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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文學記載歷史

米勒的聲名與背景   顧鈞:瑞典文學院2009年10月8日宣布,將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德國女作家和詩人赫塔·米勒。有媒體評論說,米勒在得獎前名氣小,甚至大多數人沒聽說過,作品的讀者也很少,她的羅馬尼亞背景對於她的獲獎大有幫助。情況是這樣嗎?   高興: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我想有必要對瑞典文學院授獎決定中的關鍵評語說上幾句。這句話的英文是:「who, with the concentration of poetry and the frankness of prose,depicts the landscape of the dispossessed.」目前,這句關鍵評語譯法很多。我個人比較贊同的譯法是:「以詩歌的凝練和散文的率真,描繪了被剝奪者的境遇。」這裡所說的「散文」是相對於詩歌而言的大散文概念。因此,在歐洲,小說常常被稱為散文。而「被剝奪者」自然有多重含義,既有精神意義上的,也有物質意義上的。   至於米勒的聲名,我想這是個相對的問題。在德語文學界和羅馬尼亞文學界,她還是赫赫有名的。我接觸過的羅馬尼亞作家都了解她,有些還是她的好朋友。比如,羅馬尼亞當代文壇最具代表性的詩人和小說家米爾恰·格爾特雷斯庫就始終同她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對於眾多的中國讀者,米勒也許還是個陌生的名字。但因為專業和工作的緣故,我對米勒卻感到親切,並有所了解。其實,我所供職的《世界文學》雜誌早在1992年第一期就以「德國作家赫塔·米勒作品小輯」的形式重點介紹過她。那是《世界文學》同歌德學院北京分院共同舉辦翻譯競賽的成果。當時,我注意到,米勒移居德國還沒幾年,歌德學院就選定她的作品作為翻譯競賽的文本,可見德國文學界對她的器重。小輯包含女作家的兩個短篇小說《鄉村紀事》和《地下的夢》以及德語文學專家張佩芬老師撰寫的長篇前言和米勒小傳。1993年,《外國文學動態》雜誌每期封三,都要推介一位外國重要作家,用精練的文字勾勒作家剪影,並配上作家照片和簡介,我當時主持這個欄目,介紹了昆德拉、尤內斯庫、松本清張、馬爾克斯等人。出於喜愛,有一期我也介紹了米勒,還為她寫了些熱情的充滿詩意的文字。時隔十餘年,《世界文學》又在2003年第五期「德語當代短篇小說小輯」中發表了米勒的另一個短篇《一隻蒼蠅飛過半個森林》。此外,《譯林》雜誌也曾發表過她的短篇小說《黑色的大軸》。台灣還出版過她的長篇小說《風中綠李》。米勒同羅馬尼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移居德國之前,她在羅馬尼亞整整度過了34個年頭。無論如何,羅馬尼亞都是她人生和文學難以忘懷的故土。移居德國後,米勒堅持書寫羅馬尼亞題材,更確切地說,是齊奧塞斯庫統治下的羅馬尼亞生活。這是她的策略,也是她的聰明之處。用純粹的德語寫作,寫的卻是「那些被剝奪者」的境遇,米勒顯然有著得天獨厚的主題和題材上的優勢。如此寫作,在西方文壇更容易出人頭地,也更容易引人注目。實際上,米蘭·昆德拉、諾爾曼·馬尼亞、哈金等作家走的都是相同的路徑。因此,我個人以為,羅馬尼亞背景在相當程度上成全了她,並讓她最終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顧彬:米勒在德國是很著名的。大約1995年,德國學術交流中心(DAD)頒發給她一筆寫作獎金,當時我也在場。實際上,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就知道她了。她獲獎後,德國的媒體幾乎是一片讚揚聲,過去很多時候都不是這樣,他們會對瑞典文學院的決定提出質疑。這一次雖然也有報紙說米勒的作品太少,題材單一,但就主流的報紙而言,反應完全是正面的。