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我心？——王陽明（二十二）

（九）被遺忘的「心學」開創人——陸九淵

友：所謂「陸王心學」，陸九淵是「心學」的創始人，王陽明為什麼早期追隨朱熹而置陸九淵於不顧呢？

我：你這個問題未見有人問過，很讓我吃驚。好，我告訴你，答案就是，早期的王陽明和大多數儒者一樣，追隨朱老夫子，都是未覺醒之人。後來他在龍場頓悟才明白，真理不在心外，心外無物。直到此時他才發現陸九淵的學問是直達本質的，而朱熹試圖在心外格物致知是不知根本的做法，這條路是走不通的。

友：王陽明的學問是全部繼承陸九淵嗎？

我：繼承了一部分，但不是全部。應該說，王陽明的覺悟是佛道兩家的學問幫了他。王陽明一生最偉大的成就是完成了一個心學哲學體系。追溯下來，王陽明的心本論是繼承先秦思孟學派的「盡心知性知天」、唐代禪宗的「以心法起滅天地」和陸九淵「心即理」的三家觀點。

至於陸九淵，他是我國南宋時期最富有個性的哲學家、教育家，他以高度的學術責任感和深邃的洞察力，最早發現了程朱理學潛在的支離傾向和教條隱患，成功地開拓出一條自吾心上達宇宙的學問道路。他的學問與朱熹、王陽明的學問都有交集。

友：我對陸九淵學問的具體內容不是很清楚，但按你的說法，陸九淵這麼厲害，後來的人們為什麼不怎麼提到他呢？

我：這是因為王陽明的光芒太耀眼了。

他就像周瑜碰到了諸葛亮。周瑜是一個傑出的軍事家和政治家，史稱其「性度恢廓」「實奇才也」，被范成大譽之為「世間豪傑英雄士、江左風流美丈夫」。可惜亂世出英雄，「不幸」遇到了諸葛亮，「既生瑜何生亮」，周瑜的光芒被諸葛亮遮蔽了，令人扼腕。毛澤東則風趣地說:「周瑜是個『青年團員』，當東吳的統帥，程普等老將不服，後來說服了，還是由了他，結果打了勝仗。」。

陸九淵作為「心學」的開創者，我想在這裡簡單介紹一下他，了解他，有助於你理解王陽明的學問。

陸九淵在三、四歲時，他曾向父親發問，「天地何所窮際」，他父親笑而不答。「宇宙為什麼沒有邊際呢？」，這麼小就問出這麼大的問題，可見其以後成為大哲學家的發端。

十三歲時有一天，他讀古書上「宇宙」二字，忽然省悟人與天地萬物都在無窮之中。他提筆寫下：「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陸九淵年譜》中說他「因宇宙字義，篤志聖學」。他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他認為為學的目的就在於窮此理，盡此心。人難免受物慾的蒙蔽，受了蒙蔽，心就不靈，理就不明，必須通過師友講學，切磋琢磨，鞭策自己，以恢復心的本然。

陸九淵是宋明兩代「心學」 的開山之祖，有人曾勸陸九淵著書﹐他說：「六經皆我註腳」﹐陸九淵還認為二程子之學只是理學的草創階段，有待於「我」來進一步發明。真是大有孟子「捨我其誰」之風。由此可見陸九淵已具文質彬彬之聖人智者的率性。

對於自己的心學，陸九淵曾自稱是「因讀《孟子》而自得之」（《語錄》下），以為孔子之後其學「自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乃得其傳者」。王陽明繼承發展了陸九淵的心學，也繼承了他的率性。世人稱之為「陸王學派」。

陸九淵是知天命之人，去世前幾天即知道大限已到，他對家人說：「我將死矣。」。還對僚臣說：「我將告終。」他祈禱下雪，第二天，雪果飄下。陸九淵乃沐浴更衣端坐，兩天後安然去世。有幾千人參加其葬禮，歸葬於金溪青田。這個預知生死時間，早做準備，然後沐浴更衣端坐的做派與佛教歷史上的高僧大德無異，可見其已是覺悟之人。

