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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向晴:我的大學

我的大學

劉向晴

人生就像蒲公英一樣,「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記憶中已經十分遙遠的那個九月初的午夜,車子在黑幽幽的校園林叢中七轉八轉,終於停住的時候,我認定那是我一生中最神聖的一個夜晚:命運安排我選擇了燕園一小片土地飄落於此。神秘的燕園,絢麗的湖光塔影從此和金色的青春、美好的憧憬聯繫在一起,充滿了詩意和情趣。一個充滿詩意和情趣的關於校園的記憶,不論時間上過多久,空間上遠隔千山萬水,它總是那樣清晰,那樣甜蜜,雖然對起初的期望有一絲絲幽幽的失落與傷感,對最後結局與機運有一些些澀澀的無奈與慨嘆!

走進北大

我於1963年7月高中畢業參加全國高考,臨考前,自己填報的第一志願是當時中南地區鼎鼎有名的華中工學院。但是,我的班主任老師卻不甚滿意,他認為我學習成績向來算好,鼓勵我報考北大、清華。但我覺得北大清華好像是空中五彩斑斕的絢麗光環,高不可攀,我和周圍同學都認為只要能考上大學就已經是農家子弟「鯉魚跳龍門」了,如今要去報考全國最最知名的頂尖級學校,那不是有點年少輕狂嗎?不過拗不過班主任一再督促,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我不情願地將第一志願改報為北京大學,而華中工學院只好屈居第二了,––––報考北大非不願也,實情怯也!考試完後,身心徹底放鬆,什麼考試、志願、錄取等等,就束之高閣了。說實話,雖然那時大學錄取率遠遠低於現在,但考生和家長都不象現在這樣考後急不可耐,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日思夜夢都在盼等結果。我在考後很快就從「府城」回到鄉下。時值南方農村「雙搶」大忙之際,為了給家裡多掙點工分,就急匆匆地參加到生產隊里「雙搶」行列中去了。炎夏七月驕陽似火,「雙搶」恰似火中取栗,完全靠人手的農活似戰火中肉搏拼殺,我跟著社員頭頂驕陽,穿行「火」中,起早貪黑,夜以繼日地「肉搏拼殺」,搞得渾身泥漿,疲憊不堪,錄取通知之事完全丟到「爪窪國」去了。有一天,一個「府城」同學田頭造訪,才把此事提了出來。他高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滿臉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的一張紙片,充滿激情地叫道:「你考上啦,你考上了北京大學了!」「忽」的一下,社員們放下手中工作,紛紛圍上來,爭看那神秘的錄取通知書。隊長也不失主人的寬厚熱情,像自家遇到喜事一樣,高興地分派兩個社員去採摘一筐雖然中看卻不甚甜的西瓜招待遠道而來報喜的客人,以示慶祝。我接過錄取通知書一看,上面赫然寫著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正是我當初填報的第一志願。我很意外,但很高興,家裡的人也很高興,鄰里鄉親都很高興。一個處於偏僻山村的農家子弟,一個家族與書香毫不沾邊的體力勞動者後代,一個無錢、無勢、無背景的庶民之子,能考上與前清「太學」有著濃厚血脈關係的「泮宮黌殿」,能不叫人高興嗎?不能說我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但我敢說我是村裡第一個考上北京大學的。

1963年9月8日上午九點零八分,我從離家六里地的小火車站出發,帶著簡單的行李,坐火車北上京城,開始漫漫的求學之路。按說,我出發的日子和時刻,按現今時尚說法,是選也選不到的吉祥數字,預示著順風和希望。但事與願違,旅途並不順暢,當我行至長沙辦理中轉北京的手續時,車站貼出的公告說,洪水衝垮了前方路基,往石家莊以北所有列車停開,購票者到原購票站退票,何時通車,隨時諮詢當地車站云云。於是,我做了一次免費旅遊,周而復始,又回到原地。這次不愉快的的出行,也真是我北上求學充滿坎坷的預兆。

過了幾天,我打聽到火車已經恢復運行,就再次登程北上。車過石家莊,速度明顯減慢,透過車窗看到廣闊的華北大平原上留下了被洪水漫過的清楚痕迹:地勢低洼之處,渾濁的洪水此時還沒有完全退去,玉米成片成片倒伏在地,翠綠的莖葉沾滿斑駁陸離的污泥,灌木樹叢上到處掛著雜物,如亂草、樹枝,布條、織物等等,它們被大自然狂暴的力量裹脅著東盪西突後,好象已經精疲力盡,很無助地聽憑風兒擺布;潮濕的土地被毒辣太陽炙烤而氣蒸霧蔚;空氣中沒有一絲涼意,卻瀰漫著一股強烈的土腥味,格外沉悶。火車行走在搶鋪的臨時軌道上,撲哧撲哧吃力地拉著列車一步一步艱難行進,速度不會比一個步行的人快多少。過了許久,最艱難的一段路終於過去,前面的機車放了一陣蒸汽後,似乎也鬆了一口氣般拉響汽笛,歡快地向前賓士。車到終點站已過子夜,我坐上學校「迎新」校車,大約在凌晨兩點多進入北大南門。謝天謝地,此行終於結束!明天辦好入校手續,我就可以算是一個真正的北大人了。

新生開學典禮在大飯廳舉行。大飯廳是北大學生就餐的食堂之一,也是北大最大的學生食堂,據說人數達四、五千之眾,我們稱它為亞洲第一食堂。平時,它是學生就餐的食堂,遇到大型報告會,便將餐桌挪到一邊,臨時改做報告廳。上午九時許,我們系和數力、物理等系新生近兩千人排著長隊走進會場,其餘系的新生分別在其它食堂和幾個大教室設立的分會場聽報告。一陣熱烈的掌聲響過之後,學校主要領導及十幾位大師級人物走上主席台,陸平校長將大師級教授們一一介紹給新同學。大家以崇敬的目光仰望這些聲名卓著的教授,都為有幸成為北大學子,接受一流教育而無比驕傲。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

我們班37個同學,全國各省市都有,以北京同學最多,閩、滬次之,湖南惟我一人。我們的班長是一個福建小伙,中等個兒,說一口帶福建腔的普通話。班團支部書記是個姑娘,也是福建人,大家選我當了組織委員,另一個北京的女同學為宣傳委員,我們幾人組成了一個陰盛陽衰的班子。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們」雖然各懷驚人的「武功絕技」,但還是比較團結的,從來也沒有「華山論劍」「單挑切磋」之類比拼發生,只是後來在「文革」中,彼此「各為其主」,先是唇槍舌劍,各不相讓,最後發展到真刀實槍,大打出手,一團和氣的景象終於不復存在。我們班有兩個音樂天才,一個是女手風琴手,古今中外名曲,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演奏得柔如行雲流水,春風拂柳,剛則裂石遏雲,驚濤拍岸。另一個是男高音,高音之高,簡直可以直追帕瓦羅蒂,現今所唱《青藏高原》最後高腔部分,這位老兄可以毫不費力地唱到蛛穆朗瑪峰上去。可惜生不逢時,要是現在,還讀什麼勞什子北大,那還不是早當歌星去了,所有班上活動,系裡聯歡,學校晚會,都有他們的身影。我們班全體同學為之驕傲自豪了好一陣子。