羅馬尼亞背景確實幫了她的忙,她從來沒有寫過德國題材的作品,這當然也是對的,她30多歲才到德國,對德國有一種陌生感,德國的情況應該由德國出身的作家來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有人認為米勒不能夠說是一個「德國」作家。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她當然是德國作家,因為她用德語寫作。題材不重要,語言是更重要的。   顧鈞:米勒曾說羅馬尼亞語是詩的語言,同時她的德文也很漂亮,雙語的背景是否是她的優勢所在?   顧彬:她的德語確實很漂亮,羅馬尼亞的德語和德國的德語不太一樣,保留了很多古老的辭彙。她的德語很有味道,彷彿讓我們聽到了來自另外一個時代的一種很有吸引力的聲音。另外就是她用詞的精確。中國當代作家如莫言、蘇童描寫一個東西時愛用很多詞,所以少一個多一個都沒問題。米勒不一樣,她不會多用一個詞,也不會少用一個,所有的詞都是恰當的,這和魯迅很相似。另外她也和魯迅一樣,敢說,敢寫。她敢於面對自己和自己的恐懼感,她曾說,害怕是最好的美學,因為害怕,所以寫作。   高興:米勒出生於羅馬尼亞西部巴納特地區蒂米什縣尼茨基多夫村。父母以及村裡人都屬於日爾曼族,是羅馬尼亞少數民族。全村人都講德語。因此,她實際上是在德語環境中長大的。德語和羅馬尼亞語都是她的母語,但德語應該說是她的第一母語。中學畢業後,她考入羅馬尼亞著名大學蒂米什瓦拉大學學習德語和羅馬尼亞文學。蒂米什瓦拉市是羅馬尼亞西部重鎮,靠近南斯拉夫和匈牙利,文化和教育都比較發達,許多居民都會講三種語言:羅馬尼亞語、匈牙利語和德語。客觀地說,在齊奧塞斯庫時代,羅馬尼亞文化生態不像一些西方人士所形容的那般惡劣,並沒有出現過類似於「文革」那種萬馬齊喑的局面。有一階段甚至還很開明,不少優秀的作家活躍於文壇,享受著應有的待遇,受到讀者的喜愛和尊重。比如詩人斯特內斯庫和索雷斯庫,再比如小說家普列達。詩歌領域甚至還出現了「抒情詩爆炸」的可喜現象。我想所有這些,加上多種語言和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在赫塔·米勒成長的關鍵時期,肯定給了她不少滋養。她本人就坦言羅馬尼亞民歌對她有重大影響。正是在蒂米什瓦拉,她開始走上文學創作之路。但從一開始,她就選定德語作為自己的創作語言。我想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據我所知,她始終是用德語寫作的。我不知道她是否用羅語寫過什麼。我讀過她的幾個短篇小說,都是從德語翻譯過來的。總體而言,我覺得她是個既注重語言又注重形式的作家。作品層次豐富,往往充滿了詩意,而那種詩意總帶著淡淡的憂傷,呈現出一種殘酷的美。語言的精鍊和細節的力度在她的作品中極為突出。句子簡約,冷峻,富有張力。而小說中那些精緻的細節充滿了衝擊力、感染力和無限的意味。我本人特別喜歡她的《地下的夢》(直譯是《死亡的小小烏托邦》)和《一隻蒼蠅飛過半個森林》。讀她的小說,我們能強烈地感覺到她的詩歌寫作背景。有些小說簡直就像散文詩,比如《地下的夢》。確實,她既是小說家,又是詩人。   文學與意識形態   顧鈞:米勒1953年出生在羅馬尼亞,卻是德國裔,她經歷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種不同的政治制度。有人認為她還生活在那個意識形態對立的時代,她的文學世界依然充滿了無家可歸的迷茫和絕望。如何看待這一點?   高興:閱歷的豐富,對於任何真正的創作者,都是一筆寶貴的財富。米勒就是一個例子。她經歷過兩種不同的社會制度,如此經歷肯定能讓她獲得一種對比的目光,有助於她的思考和創作,有助於她對人性和社會的理解和洞察。但就其創作而言,她的素材和主題還是比較鮮明的:那就是威權下的羅馬尼亞生活。她常常在不經意中觸及愚昧、麻木、腐敗、殘暴、孤獨、死亡、落後、壓抑等主題。這都是她熟悉的素材和熟悉的主題。我說過,書寫這些素材和主題,已成為她特有的優勢。   顧彬:米勒敢於面對歷史,很多人不敢面對,他們忘卻記憶,認為讓過去過去就好了,因為歷史記憶會帶來痛苦。