友：據我所知，陸九淵與朱熹好像公開辯論過？

我：是的，陸九淵雖與朱熹齊名，但見解多有不合。朱陸之爭起於「鵝湖之會」，從此兩家分歧公開化。1175年春天。哲學家呂祖謙拜訪朱熹，二人共同研究周敦頤、張載、二程的書，編輯《近思錄》。呂祖謙想調和朱、陸二人在理學觀點上的分歧，所以約陸九齡、陸九淵來鵝湖一會，共同討論學術問題。這就是後人所稱的「鵝湖之會」。

鵝湖之會上，二陸認為本心之性千古不變，千古聖人只是以心相傳，不用傳之文字。他們提出「堯舜之前何書可讀」？所以主張從心出發，然後擴展到讀書問學。朱熹則主張通過問學致知的方法，先博覽群書，然後窮理。雙方各持己見，陸九齡、陸九淵賦詩譏諷朱熹格物漸修功夫為「支離」。這引起朱熹的不快。雙方辯論三天，觀點始終未得到統一。

鵝湖之會以後是「南康之會」。1181年陸九淵拜訪朱熹於南康。朱熹請陸九淵登白鹿洞書院給他的學生講《論語》中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一章，聽者都十分感動，甚至有泣下者，朱熹也當即離座向眾人說：「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並再三表示「熹在此不曾說到這裡，負愧何言。」然後請陸九淵書寫講義，並將講義刻於石以作紀念。

這次陸九淵的講習，使雙方對立的情緒得到了暫時的緩和。原因在於他們在「義利之辨」的意義上找到了一個共同點。陸九淵認為儒家以義利判君子小人，其核心問題是辨志。志於「利」者，必被「利」所趨；志於「義」者，則以「義」為行為的準則。所以為學之要在於立志。就是去名利之念，以聖賢為榜樣。

所謂「立志」就是要確立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並用此價值觀去指導讀書求知和道德踐履。在「本心」的發用下，無論是讀書，還是考科舉，都是為了義，為了公，而不是為了名利，為了私。這樣就在確立道德的價值觀方面與朱熹找到了共同點，因此得到朱熹讚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陸九淵和朱熹在本體問題上的分歧依然存在。朱熹問：「自有宇宙以來，已有此溪山，還有此佳客否？」。這一問，我們就很容易聯想到王陽明關於「山中花樹」的提問。

事實上，朱熹在這裡正是以一種可以令人接受的方式，向陸九淵提出陸氏心學所面臨的理論難題，這就是：既然人生於天地間，那麼人與天地萬物到底誰先誰後呢？這個問題最後歸結為陸王的「無極、太極」之爭。這是關於本體的爭論。

這次爭論本由陸九淵之兄九韶提出，朱熹作答。雙方經兩次書信往複，然後九韶提出不願再辯，於是終止。然而這個問題又被陸九淵接過，他主動提出再辯，爭辯由此轉到了陸九淵與朱熹之間。這時，雙方已經意識到分歧已不在為學方法上，而是對「理」（本體）的認識與理解。

朱熹認為太極即是「理」的總匯，天地萬物的究竟至極，無名可名，故又稱之為「無極」；「不言無極，則太極同於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於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他用「無極」與「太極」表明了「理」與「物」有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分別。

陸九淵則以為「理」所講的是人生日用之理，聖人所矚目的是如何踐履道德，而不是在名稱上兜圈子，所以任何語言文字的雕琢都無益於對「理」的認識。他指出：「『無極』二字，出於《老子·知其雄章》，吾聖人之書所無有也。」即「無極」不是孔孟的創造，而是來自老子。

朱熹言「理」，側重於探討宇宙自然的「所以然」；陸九淵言「理」，則更偏重於人生倫理，一個談物質一個談精神，這就是他們對理產生分歧的焦點。

在陰陽與道的問題上，雙方也是各執己見。這一爭議暴露了朱熹理氣二元與陸九淵道器一元論的分歧。陸九淵以為陰陽即是形而上之道，它概括了宇宙間一切對立的事物和現象。他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陰一陽，已是形而上者，況太極乎？」朱熹則以陰陽為「形而下」之器，把它看作構成宇宙萬物的材料，故針對陸九淵的觀點說：「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為是器之理者，則道也。」即道是器產生的根源，其中有「理」。

