼之心,就好比捅了文官集團的馬蜂窩。

在文官們看來,皇帝此舉,既不符合祖制,也有悖於清議。萬曆自知理虧,他始終不敢把廢長立幼的想法付諸行動――哪怕口頭上的公開表示也不敢,他只是一再拖延正常冊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的時間,同時也對動輒用此事來批評自己的官員大發雷霆。

到後來,當他明白自己雖然貴為天子,握有天下蒼生的生殺予奪大權,卻沒法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個最豐厚的回報時,他對文官集團飽含憎惡,憎惡之下的過激之舉就是消極怠工。

萬曆在位後期,這位曾經想做明君的皇帝越來越不理朝政,他對文官集團的批評或建議,一律置之不理。自從1585年以後,除了僅僅於1588年出城看了看自已的墳墓外,三十多年的時間,他竟然沒有走出紫禁城一步。

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怠工造成的惡果是無法計算的,《明史》稱:萬曆三十年,「時兩京缺尚書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天下缺巡撫三、布按監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我們平常只聽說某個時代官員太多,像這種差缺如此之多高級官員的盛況,的確是萬曆創造的人間奇蹟。

此後,這種「人間奇蹟」更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1610年,中央政府六個部,只有刑部才有尚書,其他五個部全沒有。六部之外的都察院長官都御史已空缺十年以上。錦衣衛沒有一個法官,囚犯們關在監獄裡,有的長達二十年之久也沒人問過一句話。他們在獄中用磚頭砸自己,輾轉在血泊中呼號。囚犯們的家屬聚集在長安門外,跪在地上遙向深宮中他們認為是神聖天子的萬曆號哭哀求,連路人也跟著一起哭。但萬曆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大學士們一再上奏請求委派法官或指定其他官員辦理,萬曆充耳不聞。不但請求任用官員的奏章萬曆不理不睬,官員們的辭職報告,也同樣置之不理。宰相李廷機年老多病,連續上了一百二十次辭呈,萬曆一個字的批示也沒有。最後他不辭而別,萬曆也不追問,好像從來就沒這回事。

1619年,遼東經略楊鎬四路進攻後金,在薩爾滸大敗,陣亡將士五萬人,開原和鐵嶺相繼失守,瀋陽危在旦夕,京師為之震動。全體大臣跪在文華門外苦苦哀求萬曆批准增發援軍,萬曆依然不睬;大臣們又轉到思善門痛哭,但同樣沒有任何結果。這種被柏楊稱為「斷頭政治」的萬曆怠工模式,一至持續到萬曆去世才告一段落。

萬曆所寵愛的福王朱常洵沒能如願作為儲君,而是封到了河南,土地多達兩百萬頃,大概也創下了歷代藩王的最高記錄。萬曆三十二年,這位福王結婚時,婚禮的費用是白銀三十多萬兩,相當於帝國年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十,同時也是萬曆本人大婚費用的四倍多。

等到後來李自成打下洛陽,揚眉吐氣的義軍把福王像豬一樣宰了,和著鹿肉一起煮食,稱為福祿(鹿)宴。

歷盡三十年艱辛才登上皇位的太子朱常洛,繼位僅一月便死於急性腎炎――腎炎的起因,和鄭貴妃有關。當時,早已年長色衰的鄭貴妃痛失萬曆這個強大靠山,她怕遭到朱常洛的報復,一口氣向朱常洛捐贈了幾位絕色美女。

孰料,就像久餓之後暴飲暴食最容易吃壞肚子一樣,三十多年裡一直謹小慎微的朱常洛在絕色美女們的圍剿下,很快就沉痾不起。

這個故事說明:

第一,就像上帝無法創造出一塊他自己也背不動的石頭一樣,皇權也不是萬能的。在帝國政治的博奕中,貌似強大的皇權甚至無法換來心愛的女人的歡心。     

第二,愛情是一種微毒的奢侈品,這種奢侈品過於昂貴,即便是富有四海的皇帝,也不一定有足夠的實力消費。所以,對一個想要成為明君的皇帝來說,他應當做到八個字:珍愛權力,遠離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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