1963年的中國,剛剛經歷過1960年的經濟最困難時期,通過兩年的調整恢復,已經基本走出經濟不振的黑暗陰影,北京街頭上初步顯現物價大幅下降、商品供應漸趨平穩,市場逐步興旺的向好局面,只是公共汽車頂上,此時仍然殘留著過「苦日子」的痕迹,由於汽油嚴重缺乏,每個公汽頂上都頂著一個碩大的煤氣氣囊。其餘用於運貨的汽車,則在尾部安裝一個煤氣發生爐。據說,鐵人王進喜到北京開會見此情景,很是羞愧和激動,喊出了「寧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震徹古今的豪言壯語。經濟的好轉,對我們這些出身貧寒的農家子弟上學來說,確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大學學習期間國家包吃包住,每月還有4元零用錢,可以滿足學習生活基本所需。但畢竟數字有限,家裡也沒有多少錢可寄,所以口袋從來都是癟癟的,「羞澀」之時居多。至於穿戴,繼承了我們初民以遮體保暖為要的基本原則,很少加以修飾打扮的。哪個時代整個社會奉行勤儉節約、艱苦樸素的風尚,很難見到穿名牌、項金戴玉的,穿著奇裝異服會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這多少可以掩蓋我們這些農家子弟與城市家庭學生以及富家子弟之間的差別。記得我曾經有一張在天安門廣場拍攝的照片,穿的褲子膝蓋處,就打了兩個大大的補丁,當時自己不以為難看,別人也絕不以為怪異,因為那時有人穿著打補丁的衣服是再平常不過的。可惜這張照片後來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從而失去了一個難得的教育後代最生動的現實教材。

北大圖書館是全國高校中藏書最豐博的圖書館。我很喜歡北大圖書館,不僅因為它的建築是中國古典風格與現代風格的一個很好的結合,古典的外表與內部現代化的舒適融為一體,而且因為它是我在北大學習期間去得最多的地方,差不多天天必去。尤其臨近考試,為了能得到一個較好的複習座位,每天早中晚,圖書館和各閱覽室門前總是黑壓壓地擁擠著一群佔位子的學生,大家望眼欲穿地等待著,只聽「咣啷」一聲,館門剛開了條縫,人們便蜂擁而入,就曾經出現過有人在開門時隨人群一擁而入,而人雖入室而鞋子卻留在門外的尷尬。到圖書館閱覽室我最喜歡東面臨窗的桌子,只要我來得早,總是必選這個位置,因為這裡陽光最為充足,空氣最為通透,並且隔窗可見高聳的博雅塔,碧藍的天空也一覽無餘,我以為這是整個圖書館最適合自習的地方。在圖書館讀書,尤其是讀需要讀讀想想的大部頭深奧的諸如哲學書籍之類,安靜是必要條件,在一個寧靜的空間里和文字對話是一件很愜意且幸福的事情。但時間久了,也會潛滋暗長出四下無人對話交流的寂寞和冥思苦想的辛苦。而現實中的大千世界則總有一些在過去的時空中無法親歷的未知領域,撩撥著我莫名的憧憬,於是,我耐住了寂寞和辛苦,繼續默默地讀下去,還不時往筆記本上匆匆地記點什麼……。

北大食堂的伙食水平應該說比當時農村大多數家庭都要好,但我卻很不習慣,早餐棒子麵糊糊,窩頭就鹹菜,中、晚餐總是窩頭,窩頭,最後還是窩頭,白面饅頭只是中間的調劑品而已。對於來自南方魚米之鄉的學生來說,餐桌上奇缺的就是「魚」和「米」,它們就像懷抱琵琶的少女,遮著的面龐總難以讓人見到。改善伙食要等到過節的時候,例如「十、一」、春節等等。此時,可以供給炒肉片(絲)、炒雞蛋之類,主食則是饅頭或米飯,有時也可吃上一頓餃子,但要動員學生(主要是女生)幫廚。在我的記憶中,國慶節去天安門遊行所帶乾糧最好,兩個鹹蛋、一段火腿腸,兩個烤得金黃的麵包,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我們宿舍南面一牆一路(32路)之隔對著海淀的一家小餐館,在宿舍樓上可以一覽無餘地觀察到裡面的情況,南風輕送,一縷縷久違的濃烈菜香撲鼻而來,使人垂涎欲滴。這家館子主要賣豬下水、豬頭肉之類,最難得主食是大米飯,而且菜里放了那麼一點點紅艷誘人、增人食慾的辣椒,這可對了湖南人每菜必辣的味。雖說我們錢袋不鼓,糧票無多,為解思鄉之饞,暫把他鄉當吾鄉,有時也會隔三差五來到這無名無號,略帶湘菜風味的小餐館撮上一頓,叫上一份豬頭肉、炒肥腸、炒豬肝、拆骨肉之類,就著大米飯,津津有味地吃著,每次都是三下五除二,風捲殘雲,不一會兒就碗干碟凈。

由於家裡經濟困難,上學以來寒暑假都沒有回家,開始一年還能忍受,第二年就不好忍了,假期一到,心中只覺得茫茫然無所事事,行坐不安,心緒不寧,一直要到假期結束,才能慢慢恢復正常;第三年、第四年更是忍無可忍,簡直就要發瘋了,到後來一提到放假就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起來。我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思鄉之念,於是決定1967年寒假無論如何也要回家過春節。但是,寒假未到,回家卻提前成行,那是一次傷心之旅,悲寂之行,我因母親逝世於12月回湘奔喪。由於當時心情不好,日盼夜想的回家帶來的不是愉悅,而是痛苦和哀怨。但我也注意到了別後四年家鄉已不是從前的樣子,我離家時還很小的許多鄰居弟妹,都變成大小伙大姑娘了,連認都不敢認了。至於家庭經濟狀況,非但沒有向好的方向變化,反而每況愈下,父母為我讀書花去了所有積蓄,屋漏偏逢連夜雨,母親患病又用去了很多錢。家裡沒人對我說,母親是因為沒錢醫治加重病情的,但我心裡清楚,這一定是個重要原因,若如此,我的罪孽可大了。現時父母逝世寫訃告,大多採用《婚喪大全》上現成復古式寫法,其文起頭曰:「不孝男某某等,罪孽深重,侍奉無狀,痛遭……致永訣恃屺」這是自我貶損的套語,情況並非如此,但卻不幸對我而言中,我甚至連最後送終見母親一面都沒能實現。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每當想起母親為我長大成人嘔心瀝血,為我讀書竭盡所能,為我安心學習默默承受超負荷的經濟壓力……或看到母親遺留下的物品,物在人已亡,立刻淚淋涔,總是傷心不能自抑,怨責自己不孝之至。

美麗校園

北京的高校中流行這樣一句話:北大是詩,清華是散文,八大學院是論文,意思是說,北大燕園很美,像詩一樣;清華園不錯,像散文一樣;八大學院雖是美文,但缺少風騷、韻致和修飾,像科研論文一樣。應該說這話是中肯的。我第一次走進北大是初秋的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又是坐在校車上,來也匆匆,顧不上多看周圍的景緻,對她沒有太深的印象。安頓下來後,趁開學典禮前的空閑,我抓緊時間熟悉周圍環境,打算一窺這所古老而美麗的大學校園廬山真面貌。前前後後逛了一圈,初識了她美麗的容顏,感覺她是那樣的美艷,那樣的不可方物,那樣的使人一見就永遠難忘!

北大校園又稱燕園,包括淑春園、勺園、朗潤園、鏡春園、鳴鶴園、蔚秀園、暢春園、承澤園等,在明清兩代是著名的皇家園林,「林茂園深百鳥鳴,人工寫意山水真」,數百年來,雖然幾經變遷,數易其主,但其基本格局與神韻依然存在。

北京大學正門(西大門)

來到北大西門,即北大正門,首先看到大門兩側有兩頭高大雄偉的石獅,面前的校門古色古香,具有典型的中國古代建築風格,分外體現出她典雅莊重的韻味。門上橫額藍地金框毛澤東所書「北京大學」四字蒼勁有力,氣勢雄渾。跨進大門就來到一座大理石拱橋,橋下碧波蕩漾,水中魚翔淺底,兩岸綠意盎然,斑斑點點的各色小花爭妍鬥奇,點綴其間。緊挨西邊圍牆是一大片稻田,微風徐動,稻穗起浪,淡淡的禾花清香瀰漫於濕潤的空氣中;耳聽蛙聲陣陣,草蟲長吟,眼前分明是一幅充滿鄉村情趣的田園詩情畫。穿過石橋,再往前眺望,展現眼前的辦公樓氣勢恢弘,它的二樓就是著名的「辦公樓禮堂」,有九百四十二個坐席,除了用作北大平時集會外,也是很多來北大的國內外政要、學者名流發表演講的莊嚴場所。辦公樓左邊是外文樓,右邊是化學北樓,兩樓前面分別樹有一座高大秀麗的華表。辦公樓西北角,有一亭叫翼然亭,是清代鳴鶴園僅存的古建築,亭內彩繪燕園校景十餘幅,遂又名校景亭。它娉婷玉立的美妙身姿與周圍的層樓幢影,和諧地構成一副仿古建築群美崙美奐的圖畫,使人感覺到一種古典的韻味:深沉而濃重,典雅而悠遠,平靜而祥和。

