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袖:今古兩情痴——徐志摩與賈寶玉

  寶玉何必重再世,紅樓由來是一夢。生平最愛林妹妹,奈何終歸青梗峰。——《紅樓夢》中的主角賈寶玉本是一塊天外的頑石,獲得靈氣之後來到人間。但他沒有被人間的泥濁之氣腐蝕掉,而是在少女林黛玉柔軟的眼淚中保持心性的純真。林黛玉的眼淚彷彿是上天的甘露,滋潤養育著賈寶玉的靈氣與性情,使他如同他身上從彼岸世界裡帶來的那塊玉石般始終出淤泥而不染。在盛放青春少女的美麗的大觀園中,賈寶玉是那樣的幸福,他是一塊被眼淚柔化的石頭,在女兒國的女神引導下前行而始終保持著真性真情。但當林黛玉逝去,能夠賦予頑石以靈性的淚水乾涸,讓他存放真情真性的女兒國消失,世間帶給他的只有虛假與迷惘,於是,他再也別無選擇,只有告別紅塵,重返所從來之彼岸了。   ——不知怎的,看了《紅樓夢》所引起的關於賈寶玉的感想,總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徐志摩。   在賈寶玉的身上,有曹雪芹自身真實的投影,但畢竟有虛構的成分。徐志摩卻是現實中一個活生生的傳奇的例子。「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代,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林徽因語)。但徐志摩在沒有見到林徽因之前,他的性靈,也還只是一塊沒有經過感化的頑石。遇到林徽因之後,他性靈的深處,剎那間被愛情的甘露所滋潤,從而孕育了他詩人的靈氣。雖然最後與林徽因的愛情失敗了,但從此起,他開始在茫茫人海中尋訪他靈魂唯一的知己,並且認定:「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正是由於生命負荷著如此高貴的精神使命,才使得詩痴情痴徐志摩對後來遇到的陸小曼也懷著這種與生俱來的神聖情感,可嘆的是,同樣具備「臨水照花」貌的陸小曼,卻並不具備林徽因那樣優雅的內涵,喜歡追逐世俗熱鬧、沉湎鴉片幻覺的陸小曼,顯然並不能與愛在山水自然以及理想國之間飄渺徜徉的詩人產生靈魂的共振,也就並不是他所要想尋訪到的「靈魂唯一的知己」。陸小曼最為可貴的地方,僅僅是在兩人熱戀遭遇世俗壓力時因為對自由的嚮往以及詩人的鼓勵而予以熱情的俯就與迎合,但在身體結合成功之後,平庸的世俗女人陸小曼,並不能進入到詩人那高貴的精神天空而與之進行生命的交流。與最有希望引導他的靈魂上升的「絳珠仙子」林妹妹遺憾地失之交臂,又在急於尋找愛情幸福的不顧一切的衝動激進中飽嘗挫敗,耗盡了生命能量的徐志摩,最終只能孤獨地飛翔在空中。表面看,這是一種「獨與天地相往來」的獨立與飄逸,實際上,卻浸染著一種找不到方向的宿命式的悲哀與無援——「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她的負心,我的傷悲」(徐志摩詩)。當然,陸小曼也是無辜的,如果沒有遇見徐志摩,她本可以平庸地過一生,縱然渾噩,卻少了動蕩和不幸,她的幸福與悲哀,全在於遇到了一個賈寶玉式的情痴徐志摩。   儘管生命中美麗的女神,讓他飽受情感的劫難,但始終是他生命追逐的最高目標。他曾說:「我嘗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污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幾亦微矣!」——人間女神的引導,始終讓他保持著真情真性,而沒有被庸俗的世界同化。但這種過度的單純的追求在複雜的現實世界面前失敗了——他與陸小曼的戀愛在狂熱過後慢慢走向了破裂的邊緣。在他生命的後期,在迷惘與失落的痛苦中,已經離開身邊的林徽因又出現在他生命中,他又燃起了隱隱的希望——也許只有那最初滋潤過他愛的靈魂的林妹妹,才能引導他走出人生的黑暗,重新點燃他的生命之燈。終於,他在追尋林妹妹的途中墜機物化,迷途不返,永遠地離開了這個曾帶給他虛假與欺騙的污濁人間。