這次辯論，陸九淵一方準備充分，思想明確，思路流暢。而朱熹一方則因準備不足，不得不提出不再爭辯，「各尊所離，各行所知」。

縱觀二人的辯論，朱熹以道學問（讀書）為宗旨，陸九淵以尊德性為宗旨。朱熹以理為本，意在尋找萬物的終極本質。把「形而上」的當然之「理」當作一切的根源。實際上是以「物」為認識對象，所以他重視語言的表達與傳授，邏輯的概括與抽象。在方法上則推崇讀書、斟酌文字，在書中求「理」。

與朱熹相反，陸九淵則是把「義利之辨」的價值轉換放在首位。他以道德主體為本體，以直覺為本體，而認為這種本體雖超越於人的知識之上，卻又不離人的知識。

綜上所述，我們就會發現王陽明的思想與陸九淵很接近。他們都在根本觀點上強調心與理一，在方法上要求簡易直截，但王陽明的思想並非直接繼承於陸九淵。他們的學問皆稱為「心學」。本質上沒有什麼大的區別，其差異主要表現在理論的詳略、完備程度上。王陽明更加堅持心本體論，其理論體系更系統化和完善化。他提出「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命題，認為「身之主宰為心。」。心之本體便是理，心外無理；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心外無物。沒有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萬物。因此，物不在心外。

陸九淵在修養論方面提到：「近有議吾者云：除『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伎倆。吾聞之，曰：『誠然』。」。意思是，有人指出陸九淵的學說空曠籠統，陸九淵說「是的」。而王陽明在這方面就比較詳細了，他在龍場頓悟後提出了知行合一學說，並將這一學說與致良知結合了起來。在格物上，陸九淵沒有把格物這一概念解釋清楚。而王陽明則提出了詳細的解說，把 「物」解釋為「事」，格物就變成了格事，進而提出了他的格心論。他的格物致知說、知行合一說和致良知說，不但與朱熹的思想相對立，也與陸九淵的學說有區別。

友：我感覺陸九淵和王陽明都重視心靈的感悟，而反對一味地讀書。

我：是的。王陽明認為，心學的精要在悟，不在學。僅僅學習聖賢和看書是不夠的，也是不可能致良知的。這一點對於學習陽明學的人來說特別重要。王陽明說：「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意思是：卜商篤信聖人，曾參反躬自省。雖然篤信也正確，但是，不如反躬自省來得更靠譜。

友：你前面提到陸九淵的「義利之辨」，說陸九淵強調的是「立志」，這個「志」與王陽明的「志」有什麼區別嗎？

我：本質上沒有區別，但細細解釋起來有一點差別。陸九淵的「立志」是經世致用，去除名利之心，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王陽明的立志就是每個念頭都要存天理去私慾。王陽明認為只要念念存天理，不用考慮什麼如何治國平天下什麼的，因為你一旦致良知自然就具備了治國平天下的能力。打仗也一樣，不用考慮什麼兵法，只要能致良知，仗自然打得贏。我們從這裡得到的啟示是：打工也好，辦企業也好，不要在具體的策略上研究，而是要在自己心裡找解決方案。所以，王陽明的立志就是致良知，知行合一。

王陽明說：「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意思是：所謂立志，就是每個念頭都不忘存天理。這樣日子長了，心自然會在天理上凝聚，這就象道家所說的「結聖胎」。

又「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葯。」。如果白天做功夫覺得煩燥不安，那麼就靜坐。如果不想看書，必須去看書，這也是對症下藥，也是一種方法。這裡提醒人們，古人所謂立志從來都不是升官發財，或所謂的世俗事業。而是探索真理，提高自身的修養。這是與《易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追求宇宙人生的真相是一個意思。這可不是「成功學大師」忽悠人的自強不息追求財富和事業的意思，這一點要注意。

人類文化從來都反對勵志奮鬥追求什麼事業，因為這是人類貪婪本性的體現。還有一點人們不知道，一個人如果境界達到孔孟老莊和王陽明的修養境界，什麼功名利祿都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只是他們不屑為之而已。可憐那些立志發財的人卻往往發不了財，這就是佛家的「求不得」。話又說回來，發財豈是人能夠說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