北大校園後院,到處是古松蒼柏,高大喬木濃蔭闊葉,遮天蔽日,翠綠草坪處處錦茵,空氣中散發著清新的自然植被所獨具的誘人芳香,使人感到有身臨郊原的愜意。在這片樹林中,生長著成片成片葳蕤的銀杏和黃櫨,每當深秋來臨,它們的樹葉變換了顏色,一個金黃,一個紅艷;一個金光衝天,一個紅霞照地,像一幅美麗的西洋油畫展開在你的眼前。沿著林陰曲徑走下去,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一座湖泊。歷史學家錢穆為這一泓碧水取了個透著禪機的名字:未名湖——未名而有名,未名而知名。從此,未名湖便成了北大校園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也成了在北大學習生活的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坎坷命運的見證。

北京大學的主要景緻都集中在未名湖周圍,真所謂移步換景,影動畫生。湖岸邊樹立的四扇漢白玉石屏,上面鐫刻的風景詩:「畫舫平臨蘋岸闊,飛樓俯映柳蔭多。夾鏡光澄風四面,垂柳影界水中波。」就較為集中的概括了未名湖的美景。未名湖是北大近乎森林公園風景區中的核心部位。其特色在水韻和岸景,是明清以來北京皇家湖泊韻、景的代表,它近連圓明園福海,遠接頤和園昆明湖,不僅湖岸草濃,環水綠影,風暢景明,戲蝶飛鶯,而且湖邊叢林中環布著許多軒榭麗舍、齋庭宮苑,曲廊幽巷,圃閣亭台。湖光與岸色相映成趣,變換出四季勝景琳琅:當其春也,則熏風和煦,柳絲拂綠,芳卉競放;野鳧知暖先浮水,青萍藍藻酬春晴;岸邊四合院里紫藤古槐,蘼蕪滿架,芝蘭其榮,玫瑰芍藥,燦爛似火,樹木掩翳,若出瑤台,堪比閬苑;當其夏也,則碧波漣盪,淺處岸邊,芰荷滿布,菡萏競登,芙蓉花尖立蜻蜓;蟬鳴深樹,此唱彼應放歌聲;時至秋夜,晚風徐來,漫送桂馨飄遠;眼前是,蝙舞蛙跳螢飛;抬頭望,月高雲淡星稀;低頭看,銀光遍灑幽林;側耳聽,蟋蟀哀哀唱吟,好一個寥廓初秋美如畫。而後冬至寒降,瑞雪鋪天,紛紛揚揚,數九之月,湖冰鏗鏘,白叟黃童,紅男綠女,穿梭滑冰嬉戲於湖上;待及雪晴,則瓊枝斗寒,素柏立雪,高天紅日照銀妝!

最值得一看的湖景為「湖光塔影」,塔名博雅塔,其實是一水塔,人不能攀登,1942年為解決燕京大學師生生活用水,由當時燕大教授博晨光集資所建,故名博雅塔。塔型按北周通州燃燈塔仿建,為八角密檐式,古樸秀麗的造型給未名湖平添了幾分風采。它傲視蒼穹的偉岸身軀,在茂密的樹枝遮擋下,時隱時現,倒映在碧波之中,似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默默地矗立在湖畔,不懼雨雪霜冰,任憑風雲變幻,在金色的陽光中仰觀藍天,守望著一湖波光粼粼的秀水。湖和塔的天作之合構成了未名湖的主旋律。這絕妙的搭配彷彿是繪畫巨匠用如掾之筆描繪出的一副水墨畫不朽傑作,又像是哲學大師精心編寫的雋永深邃的講義,那麼富有哲理,那麼耐人尋味:湖與塔的動和靜,柔和剛,空靈和凝重,歡動和肅穆,喧闐和沉思,變幻和守恆,構成了無數多姿多彩,如夢如幻,令人嘆為觀止的絕妙佳景。

未名湖湖光塔影

未名湖雨景格外美麗而浪漫。每當夏雨瀟瀟,湖面湖岸都籠罩在煙朦朦的雨霧之中,隔湖遠眺對岸,只見岸柳垂楊、修竹細桃隨風搖曳,阿娜多姿,呈現出一種若隱若現輕柔朦朧的飄逸。一對對情侶勾肩搭背,共撐一傘,在環湖石徑上刻意地姍姍而行。陣風吹皺了湖水,泛起環環相扣連綿不絕的波浪,輕輕地拍打著湖岸,發出啵啵的聲響;波與波之間互相撞擊,豁豁之聲不斷。當此時也,未名湖一反往日靜謐、安祥的常態,演奏起一曲由大自然自編自導自演天籟齊發美妙絕倫的交響樂:習習涼風吹過耳畔,呼呼之聲若有若無,身心頓時變得輕爽無比;雨打芭蕉、水滴石階,嘀嘀答答,清脆悅耳;風動樹梢,雨洗枝葉,松濤波涌,薩薩之聲此起彼伏,循環往複迴響在清新的空氣之中;不遠處被榴花榆莢所遮掩的涼亭里,一名學校劇社社員正在練聲吊嗓,她所唱的京劇拖腔婉轉曲折、流利輕快,在雨中傳送,格外悠揚綿長……。

湖岸邊還有兩處景點不能不看:一是翻尾石魚,這原是圓明園中長春園的遺物,幾經轉賣,後被朗潤園主人載濤買下。燕京大學1930年級學生畢業時,將此石魚買來送給母校,從此翻尾石魚就在未名湖畔安了家。另一處是湖畔花神廟上面不遠處的斯諾墓。斯諾生於美國坎薩斯城,1928年以記者身份到中國,1934任燕京大學新聞系講師,1936年曾到陝北革命根據地採訪,回京後寫了《紅星照耀著中國》(即《西行漫記》)。建國後,斯諾曾先後三次訪問中國,為發展中美兩國人民的友誼做出了貢獻,1972年2月15日逝世於瑞士日內瓦。遵照斯諾的遺願,其部分骨灰安葬在中國,1973年10月19日在北大舉行了安葬儀式。北大百年紀念堂是1998年為紀念北大建校100周年而建造的,典雅恢宏的建築正對著著名的三角地,背靠著燕南園,緊鄰圖書館,佔盡地利天時。它的建築設計構思精巧,層次分明,錯落有致,質感強烈,有鮮明的時代特徵,與周圍的建築群渾然一體,相得益彰,達到了與校園環境的和諧統一,成為北京大學引以為自豪的又一新的標誌性建築物。

北大百年紀念堂

未名湖往南,不多遠就是燕南園。提起北大的象徵,外人會說是未名湖、博雅塔,而每一個北大人,都會用莊嚴而肯定的語氣告訴你:北大的象徵,是燕南園。一批批最優秀的學者、一代代大師級的人物,一個個光耀中華現代文明史的名字:冰心,吳文藻,雷潔瓊,翦伯贊,江澤涵,周培源,馬寅初,馮友蘭,湯用彤,王力,朱光潛,陳岱孫,侯仁之……,都曾經在燕南園居住過,可以想像,北大各個時期的萬千學子,每當課餘飯後,則從不同地方向燕南園輻輳,求教、求索、聆聽大師們的教誨,得到毫無保留的指點,收穫來自象牙塔尖的啟迪。燕南園,是北大當之無愧的象徵,是北大人永遠值得珍惜的精神家園。

燕南園景色很美。圍牆內古槐參天,花木扶疏,十多座兩層小樓錯落其間。我第一次見到它時值初秋,院子里很少有人走動,很安靜。倒是楊、槐、楓、銀杏的葉子正在變色,不時有一片兩片被風吹落下來,不禁使人頓生一葉知秋的傷感。