我想,設若賈寶玉頑石有靈,看到幾百年後又有一個徐志摩因為追尋心中的」林妹妹「而重返大荒,化為與他類似的一塊頑石,他也許會詫異悲傷,但應該更會欣慰而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   「說話是詩,談話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蔡元培挽徐志摩聯)——的確,從徐志摩的畢生行徑來看,似乎天然就是《紅樓夢》意境里的人。他和林徽因同為新月派詩人,經常互相唱酬,探討詩藝兼交流評品,彼此之間往往蘊藉無語而又心照不宣。這一點,也與賈寶玉和林黛玉在美麗的大觀園中才情並茂的結社作詩以及彼此間牧歌般的抒情吟唱極為相似。同樣出生富貴之鄉的徐志摩似乎天生就繼承了精神貴族的一切優異稟賦:純潔、天真、浪漫、痴情、善良兼才華橫溢,他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天生就是同一類人,所以,在賈寶玉的身上,演出了他與林黛玉之間那悲金悼玉的愛情悲劇,而在徐志摩的身上,同樣演出了他與林徽因之間那「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愛情悲劇。但與賈寶玉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蒼涼的愛情結局不同的是,徐志摩憑藉「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的執著精神,將自己的愛情理念升華成了那「萬種風情無地著」的驚艷與瀟洒。那團在半空中翩翩的驚艷而瀟洒的火焰,直接燭照出人性的高度,閃耀出靈魂的光輝,照亮了卑微的地面,也灼痛了世俗地面上無數人們凝視時既艷慕又惋惜的眼神。徐志摩的文學審美境界,在現代文學史上很少有人能夠企及。那份審美的敏銳,以及對埋藏在心底的愛情的至死不渝,使他能夠寫出《偶然》、《再別康橋》那樣的新詩絕唱。特別是《再別康橋》一詩,達到了新詩史上絕無僅有的一種輕盈飄逸,那詩中描述的無比美麗的一切:雲彩、波光、彩虹似的夢、星輝斑斕里的歌,在詩人揮手作別的回首瞬間,全都「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其境界一如《紅樓夢》里的由色而空的妙悟。徐志摩和賈寶玉這兩個歷經滄桑的情種,最終都悟到了人生的真諦。《紅樓夢》里那句打動賈寶玉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被徐志摩無意識地改寫成了「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賈寶玉那出家時寬鬆的袈裟,換作了徐志摩作別時臨風的衣袖;黛玉的痴情與寶釵的溫柔,換作了林徽因的倩影與陸小曼的嬌媚,可惜都像西天雲彩似的,曾經擁有,卻無法帶走。——作者感悟這一切,也正如其《偶然》一詩中的「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可謂是「情到深處,矢言相忘」。從《紅樓夢》的由色而空,到王國維的「無我之境」,再到徐志摩的空靈飄逸,中國文化中最精粹的一系命脈,是如此綿延不斷。自由和尊嚴,性情和空靈,盡在其中。   一個虛假的賈寶玉,一個真實的徐志摩,都是那樣的愚誠純真,都同樣地愛上了一個「林妹妹」,都是美的悲劇。在他們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種詩意的性格在現實世界中被毀滅的共同結局。徐志摩那對「美、自由、愛」的真誠追尋,那對女性美的天然膜拜與讚美,貫穿於他那充滿詩意的整個人生中,其實是對《紅樓夢》中所指向的審美境界的有悟性的體認。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等等難能可貴的藝術氣質,與其說是拜天所賜,不如說是其潛意識裡對《紅樓夢》主人公賈寶玉氣質的一種無需溝通的交流與心領神會的照應。他們心靈的相通,不僅跨越時空,而且不拘形式,不拘於所表達的語言及其風格,也不拘於殉愛的行為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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