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操怎能失去俄羅斯？——獻給涅莫夫與霍爾金娜

今天凌晨，大約四點半，我關掉電視，躺在床上，許久許久，不能入睡；剛才在熒屏上展現的一幕如颶風般在我心中翻卷巨浪。幾個小時前王浩帶來的惋惜，姚明帶來的欣喜，此刻已無感覺。萬籟俱寂，耳中卻還迴響著那萬眾一心的呼喊：「NEMOV！NEMOV！」 許多年以後，當我回想起本屆奧運會，也許會忘了杜麗那傾國傾城的回眸一笑，也許會忘了三劍客飲恨決賽的黯然神傷，但我肯定忘不了那一場男子體操單杠決賽，那第三個出場的運動員，那中斷的十分鐘——儘管，那似乎與中國無關。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可恥的壓分了——即使是在臭名昭著的體操賽場。一套完美無缺的杠上動作，六個驚險華麗的騰越，其中四個緊緊相連，只因落地時跨了一小步，就被判以開場以來最低的分數。鏡頭對準涅莫夫，這位28歲老將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但此時，噓聲，響起了；體操場上裁判的壓分總會引來觀眾席上的噓聲，但這次卻有點不一樣，那噓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鏡頭轉向了觀眾席。對準了那些站起身來的觀眾。不同膚色，不同年齡，手裡拿著不同國家國旗的人們，都站了起來，一齊向裁判發出了憤怒的吼聲，做起了蔑視的手勢。比賽被迫中斷。裁判在巨大壓力下改動的一小點分數，只能起到火上澆油的效果，全場開始齊聲呼喊這位俄羅斯體操宿將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體操賽場上，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場面，所有的觀眾，忘了自己原本支持的本國選手，忘了還有七名運動員還未上場比賽，只是一心地呼喚美好，呼喚公正。他們未必不知道，這樣做不能影響比賽的結果，但至少，他們可以讓涅莫夫知道他們有多麼愛他，愛他這個因為對體操有熱烈而堅定的愛而多年拼搏在這個賽場的人。 美國人保羅一臉傻相地站在單杠邊。這位在前幾天的比賽中很不體面地加冕全能冠軍的選手，也許在那一刻意識到了自己離一個真正偉大的運動員的差距。他要上場比賽了，但全場沒有多少人把他放在眼裡。沒有辦法，他走向了涅莫夫，求他幫忙，讓觀眾安靜下來。賽後，保羅在發布會上居然很真誠地說：「是我去叫涅莫夫幫忙的；我知道他人很好。」——美國人的思維，有時候真是不可思議。 涅莫夫走上台，比起96年和中國的李小雙爭奪男子個人全能金牌時，他確實老了很多。那時的他，就是那樣一個天賦奇佳的俄羅斯美少年，做動作輕鬆無比，比我們的田亮還要愛笑；而此刻，他的面容體態已給人滄桑之感；只有那雙眼睛，仍清澈善意，一如當年。 他微笑著，伸出雙臂，向四周做一個下壓的動作，請觀眾坐下，安靜下來。那一刻，站在台上的他，陡然化身為希臘傳說中的人神。 觀眾照他的意思做了。如此短暫的溝通，心意已通，一剎永恆。 保羅上杠了，三個騰越，落地時一步小跳，裁判毫不猶豫地打出9.812分；觀眾噓聲又起。但這又有什麼用處？被扯去遮羞布的人，怎還會顧及羞恥？話說回來，這又有什麼關係？這場比賽的王者，除了涅莫夫，還能是誰？ 又想到前幾日女子全能比賽的情景。在第一項跳馬比賽完成後，霍爾金娜靠著牆等待裁判漫長的打分，側著頭望著裁判，目光有點傲慢。看到打出了9.462分，諷刺地一笑。比賽結束，知道自己獲得銀牌的霍爾金娜，仍然把頭昂得高高的。在她優雅地向四周揮手致意的時候，獲得冠軍的美國選手帕特森背個包目光惶惑地退場。等到帕特森大一點，重看錄象，不知她有沒有勇氣承認，和霍爾金娜一比，自己只是個身體健康、不停蹦達的小孩。 和溫和的涅莫夫不一樣，同樣來自俄羅斯的霍爾金娜是帶刺的。她的驕傲是如此滿溢，她對於自己對體操的理解是如此自信，以至於一些裁判都對她心生不滿；可是，觀眾都愛她，因為霍爾金娜的驕傲不針對他們——正如她自由體操結束時NBC的評論員一句精彩的點評：「She loves the audiences!」 昨夜，在沒有霍爾金娜的女子自由體操賽場，我看到體操又只是體操。霍爾金娜賦予女子體操的那種穿透人心的美，居然沒人能夠模仿，更休提繼承。科馬內奇的高低杠，今人可以重現，雷登的彈跳和力量，已成美國隊優秀選手的標誌，而霍爾金娜，就像划過夜幕的金色流星，儘管停留的時間已十分長，但也終究會划過，過去未曾有，將來也不會有。 霍爾金娜和涅莫夫，在本屆奧運會的表現其實算不上完美：「體操女皇」沒有以一塊金牌輝煌謝幕，還要怪自己在高低杠上的嚴重失誤；涅莫夫在團體比賽中頻頻失誤，在最後單杠落地時確實也跨了一步。只是人們何嘗真的要求過完美？只要是他們呈現出了美，哪怕是一分鐘，一瞬間，就足夠人們去感謝——何況，他們還呈現了愛。 一個25歲，一個28歲，兩人都是傷痕纍纍，身上，心上；兩人都在簡陋的訓練房訓練，經年，累月。為什麼能優秀這麼多年？因為他們對體操愛得熱烈。為什麼能收得如此歡呼？因為他們對觀眾愛得真誠。為什麼明知可能失敗還一次次站上賽場？因為新人沒有接上，而他們對祖國愛得深沉。 俄羅斯，真該為自己的這對兒女而驕傲。 有點想不通，本屆奧運會的體操裁判，為何會如此殘忍地對待俄羅斯隊？失去了俄羅斯的體操，還是體操么？不過有一點我堅信，本屆奧運會體操項目、其實不止是體操項目的俄羅斯隊的失利，不會打垮那群在冰天雪地中生活、在困苦條件下訓練的體育健兒。霍爾金娜、涅莫夫、波波夫……他們絕不會是俄羅斯體育最後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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