燕南園住宅編號為50號到66號,每個宅院的門口,能看到黑底白字的木門牌。燕南園的建築以「洋式」為主,多為兩層小樓。室內裝飾具有典型的西洋風格:取的是美國城郊庭院別墅的模式,門扇窗框用的是上好的紅松,精美的門把手全由黃銅製成,房間里鋪設打蠟地板,屋角有典雅的壁爐,衛生間里冷熱水分路供應,家家門前屋後有一個寬敞的庭院,可以隨主人的愛好或插滿翠竹,或種上花草,或栽植灌叢喬木,或擺設奇樹異木、怪石突兀的盆景,真是情趣各異,風流紛呈。

不過,我聽說,燕南園老一輩房客故世後,現今有一些小院沒有再住人,而是改為辦公地方。是啊,燕南園,你有太多的驕傲和榮耀,也有太多的傷悲和哀怨,你今天恐怕再也不能重現半個世紀前那空前的燦爛輝煌。也許後起的大師們沒有住進燕南園,是他們更鐘情於紛紛拔地而起的教師住宅樓的時尚,我們願意理解為處於快速信息時代的新北大人演繹著與前輩精英們完全不同的新銳的生活理念,他們有他們這一代人的價值觀;我們更願意相信,他們反對的是時下到處泛濫的露骨的實用主義、浮躁和物慾,他們追尋的是現實的純真和心靈的平靜。因此,燕南園還會有更多的庭院將不再住人而變成辦公室。燕南園小樓門口當年掛上的黑底白字的門牌,將帶著無限眷戀的傷感,無言笑對歲月的滄桑。但是,請不要忘卻,無數先哲的風骨,在這裡長存。他們豐博學識鑄成的智慧光芒、他們終身奮鬥高高樹起的學界大旗,他們莊嚴無畏的獨立思想與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構成了一種恆久的魅力,已經融入到燕南園的每一處風物、每一縷氣息、每一株花草樹木之中!燕南園永遠是北大人心目中的精神家園!

厚重的歷史

北京大學是國內最古老的大學,原名京師大學堂,是19世紀末我國維新變法興學圖強的產物。1898年經光緒皇帝下詔,京師大學堂在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孫家鼐的主持下在北京創立,是為北京大學之前身。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統治後,民國政府於1912年5月,將京師大學堂改名為北京大學,嚴復成為北京大學的首任校長。其後,北大像走馬燈似的換了三任校長:章士釗、何燏時、胡仁源,大都因人事問題,板凳沒坐熱就走人。北大在蔡元培任校長以前,官氣較重,因為自國子監、科舉制度被取消後,很多人都以京師大學堂為科舉的替代品,以此為仕途捷徑。1916—1927年間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一掃陳腐的官學、太學之舊風,北大發生了根本的變革。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號子民,浙江紹興人,我國著名教育家,早年出任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接任北大校長後,蔡元培對北大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革,提倡「學術自由」、「兼容並包」、「和而不同」的嶄新學風,使北大呈現了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新氣象,他對北大的貢獻,是開創性的,無與倫比的。毛澤東曾讚譽他為「學界泰斗、人世楷模」。美國著名哲學家杜威在評價蔡元培先生時也說:「以一個校長身分,而能領導那所大學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起到轉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個。」北京大學自蔡元培時代以來,一直注重科學研究,是中國科學研究重地,科學氛圍濃厚。兼容並包、思想自由,從而成為中國的學術中心,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和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作為中國最早傳播馬克思主義和民主科學思想的發祥地,作為中國共產黨最早的活動基地,北京大學為民族的振興和解放、國家的建設和發展、社會的文明和進步做出了不可代替的貢獻,在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進程中起到了重要的先鋒作用。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傳統精神和勤奮、嚴謹、求實、創新的學風在這裡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說到新文化運動,不能不說到沙灘的「北大紅樓」以及在這裡曾經發生的轟轟烈烈的崢嶸歲月,因為這裡是中國近代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北大紅樓」培養起來、走出去的前輩們發起的愛國運動掀起的狂飆猛烈衝擊了封建主義、舊禮教、舊思想、舊文化,而民主、科學的旗幟從此被高高擎起。

北大紅樓走出的新文化運動第一人當屬北大教授、後來成為中國共產黨第一任中央局書記的陳獨秀。陳到北大任教後,將《新青年》也帶到了北京,繼續鼓吹思想文化革命。這位以安慶獨秀山為名的舊文化、舊思想的叛逆者,遺留下了「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的詩句。他對處於風雨飄搖中的國家,掙扎在水生火熱里的百姓,積弱積貧、分崩離析的黑暗社會,志存高遠,身負責任,決意救贖,因此,他奔走呼號,領先吹響了思想啟蒙的號角。他提出民主(德先生)與科學(賽先生):「可以救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沿著這一思路,他在努力地探索著,雖然,後來的歷史發展進程不像他希望的那樣,他不幸而成為一個有巨大爭議的歷史人物。北大紅樓走出的舊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當然是北大教授、圖書館主任李大釗。他主持北大圖書館時期,是北大圖書館高舉火與劍,與舊文化、舊思想激烈戰鬥的時期,與此同時,他創立了一套適應新文化的改革制度,從而成為「中國現代圖書館之父」。在北大圖書館主任任上,先生系統地研究了俄國十月革命和馬克思主義,組織建立了第一批共產主義小組,使得他成為中國共產黨最早期的創始人之一。而他的生命,永久地停止在三十八周歲,他被當時統治北京的反動軍閥張作霖所殺,人所共知先生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佳句,是這位革命前輩留給後人永久的記憶。

北大紅樓圖書館的另一個工作室,迎門而立有一張斑駁的舊式書桌,桌上筆架硯台一字擺開。書桌後面曾經坐過一位從長沙來京的學生——毛澤東。他每月工資八塊銀元,按現在的標準,似乎還未達到北京最低工資線,用這些錢,毛澤東不僅維持自己的生活,還不時接濟和他一起來京的同學。平日里,他在展覽室登記新到的書報,登記前來閱覽的人的姓名。這位青年人,具體的職務是圖書館李大釗主任的助理員。他所做的一切在今天看來,是極其普通的「雜事」。但這位青年人更多的是利用空餘時間,一面組織和準備「新民學會」會員去法國留學事宜,一面如饑似渴地去學習,去積蓄知識和力量,去思考和探索人生、去分析和了解社會。正是有了這樣一大批中國民主革命的前輩和先驅的努力實踐,使得北大的歷史始終和中國近現代的革命鬥爭史緊密相連。在那風雨如晦的幾十個春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為國家獨立、人民解放、民族振興而奮鬥的天翻地覆的人民大革命中,北京大學留下了一頁頁可歌可泣的壯麗篇章。「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內憂外患、戰亂頻仍、生靈塗炭、國將不國的舊中國,北大學子投身救國救民的革命,發起「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積极參与挽民族於危亡、拯萬民於水火的鬥爭。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北京大學與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南遷長沙,共同組成長沙臨時大學。1938年初,臨時大學遷往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西南聯大匯聚三校菁華,以剛毅堅卓精神,維繫中華教育命脈。抗戰勝利後,北京大學返回故園,1989年5月4日複製「三絕碑」——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因為此碑系聯大文學院院長馮友蘭撰文,中文系教授聞一多篆刻,中文系主任羅庸書丹)以紀念這段難以忘懷的歷史。解放戰爭時期,北大師生在黨的領導下組織發起,「反飢餓、反內戰」運動,堅定走在愛國民主運動前列,奮勇參加人民解放鬥爭,和全國人民一起書寫了中國歷史最為壯烈的一頁。