但歷史是無情的,你不去找它,它會來找你,也許不是現在,不是你20歲的時候,但你50歲、60歲的時候它會來找你。我有機會和一些年紀比較大的猶太人接觸,我很願意聽他們講述他們的苦難,因為可以了解我們自己的歷史。二戰以後,德國人不敢面對自己的歷史,我們的父母也不敢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每天平靜地過日子,但像我這樣1945年以後出生的人逐漸發現不對。1968年學生運動中大家追問的一個問題就是:以前到底發生了什麼?1968年以後德國人開始直面歷史,現在德國最大的《法蘭克福彙報》每周都會報道德國人對納粹時代歷史的最新研究成果。米勒起的是同樣的作用,她告訴我們歷史,她曾說「文學應該幫助人們克服歷史帶來的問題」。雖然羅馬尼亞有自己的國情,但不少方面與前民主德國有相似的地方,而民主德國是現在新德國的一部分,通過她的作品我們可以間接地了解民主德國,了解我們的歷史。這也是她的作品受到歡迎的原因。   顧鈞:諾貝爾文學獎有時候會和意識形態掛鉤。米勒這次獲獎,政治因素和藝術因素,孰輕孰重?諾貝爾文學獎是「文學獎」還是也有其他因素的干預?   高興:記得兒時,時常有一些要飯的來到我們家門口。母親每回都盛上一大碗米飯,同時不忘夾上一大筷子菜。要飯的連說謝謝,感激不盡,並立即端起飯碗,急急忙忙地吃下肚子。真是餓壞了。如今,要飯的,雖然也端著碗,可並不真的要飯,而是要錢。你若給少了,他轉身還會罵你一句。我想說的是,不知不覺中,我們已身處一個連要飯的都不純粹的世界。究竟還有什麼會是純粹的?!如今,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中,攙雜著越來越多的其他色彩和成分,有些極為微妙,甚至和文學無關。它可能是政治,可能是商業,可能是運氣,可能是炒作,可能是操縱,也有可能是賭博。誰知道呢?在我看來,赫塔·米勒的獲獎就是文學與政治的微妙平衡。如此的微妙,以至於,難以用言語說清孰輕孰重。   顧彬:有些獲獎者和政治很遠,如1996年的波蘭詩人維斯拉瓦·申博爾斯卡就是因為她的語言實在太美了。但不容否認,有些人是因為與政治關係密切而獲獎,瑞典文學院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很「左」的,他們希望看到作家有明確的政治立場和態度。另外除了政治,道德也是一個因素,有道德感,有良心的作家也會被他們看重。1972年獲獎者是德國人海因利希·伯爾,他很有道德感,他的作品從道德上看很有價值,但語言不好,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讀了。再如1999年的君特·格拉斯,他的德文也不好,但他敢於公開地批評德國的問題,被認為是德國的良心,雖然他所指摘的不少問題在我看來是胡說。   顧鈞:一些有東歐背景的人能夠在西歐獲得巨大的成功,如康拉德、昆德拉,米勒是最近的一個例子,如何看待這一文學現象?   高興:首先,我想強調的是,有東歐背景的作家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在西歐獲得成功的。東歐背景自然是一種優勢,容易引人注目,容易被某些西方評論家看中並加以意識形態化,但創作實力和獨特風格同樣重要。就說昆德拉吧。他的成功的確有諸多藝術之外的因素,甚至還有點陰差陽錯。比如「布拉格之春」,比如西方某些讀者對他的誤讀。不少人甚至將他看做「出於義憤而寫作的社會反抗作家」。這令他尷尬,使他不滿。實際上,他在移居法國前,就已寫出《可笑的愛》、《玩笑》、《生活在別處》、《告別圓舞曲》、《雅克和他的主人》等重要作品,並建立起自己獨特的風格。移居法國後,又接連推出《笑忘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朽》、《被背叛的遺囑》等代表作品。儘管他的創作,尤其是後期創作,有著種種的毛病和缺陷,但光是這些作品就足以表明他作為優秀作家存在和成功的理由。卡達萊是另一個典型。他歌頌過恩維爾·霍查,是霍查的好友,可同時也寫出了《亡軍的將領》、《破碎的四月》和《夢幻宮殿》這樣的小說傑作。