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我與弗洛伊德的三個不同 | 經典

卡爾·榮格

關於榮格和弗洛伊德決裂的故事,今天依舊不停被人轉述。

人們有多驚詫於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情同父子的長達13小時的連續談話,就有多驚詫於他們友誼破裂時的那句:「榮格正式不再信仰弗洛伊德。」

他們在學術觀點上到底有何不同,從而造成了這種破裂呢?

「任何一個對現代科學思想感興趣的讀者都不能錯過這樣一本熠熠生輝的、啟迪人們去尋找靈魂的偉大著作。」——1933年,當卡爾·榮格出版了他的代表作《尋找靈魂的現代人》後,《紐約時報》發出了這樣的讚譽。

正是在這本獲得諸多讚譽的著作中,榮格自己以一個比較的視角回答了上面的問題——

《尋找靈魂的現代人》英文版封面

卡爾·榮格 | 文

方紅 | 譯

我們目前所擁有的心理學,只不過是少數一些個體將他們在自己身上所發現的東西進行了記述而已。他們的表述形式有時是恰當的,有時則不恰當。

由於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會與某一類型相一致,因此,他的記述就可以被接受為針對一大群人的相當有效的描述。而且,既然其他類型的人也同屬於人類,因此,我們便可以斷定,這些描述也同樣適用於他們,儘管不那麼契合。

弗洛伊德有關性慾、嬰兒期享樂及其與「現實原則」(principle of reality)的衝突、亂倫等的言論,皆可看做是對他自身心理構成的最為真實的表達。他為在自己身上所注意到的這些東西賦予了恰當的形式。

我並不是弗洛伊德的反對者,我之所以被加上此一稱謂,只不過是因為弗洛伊德本人及其門徒目光短淺。沒有哪個經驗豐富的心理治療師會否認,他們曾至少遇到過幾十個完全符合弗洛伊德的基本描述的案例。通過將在自己身上發現的東西公之於世,弗洛伊德推動了一個有關人類的偉大真理的誕生。他傾盡一生、竭盡全力創立了一門心理學,而這門心理學是對他自身存在的系統闡釋。

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就決定了我們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看待事物。既然他人與我們不同,那麼,他們看待事物、表達自己的方式也與我們不同。弗洛伊德最早的門徒之一阿德勒(Adler)就是一個恰當的例子。

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他與弗洛伊德研究了同樣的經驗材料,但處理材料的方式卻與弗洛伊德完全不同。阿德勒看待事物的方式至少可以說與弗洛伊德的一樣具有說服力,因為他也代表了一種眾所周知的類型。我知道,這兩個學派的追隨者都會毫不客氣地說我講錯了,但我希望,歷史和所有客觀公正的人能夠為我作證。

在我看來,這兩個學派都應該受到指責,因為它們過分強調了生活的病態方面,而且在對人進行解釋的過程中過於絕對地依據人的缺陷。弗洛伊德不能理解宗教體驗,這一事實便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他的著作《幻象之未來》(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清楚地體現了這一點。而就我個人而言,則更傾向於從健康、健全的角度去看待人類,並將患者從弗洛伊德撰寫的每一頁紙上所渲染的觀點中解放出來。弗洛伊德的學說絕對是片面的,因為這種學說是他從僅與神經癥狀態有關的事實中概括出來的,它的有效性實際上只限於那些神經癥狀態。弗洛伊德的學說儘管有誤,但在這些限制範圍之內,它還是真實有效的,因為錯誤本身說到底也是學說的一部分,也反映了一種更大的真實。無論如何,弗洛伊德的學說都不是一種關於健康心理的心理學。

弗洛伊德心理學的病態癥狀在於:它建立在一種不加批判的,甚至是無意識的世界觀之上,而這非常容易使人類經驗和理解的領域在很大程度上變得狹隘。弗洛伊德的一大錯誤在於他忽視了哲學。他從來都沒有批判地思考過他的前提,甚至是作為他提出個人觀點之基礎的假設。而從我上面所說的內容,我們不難推斷出,這種批判性的思考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如果他曾批判性地審視過自己的假設,那他就絕不會像在《釋夢》(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中所做的那樣,幼稚地把自己獨特的心理傾向公之於眾。無論如何,他都會遇到我曾遭遇過的那些困難。

我從來都沒有拒絕過哲學批判這杯苦甜參半的酒,但一直以來我都小心翼翼地飲用它,每次只喝一點點。反對我的人可能會說,這未免太少了,但我自己的感覺卻告訴我,幾乎可以說是太多了。自我批評太容易破壞人的天真無邪,而天真無邪是任何一個有創造性的人都不可或缺的無價財富,或者更精確地說是一種天賦。無論如何,哲學批判都幫助我看到,每一種心理學——包括我自己的心理學——都帶有主觀告解的特徵。不過,我必須防止我的批判力破壞我的創造性。我深知,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帶有與我自己有關的東西——這種東西是有其自身獨特經歷和獨特世界的自我所特有的,是獨一無二的。甚至當我在處理經驗資料時,我也必定是在談論自己。但是,只有承認這是不可避免的,我才能為人類認識自己的事業做出貢獻——弗洛伊德也希望為這一事業做出貢獻,而且不管怎樣,他確實為其做出了自己的貢獻。知識不僅建立在真理之上,也建立在錯誤之上。