作為中國第一所國立綜合大學,北大在我國現代科學教育發展史上地位突出,影響巨大,名師薈萃、鴻儒輝映,先後培養了十九萬各類人才,創造了一大批重大的思想文化科技成果,為中華民族的振興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在二十世紀的中國革命史、教育史、科技史、文化學術史上一大批彪炳史冊的英名:從毛澤東、李大釗、陳獨秀、魯迅、蔡元培到馬寅初、周培源,都與北大有密切的關係;一大批我國人文社會科學學術大師如陳岱孫、馮友蘭、朱光潛、張岱年、王力、朱光亞、季羨林、侯仁之、王選、歷以寧……,都是北大人中的佼佼者;還有從北大走出的一大批我國自然科學學科和工程技術領域奠基人、開拓者和帶頭人,至今仍然活躍在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建設的各個戰線,形成了極具感召力的環環相扣的人才鏈。

啊,北大,百年北大,你經歷過維新強學的陣痛,你目睹並助推改朝換代的成功,你發起和鼓動新文化運動掀起狂飆,你在民主革命的滾滾洪流中弄潮衝浪,你在民族危亡時奮勇抗爭,你與人民解放的戰士出生入死,奪取勝利,你與新中國的建設者同甘共苦,分享成功,你為文化傳承、學術攀登、思想創新而鋪路奠基,創造輝煌……。這就是北大的歷史!一部充滿鬥爭、奮鬥、進取、榮耀的閃光歷史!如果再沿著歷史往上追溯,拋開為北大爭正統,爭最高學府榮銜的虛套,應該承認,中國的學統從太學起,中經國子監,一直到京師大學堂,最後轉為北京大學,可以說是一脈相承,沒有中斷。這在世界教育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驕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北京大學的歷史,不只是一百多年,它應該是中華幾千年文化孕育出來的寧馨兒,古代文明道脈薪傳的繼承者。

 我的老師

我大學的老師有許多,真正印象深刻的不多。這是因為許多上基礎課的老師和同學接觸的時間有限,他們往往上完課後就回去了,其餘的時間留給學生自習,如要答疑,也是集中答疑,要問老師問題,也只能在這段時間裡,其他時間是找不到老師的,要找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找。特別象政治、數學這樣的通用課,在階梯教室上大課居多,上百人的課堂,學生與老師怎麼溝通?自然是學生有可能記住老師,而老師不大可能認識並記住學生的。但也有例外,我對教俄語的一個姓張的女老師印象特別深。她年齡不大,頂多比我們大過六、七歲,中等個兒,一張鵝蛋形柳葉眉清秀的臉上總掛著微笑,給人精爽能幹的感覺。她是北大俄語系畢業留校任教的,是俄語系的講師。她與其他基礎課老師不同,很爽快地把她在俄語系辦公室與家裡的地趾告訴我們,說以後有事可到這兩個地方找她。她教書很認真,特別注重細節,比如俄語發音,你如果發得不準,她是必定要糾錯的,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三遍……,不厭其煩,直到你讀准為止。她常說,講俄語就要講莫斯科俄語,不能講山東俄語,福建俄語、湖南俄語。為了達到講「莫斯科俄語」的目的,她不止一次的聯繫俄語系教研室,讓我們到那兒去看從蘇聯進口的俄語原片,這些影片大多已經翻譯過來並在國內發行放映,許多我們已經觀看過,其台詞和情節有的還爛熟於心,這對看原片就減少了不少障礙,看的多了,片中人物說話的速度與我們邊看邊在心理翻譯的速度幾乎可以同步。應該說此舉功德無量,不僅大大提高了我們學習俄語的興趣,而且俄語聽、說水平更是得到相當提高。不僅如此,她還鼓勵我們與蘇聯學生交朋友,按現今說法,叫交筆友。她給我班介紹了幾個列寧格勒(現聖彼得堡)的中學生,我的幾個同學分別與他們建立了筆友關係,在以後的俄語通信中有的發展很快,成了好朋友,雙方互贈照片,互相鼓勵,共同爭取見面的機會(按原先計劃可以參加對方國家組織的夏令營)。張老師說以後還要去和蘇聯駐華大使館聯繫,爭取給我也介紹一個中學生筆友。可惜後來中蘇交惡進一步發展,此舉遂告事寢。

張老師不僅做事認真,古道熱腸,而且非常守信守時。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們正在比較偏僻的南操場旁邊的小平房教室等著她來上課,忽然,遠處傳來了一聲沉悶的雷聲,打破了夏日的沉寂,它告訴我們天就要變了。天空很快就黑得全無一絲縫隙,象一口大黑鍋緊緊地扣在頭上,彷彿就要掉下來,黑雲壓城城欲摧,使人有一種沉重的壓迫感。緊接著,以一聲震天撼地的霹靂為先導,一陣接一陣的電閃雷鳴,引來狂風大作,瘋狂上演揭瓦拔樹「武打戲」。最初的雨點象子彈般射向地面,濺起的水珠裹脅著路上的灰塵向四周飛散,隨後瀑布般的雨幕拉開,鋪天蓋地,無邊無際。張老師住在靠未名湖旁邊,離此較遠,看著這暴雨如注的天氣,大家都說:「老師肯定不會來了」,於是,我們個個垂頭喪氣地拿起書來自學。但不久,我們看到路的那一頭有一個人穿著雨衣,頂風冒雨,奮力地騎著自行車向這邊走來——竟然是張老師冒著雨來了。當她走進教室後,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她說:「同學們對不起,今天我遲到了,你們能原諒我嗎?」望著老師那濕漉漉的頭髮,那被雨水和汗水濕透的衣衫,激動,感謝、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們還能說什麼呢!張老師顧不得擦乾臉上的雨水汗水,拿出課本,給我們講起課來。她那微微漲紅的面孔還是如往常那樣微笑著,象春風一樣溫柔地熨燙著我們心田;她那親切的聲音象是在燥熱的夏天突然從山林、溪谷吹來一股透體清爽的涼風,在教室里擴張,擴張,無限地擴張……窗外大雨還在繼續,而教室里卻到處充滿了溫馨。

這就是我的俄語老師,一個忠誠事業,鍾情學生的冰清玉潔的偉大「園丁」!

如今,她早已經年過古稀,垂垂老矣。但在我腦海的印象里,她還是當年充滿活力的美麗形象。幾十年過去了,我覺得唯一一件對不起她的是沒能堅持學好俄語,她教我的那些俄語單詞和語法差不多已忘得乾乾淨淨,回想當年,我在報評高級工程師職稱考外語時,竟鬼使神差地選考英語而非俄語,真是對張老師大大的不恭,此時回想起來,不禁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作為老師,他們的職責無非是韓愈概括的「傳道」、「授業」、「解惑」三句話,按今天的說法,就是教書育人。具體落實到大學老師身上,不外兩項任務,即教學和科研。單就教學而言,其主要形式或手段則是講課。任何一所大學的老師,講課水平都是參差不齊的,這屬於正常現象,就是名貫中外的北大,也概莫能外。一般地說,教師講課水平的差別是自身素質造成的。但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則還有個客觀原因,即老師們一連經過幾個政治運動之後,他們講課縮手縮腳,顧慮重重,不敢放開來講,唯恐被抓住點什麼而受到批判,因而也妨礙了真正水平的發揮。我的專業課講師胡兆量可能講課也會有所顧忌,這可從他講課時舉的例子可以推測。但是,他似乎又不象是躲在厚厚的裝甲板築成的安全島上小心翼翼地說話行事,他講的課,生動而有趣,而非人云亦云,充滿了誘惑和新意。反正每每聽後,我們都不禁心思飛動,笑顏頓開,許多時過後,茶餘飯後談起,仍舊噴飯不已。據說近年胡老講得更放開、更生動、更風趣。是的,現在他早已不是當年哪個戴一副咖啡色寬邊眼鏡,穿衣十分得體,兼具儒雅與瀟洒氣質,瘦高個兒的青年講師了,如今他是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系教授,兼任全國經濟地理研究會理事長,中國商業地理學會理事長,台灣社會大學兼職教授。發表過《地理環境概述》、《中國區域發展導論》、《中國文化地理概述》等專著十餘種。又聽說他老而更忙,光各地請他去講「步行街經濟和步行街建設」的就絡繹於道。