因此,有評論家認為,光憑這幾部小說,卡達萊就完全可以在世界文壇佔有一席之地。我想米勒也是如此。說到底,作家最終還得用作品說話。   顧彬:是的,對作家來說,重要的不是政治,而是藝術。作為作家,要不斷提高自己的語言能力,同時也要用自己的作品提高讀者的語言能力。語言是內容,內容是語言,要使作品的每一個字都是優美的,都充滿著歷史的含義。米勒就是這樣的作家。語言是文學唯一的對象,唯一的基礎。我覺得從東歐到西歐去的作家有一個優勢,就是他們能夠接觸到多種外語,外語有助於母語的提高,外語的知識越豐富,越有利於和母語進行比較,提高母語的表達能力。   出版市場與翻譯文學   顧鈞:在中國的出版界,一個作家往往會因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成為出版社追捧的對象,得到大量的翻譯和研究,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高興:目前,就我所知,中國大多數出版社實際上已企業化。既然企業化了,那麼,按市場規律辦事,倒也無可厚非。諾貝爾文學獎畢竟是目前世界文壇影響最大的獎項。對於出版界,諾貝爾文學獎意味著印數、利潤和影響。因此,一個作家一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立馬就會成為一些出版社追捧的對象,也是件正常的事。問題是,完全喪失獨立判斷,把諾貝爾文學獎當做唯一的評判標準,一味地追捧,無限地抬高,就顯得有些盲目、可笑和可悲了。幸好,並非所有出版社都陷入這樣的盲目和狹隘。我本人就接觸過不少有修養、有眼光、有獨立鑒賞能力和判斷能力的出版界人士。他們重視商業利潤,同時也看重圖書價值。有時,甚至不惜賠本出版一些真正有價值的圖書。我要向他們表示敬意。實際上,文學出版、翻譯和研究恰恰最需要獨立判斷和批判精神。我曾在許多場合說過,在我的心目中,就有太多的作家應該得、卻還沒有得諾貝爾文學獎,比如以色列的奧茲,比如加拿大的阿特伍德,比如阿拉伯詩人阿多尼斯。但這絲毫也不妨礙我對他們的喜愛。   顧彬:米勒的一個可貴之處就在於她從來不考慮市場,她覺得自己有一種使命和責任,這是她寫作的唯一動力。那些一心想拿諾貝爾獎的人往往拿不到,文學獎是這樣,其他物理、化學獎也是如此。我看過一些報道,講很多物理、化學獎的得主早年只是每天埋頭做自己感興趣的實驗。最終名至實歸,反而能拿到。德國人對諾貝爾文學獎並不那麼看重,無論獲獎與否,作品都會被譯成德文。你看德國的市場上,60%到70%的文學作品都是翻譯的外國作品,這和美國不一樣,美國90%都是英語作品,所以有人喜歡把西方一概而論,這是不對的,在很多方面德國和美國差別很大。另外,德國的作家一般都是翻譯家,而且水平很高,最成功的作家都搞翻譯,這和中國現在的情況差別也很大。這個傳統最晚也要從歌德開始,已經有200年了。在德國,真正的作家是不考慮市場的,一是因為德國有很多文學獎,不少獎金的數目很豐厚,另外每個城市,無論大小,都有「文學之家」,作家可以在那裡朗誦自己的作品,每個月去朗誦幾次就能過日子了。還有一些作家為報紙寫書評,大報的稿酬能夠達到600—700歐元一篇。所以市場對於德國作家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比較自由地寫作和翻譯。倒是出版社經常會預測某人會獲獎,而事先推出其人的作品,不少推測是準確的。事先推出比事後吹捧要高明得多,也能說明出版社的文學眼光。   -主持:顧鈞   -嘉賓:顧彬(WolfgangKubin,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教授)    高興(《世界文學》副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編審)   (北京外國語大學李雪濤教授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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