也許這裡的問題就是要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每一種心理學學說都帶有其提出者的主觀色彩,而這便是導致弗洛伊德與我的觀點之間出現深刻差異的原因所在。

《尋找靈魂的現代人》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瑞士]卡爾·榮格 著

方紅 譯

在我看來,我和弗洛伊德之間的另一個不同點在於,我總是盡量讓自己擺脫那些有關一般世界的無意識的,從而也是未經批判的假設的影響。我之所以說「盡量」,是因為沒有人能擺脫他自己的一切無意識假設。不過,我至少能盡量讓自己避免那些愚蠢的偏見,並因而傾向於承認各種各樣的神的存在,前提是只要它們活躍在人們的心理之中。我並不懷疑自然本能或驅力是人類生活的推動力,而不論我們稱之為性慾還是權力慾望;但是,我也絲毫不懷疑這些本能會與精神發生衝突,因為它們總是不斷地與其他東西發生衝突,那我們為什麼不能稱這種東西為精神呢?目前,我還遠遠不了解精神本身是什麼,也同樣不了解本能為何物。兩者對我來說同樣神秘,但我不能根據精神的解釋來否定本能的存在,也不能根據本能的解釋來否認精神的存在。否則,那將是一種徹底的誤解。地球上只有一個月亮這一事實並不是一種誤解。自然界中不存在誤解;只有在人類稱為「理解」(understanding)的領域中才會出現誤解。本能和精神當然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它們只是一些術語,用來指代一些我們並不知其性質的強大力量。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認為一切宗教都具有積極的價值。在宗教象徵中,我可以發現我在患者的夢和幻想中遇到過的那些形象。在宗教的道德說教中,我可以看到與我的患者所做的相同或相似的努力,我的患者在自己的洞察力或者靈感的引導下,可以找到應對其種種內心生活壓力的正確方法。各種形式的典禮、儀式、入會儀式、苦行禁慾,以及它們的各式變體,都讓我非常感興趣,因為憑藉這如此眾多之技巧,我便可以尋找出與這些內在生活力量的恰當關係。同樣,我認為生物學和自然科學的經驗主義總體上也具有積極的價值,從中,我們看到了從外在世界著手去理解人類心理的艱難努力。我認為,諾斯替教(gnostic religions)則從相反的方向做出了同樣驚人的努力:從內在尋求有關宇宙的知識。我內心的世界圖景,既包括一片廣闊的外在領域,也包括一片同樣廣闊的內在領域;而人類站在這兩個領域之間,時而面對這個領域,時而面對那個領域,然後依據他自己的心境或氣質,把其中一個領域當作絕對真理,而否定或者犧牲另一個領域。

當然,這個圖景是假設性的,但它所提供的假設非常有價值,以至於我無法將之捨棄。我認為,它在啟發性和經驗性方面都得到了證實,而且,它還得到了一般共識(consensus gentium)的支持。這個假設顯然來自我的內在領域,儘管我可以想像,是基於經驗的研究讓人們發現了這一假設。我的類型理論正是根據這一假設推論而來,它還使我與一些不同的觀點(比如弗洛伊德的觀點)得以調和一致。

我發現,一切事物都包含著對立的活動,並從這一觀念出發發展出了我的心理能量(psychic energy)概念。我認為,心理能量來自對立雙方的活動,就像物理能量涉及勢能的差異一樣,也就是說,存在著暖和冷、高和低這樣的對立概念。弗洛伊德一開始把性慾視為唯一的心理驅動力量,直到我與他分道揚鑣後,他才承認其他心理活動也具有同樣的地位。就我而言,我把各種心理驅力或力量都歸到了能量的範疇內,為的是避免一種只探討驅力或本能的心理學所具有的那種任意武斷。因此,我所談論的並不是單獨的驅力或力量,而是「價值強度」(value intensities)。

我上面所說的這些話的意思,並不是想否認性慾在心理生活中的重要性,雖然弗洛伊德固執地認為我確實要否認這一點。我的目的無非是想為性(sex)這個已被濫用的術語設定一個界限,因為它有可能破壞一切關於人類心理的討論,我希望把性慾本身放到其恰當的位置上。常識始終會讓我們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即性慾其實只不過是生的本能(life-instincts)當中的一種——只不過是心理生理功能當中的一種——儘管這種本能或功能毫無疑問已經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而且意義重大。

毫無疑問,在當今的性生活領域中,存在一種明顯的混亂狀態。眾所周知,當我們牙疼的時候,我們往往無暇顧及其他。弗洛伊德所描述的性慾無疑是一種無法擺脫的性強迫症(sexual obsession),每當需要迫使或誘使患者擺脫某種錯誤的態度或情境時,這種強迫症就會表現出來。