我覺得胡老師給學生最大的益處在於傳遞一種潛移默化的東西,在我們的學習上他沒有硬性規定你今天幹什麼,明天幹什麼,甚至在學完一階段課後,他最慣常採用的方式是寫論文而不是考試,往往又不太限制篇幅與內容,創新是最受老師獎賞的,那怕是片面的。因此,獨立想法的幼苗很容易在他那兒找到合適土壤瘋狂生長。記得有一年六月,在學完一個單元後,他領著我們到海淀六郎庄公社一個北京鴨養殖場考察。這次考察,我第一次知道北京鴨不是喂出來的,而是撐開鴨嘴死命往裡面塞飼飼料使其填大填肥的,即所謂「填鴨」。考察回校後,老師布置我們寫一篇《北京鴨考察記》。在寫的過程中,我不禁聯想起我們家鄉的麻鴨以及放牧湖鴨的事,就把它寫進我的論文里。麻鴨是生長南方的著名家鴨品種,與北京鴨不同,它是蛋用型鴨,而北京鴨是肉用型,膾炙人口的北京烤鴨的原料鴨就用的是它。我將兩種鴨詳細作了對比,提出了南鴨北養,北鴨南放的設想。老師看後很感興趣,特意單獨找我討論起來,還仔細詢問了放牧湖鴨的事。我告訴他,放牧湖鴨在我家鄉叫「趕湖鴨」,顧名思義,「湖鴨」是從洞庭湖周邊趕過來的,每當秋天水稻收割之後,他們就出現在已經收割完的稻田裡,一群湖鴨千兒八百隻,有的更多,逐丘逐丘地在田裡尋食,稻田裡收割時撒落的穀粒,以及生長在田裡的魚蟲蝦螺是鴨子的最好食物。趕鴨人隨鴨走動,天黑了則把鴨子圈起,就地歇宿,埋鍋做飯。他問我如此放牧有什麼好處?我把在文章中總結的三條更加條理化,並加油添醋講給他聽:一是豐富了鴨的食物種類,有利鴨子生長,產蛋多;二是節約飼料,降低養殖成本;三是不浪費,做到真正意義上的糧食顆粒歸倉。他聽了我的講解,稱讚我肯動腦子,活學活用,有自己的見解。第二天,他還在班上同學面前「狠很」地表揚了我,真使我有點飄飄然。這件事他或許早已忘記,但我沒有忘記,一個老師對學生不太成熟的創新見解如此看重,加以鼓勵表揚,學生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胡老師很重視學生實際能力培養,他在講完一單元或某個階段內容後,總要帶我們到校外去實習和考察。這也是我們最喜歡的一項活動,平時總盼望早點學完一個單元,以便出去見識一番,外加放鬆放鬆。

在我的印象里,到北京郊區的實習、考察、調查的次數最多。這不僅使我們結合專業學到了不少實際知識,而且附帶使我們飽覽了北京四周秀美的自然風光和美倫美奐的名勝古迹。我們到過香山,登頂過香山最高峰香爐峰(鬼見愁)。在這裡我第一次知道最是聞名的香山紅葉與湖南長沙嶽麓山紅葉雖其秋色一也,而樹種有異也:嶽麓山是楓樹,愛晚亭錄詩云,「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香山是黃櫨,「昨日秋風從此過,一山紅葉一山詩」,遍山如火如荼,瑰麗無比。

我們到過京西門頭溝的偏僻山村調查過板栗、核桃、蘋果等果樹經濟,那時稱多種經營。還到過妙峰山調查考察。妙峰山屬太行山脈,火成岩結構,主峰海拔1291米,山勢峭拔,花草清麗。胡老師帶領我們直奔妙峰山海拔800米以上的台地、緩谷,特別是主峰東南的澗溝村一帶,考察最迷人的金頂玫瑰。他告訴我們,金頂玫瑰有些是從玫瑰王國保加利亞引種的,不是作為觀賞品種而是作為經濟作物來種植的。由於妙峰山的土壤、水質、氣候條件等自然環境十分適宜玫瑰生長,種出的玫瑰花朵大,顏色艷,香氣濃,出油率高。我們來時是秋天,玫瑰花期已過,聽說每到6月花開時節,花團錦簇,香溢四野,綠葉紅花,像一幅美麗的畫卷展開在藍天下,濃郁的花香沁人心脾,令人痴迷、陶醉。

有一句讚美老師的話說:老師是火種,點燃了學生的心靈;老師是石級,承受著學生一步步腳踏實地向上攀登。這句話用在胡老師身上,難道不是恰如其分嗎?有人說,人生有三大幸運:上學時遇到一個好老師,工作時遇到一位好師傅,成家時遇到一個好伴侶。我上學後不斷遇到好老師,真是人生有緣貴人扶,天之助也!

學業上對我影響很深的還有一位大大的「貴人」,他就是候仁之教授。侯仁之教授是歷史地理的開創者和老前輩,時任北大副教務長兼地質地理系主任。他出生於1911年,今年將要過百歲生日。我在走進北大之初,同社會上普通人一樣,對北大那些享譽海內外的專家教授無限景仰,甚至有幾分敬畏。侯先生雖然是我的老師,但仍然畏怯之心未去。當我與先生接近後,感覺就大不相同了。先生說話總是輕言細語,顯得格外和藹可親。我感覺到,先生和北大許多大師一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高山仰止、名垂青史,但同時又普通平凡、真誠樸素、溫和文靜,平易近人,他是權威但不以權威自居,學識的高遠和人格的平和和諧一體,人品學問堪稱楷模。他是我眼裡真正的大師。跟從這樣的大師受教之後,我不光知識獲得了足夠的高度,而且於做人也大有裨益,因此也有了自知自明的清醒和超脫,一生都不會輕狂無狀。

我受教於侯先生那年他還只有五十齣頭,正當風華正茂知天命、學術研究蒸蒸日上之時。先生講課永遠象是在演講。聽同學們講,先生從學生時代開始就是個演講高手,曾經無數次以精闢卓絕的論點、嚴謹周密的論據和高超的演講技巧傾倒無數聽眾,其中不乏大家名士。每次上課,在我們看來,如其說聽課,不如說欣賞演講,他那底氣充沛而渾厚的男中音帶著強烈的感情在整個教室里激蕩,抑揚頓挫、節奏分明,悅耳像叮咚的山泉,親切似潺潺的小溪,激越如奔瀉的江流……。

有人稱侯先生為「活北京」,這個雅號對先生來說絕非幸致,他曾經在課堂上講述過他是如何對歷史地理從「問為什麼」開始,具體來說就是對北京的地理變遷「問為什麼」開始,經過深入探討,最終得出正確結論,並因此開創歷史地理這一門新學科。他回憶說,在燕京大學讀書時,每縫周末或假期,燕大學生有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由於自己既沒有錢,也沒有閑情逸趣去追逐時髦,所以他有自己的休閑方式——到學校鄰近的圓明園踏荒。那時圓明園一片荒涼,「湖中蒲稗依依長,階前蒿艾蕭蕭響,」狐兔出沒,蟲蛇橫行。去的次數多了,引起了他的一些疑問:為什麼會在這裡建造圓明園?這裡有什麼特殊的條件?聽說燕京大學校園原來也是附屬於圓明園的一部分,那麼校園以西的西苑又是怎麼個來歷呢?整個校園所在的海淀鎮附近一帶的江南風光又是怎樣開發起來的呢?於是他開始注意圓明圓流水的來龍去脈。發現圓明園福海,頤和園昆明湖出自同一京西玉泉山水系。「玉泉之山下出泉,泉流樹色鏡中懸;卻帶西湖連內苑,直下通津先百川」(清人胡廣詩)。圓明園不僅把侯先生的注意力引向西山,而且還把他的視野引向一個更高的學術探討的境界,直如一鶴排雲上,終成正果飛碧霄。沿著這一思路深入考察,經過不懈的努力,先生從大量的實地考察與史實中,復原了從夏商到民國以來,特別是古薊城、金中都、元大都、明、清北京城歷史上山川河流地貌的變遷,復原了每一斷代的歷史剖面,並終於認識到北京城址的轉移與河流水道變遷的關係,並把他製成《北京歷史地理圖集》,獲得了舉世公認的突出成就。可見先生「活北京」的美名來之非易。侯仁之先生曾這樣總結自己的一生:少年飄零,青年動蕩,中年跌宕,老而彌堅。可見先生一生坎坷終成正果。其實,不論「活北京」、「沙漠王」,甚至「歷史地理學泰斗」以及後來加之於他的另一美稱「中國申遺第一人」等美好稱謂意味著什麼,它們都不能概括先生的全部,實際上他只不過是一個對學術、對社會、對國家負責任的學者,一個地地道道的守望大地的老人。

由於後來「文革」不期而至,儘管我最終沒能成為侯先生親傳弟子,但是,他的人格魅力,他的氣度,還是深深吸引了我。從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位具有夢想的有志青年的奮鬥路程,看到了一個耿直剛強,不畏任何艱難險阻的男人的品格,看到了一個大氣洒脫,笑對人生的老人的胸襟,這些,都是他的親傳真傳,必定成為我永久的財富!

我的大學老師還有許多,他們都有自己的過人之處,在我的心目中,他們是「真」的種子,「善」的信使,「美」的旗幟,對我都曾產生過潛移默化的影響。我還清楚地記得,有個姓畢的地質課老師,敢說敢話,性格梗直,反右時說了真話,雖沒劃為正式右派,但內定右派記入了檔案。「文革」時有些人以此來和他算老帳,開會批鬥他,叫他低頭,他就是不低頭,使勁按他的頭,無論用多大的力氣,無論多少人按他,都不能使他屈服低頭,失去理智的「造反派」唯一辦法只能是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看到他受折磨難受的樣子,真想上去幫幫他,批鬥會沒有使我們痛恨這個「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而相反,變成同情他的遭遇,敬佩他的人品,使人聯想起「巍峨植岱嶽,正大掃烏雲)O2giVq7[0」的東漢強項令董宣來。(董宣被劉秀稱為「強項令」,意思是脖子剛強、不肯低頭的縣令。)我當時想,如果讓畢老師去當一個象董宣那樣的地方官,他一定是個執法如山、為民請命、清廉如風的好官。

我覺得我的老師都是平凡和普通的大學老師,即使是當時名動天下的學者,他們把做學問、做研究放到一邊,卻把如金的時間用作平凡的教學,把寶貴的精力花在普通學子身上,心甘情願、無怨無悔,這難道不是另外意義上的「平凡」和「普通」嗎?而他們的平凡和普通,在我心目中,是何等的偉大和不平凡,他們對學生的寬容和鼓勵,提攜和幫助、春風化雨般教學方式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田;他們犧牲自己,甘做「人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更是高尚的為師之道的具體體現。師恩如山,因為高山巍巍,使人崇敬;師恩似海,因為大海浩瀚,使人感佩。我的那些恩師現在都已經步入垂暮之年,但對他們的崇敬和感佩之心隨著歲月的流逝,反而更加堅定和清晰。刻在木板上的名字未必不朽,刻在石頭上的名字也未必流芳百世,但刻在我心頭上的老師的名字和對他們的崇敬和感佩,將在我心靈上牢牢地佔椐一席之地,永不磨滅!贊曰:獻身事業燃燭光,勵學耕耘德無疆。道脈薪傳師孔孟,桃榮李盛吐芬芳。

別了,北京大學

我在北大學習的五年半時間,有兩年多是在文革的動蕩中度過的。正當學校在工、軍宣隊領導之下,開展清理階級隊伍向「縱深」發展之時,國務院下文,對1963、64、65年入學的學生准於畢業,給予分配工作。文化革命使我們中途輟學,被迫停課27個月參加運動,這停課的時間正是上專業課的時間,所以我們在大學所學專業知識有限,成了半生不熟的「夾生飯」。接到立即分配工作的通知,不異於天上落餡餅,完全出於我們意外,但也使我們格外高興和激動!我們雖然對北大正在開展的「清隊」運動不以為然,對派性派戰深深厭倦,雖然前事不遠,傷痕未平劫未盡,難為一笑泯恩仇。但真要臨到拍屁股走人,還多少有點不舍。人之常情嘛!要是在平常年份,分別在即,不知如何依依不捨,如何難分難離,如何藕斷絲連,如何感慨系之。惜別傷離方寸亂,忘卻了,離愁別恨深與淺。不過,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沒有不散的宴席,非常時期,非常之別,非常冷落,大家急匆匆各奔東西,真所謂飛鳥各投林,走了個白茫茫乾乾淨淨。我也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急切盼望走出校門,脫離紛紛攘攘、無休無止無聊的派性和清隊運動的漩渦,我邊打點簡單的行裝,邊抓緊辦理各種離校手續,對人生的這次重要轉折,我急不可耐,躍躍欲試。後來我發現,由於中間有事耽擱,我的那些學長學弟們,早已走得差不多了,最後只剩下我和兩三個同學還沒離校。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相聚,過後就會形同參商,永無見面之日。於是,幾個同學都想到有必要舉行一次告別儀式,以紀念寒窗五載,同學一場。但當時我們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阮囊羞澀,誰也拿不出多餘的「銀子」來。還算老天有眼,它寬厚地眷顧到了窮且倒霉的落魄學子,使我們找到了變錢的辦法,這就是賣舊書廢紙。今天的人們也許都不知道「文革」派生的「讀書無用論」影響有多麼深遠,但只要看看當年畢業學生離校丟下最多的是什麼,就可豹窺一斑,恍然有所領悟:他們丟下的大多是平時熟讀的書和講義。有大部頭的經典教科書,有享譽中外的大師、教授們嘔心瀝血編寫的系統講義,這些講義,以後很可能付梓出書,而成一時名著……,但是,在「無用論」的深刻影響下,大家認為此類書籍今天受批判,將來也無用,視之為贅物,不值分文,棄之毫不可惜。我和同學弄來一輛板車,僅僅在我們系的十來個宿舍里搜尋,就收集到整整一滿板車的舊書廢紙,拉到廢品站一賣,換錢幾十元,這在上世紀六十年代,足夠我們四個人胡吃海喝大快朵頤一頓了;如果有今天的經濟頭腦,再擴大「搜索麵」,在所有的畢業班宿舍收集一番,那是會發一筆小小「文革」財的。今天回想起這些往事,也不覺莞爾。互相祖餞之後,第二天就各自上路了。令人格外痛惜的是,參與「最後晚餐」的一個同學,最終沒有離開北京,後來聽說,聚餐後他感覺腹部不適,開始以為吃多了撐的,後來到醫院一檢查,得知患了腹癌,以至不治而亡,校門未出身先死,長使同學淚沾襟,同學們每當念及,悲慟惋惜不已。

無奈畢業分配正是清理階級隊伍最嚴酷、最緊要之時,炙手可熱的「林副主席」發話,北京院校畢業的大學生,除個別特需者外(如學無線電專業的),其餘都不能留在北京市內,這是為了凈化首都北京社會環境的「革命需要」。我被分到了河北省邢台市,到煤炭部所屬一個煤礦當工人,「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據說我的分配還算是好的,佔了出身「紅五類」的光。從學校到礦山,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社會工作,也是上學以來第一次從相對較長時間居住地往另一地搬家,算挪窩吧。於是,我一身中沒完沒了的搬家挪窩就此正式拉開了序幕。我的第二次挪窩是從「地下」挪到「山上」,變井下工人為礦山幹部。那是根據毛主席關於五大古都要振興的講話精神,在靠近五大古都之一的邯鄲的山區里籌建一座大型鐵礦,我是被調到那裡搞籌建工作的。不幸的是,籌建工作遇到了巨大的困難,被描繪成前景光明的「現代化礦山」最終胎死腹中。在等待礦山命運最後宣判的日子裡,我在充滿田園詩般幽靜的山區里隱居生活了大約一年的時間。這是一段值得回憶的日子,我的心情也特別好,農村老鄉的純樸、山居自然清新的景色、古老傳統的風俗、綠色環保沒有污染的果蔬……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也就在這段時間,不知從何時起,我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思鄉之念。當時,妻子生下了第一個女兒,我很喜歡她,但要見到她,卻只有在夢裡才能實現。因夢得團聚,寄書通消息。我向領導提出了調回家鄉工作的申請,但不是說不批,就是敷衍搪塞,不給實話,不辦實事。此事繼續了好些年,總是沒有結果,加上此時我的身體有些不適,那多半是氣候和水土不服衍生出來的毛病,就更加思家念鄉了,它是那樣的強烈,因之欲夢總難寐。1976年「四人邦」倒台後鄧公執政,提出解決兩地分居問題,此事就變得容易多了。1977年5月,經過幾番商調,調動之事終於有了結果。如果用杜甫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心情來形容我當時的心情,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當我漫卷行李喜欲狂,心潮翻波向家鄉時,已帶著幾個要好同事的祝福隻身登車上路了,當時還賦詩一首:「欣然上路喜孜孜,展轉三千賴車馳。華蓋難逃多舛運,讖言易覆少遂期。羈人總解楊朱慟,異客空懷庄舄思。至曉行終怯離站,耳聞遠喚是嬌妻」。