這是一種堆積在一個大壩後面的被過分強調的性慾;只要正常發展之門打開,它馬上就會恢復到正常的狀態。性慾常常被困在對父母和各種關係的積怨之中,被困在家庭情境中那些令人厭煩的情感糾葛之中,這種情境常常會阻斷生命的能量。這種阻斷現象會經久不衰地表現為一種性慾,即所謂的「嬰兒期性慾」。它實際上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性慾,而是對完全屬於生活的另一個領域的緊張感的一種不自然的宣洩。既然如此,在這個洪水泛濫的國度里駕駛著小船划來划去又有什麼用呢?誠然,具有冷靜而有條理之思考的人都知道,此時,與其在洪災中劃舟奔逃,還不如鑿開泄洪的渠道。我們應該在改變的態度或新的生活方式中,努力找到釋放被阻隔的能量所需要的通道。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會陷入惡性循環之中,而實際上,這正是弗洛伊德學派心理學可能會導致的威脅所在。它並沒有為人們指明道路,幫助人們走出無法更改的生物事件的循環。

……

除了生活中與之相反的衝動,即精神,沒有什麼能讓我們從這種聯繫中解脫出來。擁有自由的,並非血肉之軀的孩子,而是「上帝的孩子」。在恩斯特·巴拉赫(Ernst Barlach)的家庭生活悲劇小說《死亡日》(Der Tote Tag)的結尾,那個化作了魔鬼的母親說:「奇怪的是,人們竟然不知道上帝就是他的父親。」這是弗洛伊德永遠都不會得知的事情,也是所有贊同他觀點的人不允許自己得知的事情。至少,他們永遠都找不到打開此種知識寶庫大門的鑰匙。神學幫不了那些尋找這把鑰匙的人,因為神學需要信念,而信念是不能憑空杜撰的:從最為真實的意義上說,信念是一種上帝恩賜的禮物。我們現代人亟須重新發現精神生活,我們必須重新去親身體驗。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打破那個將我們束縛於生物事件之循環中的魔咒。

弗洛伊德

我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是弗洛伊德的觀點與我的觀點之間的第三個不同點。因為這一點,有人便指責我是神秘主義者。不過,我並不認為以下這一事實是因我而導致,即不論何時何地,人類總會自動發展出宗教的種種表現形式,而且從遠古時代起,人類的心理之中就充滿了宗教情感和宗教觀念。凡是看不到人類心理這一方面的人,都是盲目的;而凡是選擇通過解釋或者「啟蒙」來把這個方面消除掉的人,則都沒有現實感。

弗洛伊德學派的所有成員,包括弗洛伊德本人,都具有戀父情結,我們是否應該可以從這種戀父情結中看到令人信服的證據,來證明任何值得一提的從不可變更的家庭情結中解脫出來的方式呢?

人們非常固執、過於敏感且狂熱地捍衛著這種戀父情結,這種情結其實是被誤解的宗教虔誠的外殼,它是用生物學和家庭關係表現出來的一種神秘主義。至於弗洛伊德的「超我」觀念,只不過是一種鬼鬼祟祟地想要偷取一向受人尊敬的耶和華意象的企圖,然後穿上心理學理論的外衣而已。當一個人做這樣的事情時,其實還是開誠布公地說出來為好。就我個人而言,我更願意用人們一直以來所熟悉的名稱來稱呼事物。

歷史的車輪不會倒轉,從原始的入會儀式開始,人們的精神生活一直在前進,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人們之所以允許科學對其研究領域進行劃分,並提出有限的假設,那是因為科學必須以這樣的方式來運作;但是,人類的心理卻不能分割開來。心理是一個整體,意識是心理的一部分,心理是意識之母。

科學思維只是心理的一種功能,因此它永遠也無法窮盡生活的所有可能性。心理治療師不能戴著病理學的有色眼鏡來看待世界;他永遠都不能忘記,病態的心理也是人類的心理,儘管處於疾病狀態,但也是人類整體心理生活的一部分。心理治療師甚至還要能夠承認一點,即自我之所以生病,正是因為它與整體的聯繫被切斷了,失去了與人類以及精神的聯繫。就像弗洛伊德在《自我與伊底》(The Ego and the Id)中所說的,自我確實是「恐懼之地」,但只有它不回到「父親」和「母親」(精神和自然)那裡時才會如此。弗洛伊德在尼哥底母(Nicodemus)的問題上遭遇了挫折,這個問題就是:「一個人能再次進入母親的子宮,然後重新出生嗎?」見微知著,我們可以說,歷史在這裡重現了,因為如今這個問題再一次成了現代心理學爭論的焦點。

……

弗洛伊德與我之間的比較,可以追溯至我們的基本假設存在的本質區別。假設是不可迴避的,既然如此,如果我們佯裝自己沒有做任何假設,那就錯了。

這就是我要探討根本問題的原因所在,以這些基本問題作為出發點,才能夠更好地理解弗洛伊德的觀點與我的觀點之間的多種細微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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