從我第一次離家赴北京求學,到這次調回南方工作,經歷了十五年,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家鄉。而回到南方工作,並不是我命運的根本轉折,華蓋之大,無處不在。於是,我想起了一位漢初的古人,他是一個讀書人,經史子集,無不熟識,真是學富五車,文冠諸生。但此人命運多蹇,總也成不了大事,碌碌無為一輩子。他認為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當高祖劉邦時,喜歡的重用的是粗豪之輩、能征慣戰之徒,漢王對讀書人極盡謾罵侮辱之能事,所以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自然得不到重用;「文景」之時,實行的是無為政治,需要的是老練持重之臣,他尚年輕,因而也沒有被重視;到漢武時期,劉徹雄心勃勃,開疆拓土,向匈奴開戰,通使四域八方,需要的是戰將和能臣(能斂聚戰爭費用之臣),喜歡的是年輕人,可他蹉跎歲月年已老矣,更當不了大官!古人的故事告訴我們,要想成功,也得看機遇。但機遇並沒有光顧我這個回鄉的遊子,少小離家老大回,家鄉並未少了誰。我照樣在碌碌無為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直至法定的退休日子無情而至,最後過上了隱退的家居生活。而今盡識孤寂味,不覺華髮覆蒼顏,悠悠往事誰評說,憔悴只近黃昏天!此時此刻,北大校園的影子驀忽在我眼前晃動:你看,那陽光明媚的教室,多少次響起我們書聲朗朗;你看,那沉默無語的黑板,多少次書示我們知識泱泱;你看,那寬闊平坦的操場,多少次留下我們步伐鏘鏘;你聽,那清脆悅耳的鈴聲,多少次提醒我們時光惶惶。……但是,再多的回憶,也捋不清我們對母校的眷戀;再多的語言,也道不盡我們對校園的思戀;再多的阻隔,也剪不斷我們對老師的依戀……。這一切,是那樣的清晰具體,又是那樣的迷茫朦朧,因為,關於校園的記憶,既充滿激情,又夾帶失意;既有愉快的崢嶸歲月,又有無可奈何的傷感日子;既感受到親密無間兄弟般情誼,又遭遇過冷於冰霜的內鬥……多愁善感,五味雜陳。如今,實在說來,北大只在我的夢裡,只在我的紙上,但她卻是永遠不可磨滅,直至我生命的終結!期間,我曾路過北京,「重到舊時明月路」,偷偷到母校看了看,但不敢去見我的老師,也不敢去面對充滿朝氣活力的學弟學妹。當年滿懷豪情壯志去求學,結果業未學全無可奈何人去也,而行走社會,亦毫無作為,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心怯羞說當年事,燕然未勒歸無計」,有何面目去見恩師和同窗!這個時候,我的心在流著淚,流著血,只能痛苦地低呼:別了,我的母校;別了,北京大學!再見,我的青春故鄉——我的校園;再見,我的精神家園——我的大學!特賦《浪淘沙》以寄懷:故校失知聞,舊夢奚溫?文章紙背透傷心。猶憶當時天際處,漫卷星雲。聚散總紛紛,未名洗塵。博雅塔下說前因。唱盡離歌今又是,換了自身。

寫於2011年10月

附未名湖賦

北大「未名」,鏡湖注寒晶(注1),映西下之夕陽,駐拱月之群星;巧伏禪鋒,隱令名而景行,身懷貞兮浪不驚,心守碧兮水自清;地控校北,潺湲玉泉流經:近通福海,遠接昆明②,串重湖而連帝苑,下九門直入內廷;居眾園之機樞:石徑通勺園,一衣帶鏡春,敞襟朝鳴鶴,面北向朗潤③。

曲岸花灣,暗香環生。楊柳輕拂,蟲鳥爭鳴,吹玉葉而落波,泛漣漪而共酲。芰荷溢散,菡萏競登。雨燕呢喃,戲蝶飛鶯。魚躍鳧飛,鴛嬉鴦承。石舫不言④,靜默歷世,豈關風雲頻仍;古松檜柏,接天摩雲,何懼霜雪雨冰;石魚翻尾兮⑤,恰喻鯉躍龍庭;體館雄踞兮⑥,樂觀應時景生:春光融融,熏風起兮綠漂萍;夏雨瀟瀟,尖荷挺兮立蜻蜓;秋風瑟瑟,落丹飄兮潦水澄;冬雪皚皚,素妝倩兮梅方興。水塔矗立⑦,八角凌空,密檐聚靈。塔入水以成影,水稟塔而為精,塔影水韻,交映迭呈。是以居高聚遠,指點波粼浥岸,迷離蘭若浸汀。軒榭濱湖,煙繞霧蒙其肆橫。齋舍雁列,延棟胤宇以經營;亭閣疏落,文梁雕柱而窈溟。曲廊幽巷,四合庭院,花月當窗,松風駐廳。架纏蘼蕪,槐依紫藤。玫瑰芍藥,如火如荼,燦爛其榮。嗟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建瓴!堪比三山閬苑,若出九天椒庭。

莘莘學子,名教精英,挾豐博之學識,顯閃光之才情。前續後繼,傳承斯文。書聲琅兮千室應,墨香馥兮滿湖馨;師惇誨兮生旰奮,圖報國兮為吾民。學研之餘,漫步「未名」,賞湖光塔影,舒倦思怠怔,敘同窗綿情,競低唱淺吟:歌杏壇以新聲,詠菁莪而禮敬,嘆滄桑之紛更!

吾翁有幸,叼陪驥尾,校榜題名。「未名」湖畔,駐足徘徊,印象至深。惜哉!「文革」一別,以至於今。無緣再聚,唏噓噫嘻,感慨莫名!詩曰:名透禪機摒妄嗔,任憑魚躍戲寰塵。時臨不解賦新意,久去方知念舊忱。景色依稀湖面闊,形容彷彿塔基深。悠悠往事誰評說,適晚惟存意氣真。

註:①宋王安石《我所思寄黃吉甫》詩:「我所思兮在彭蠡,一奩寒晶徑千里。」「寒晶」:喻指清澈的水。

②未名湖水源自北京西山玉泉山。「福海」系圓明園之湖;「昆明」系頤和園之昆明湖,它們的水源均出自玉泉山。

③勺園、鏡春園、鳴鶴園、朗潤園均系北大校園內的園名,它們都是明清時代的皇家園林。

④未名湖岸邊停放的石舫據說原是和珅花園裡物件。

⑤翻尾石魚原是圓明園中長春園的遺物,幾經轉賣,後被朗潤園主人載濤買下。燕京大學1930年級學生畢業時,將此石魚買來送給母校,從此翻尾石魚就在未名湖畔安了家。

⑥指「五四」操場旁邊的體育館。

⑦水塔名博雅塔,1942年為解決燕京大學師生生活用水,由當時燕大教授博晨光集資所建,故名博雅塔。塔型按北周通州燃燈塔仿建,為八角密檐式。

劉向晴庚寅歲首作於蝸居南窗下癸巳冬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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