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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鋒側鋒之辯」淺談楊守敬先生的書學思想—劉祥彬

從「中鋒側鋒之辯」淺談楊守敬先生的書學思想

劉祥彬

自書法講用筆以來,書學界關於筆法之論可謂汗牛充棟,尤其正鋒、側鋒、中鋒、偏鋒之爭,千載未休。唐代柳公權的「心正則筆正」問世,後學之輩往往奉其為圭臬,不僅未能根據現實經驗對其有所批判,而且更是出現了「以筆斷人品」的臆測,明清書法界甚至有了「唯中鋒用筆才是正法」之論調。加之諸多書法行家用筆「秘不傳人」,以及各人在書學論述中,將幾種筆法的名稱使用不盡一致,故而導致幾種筆法的含義大相徑庭。楊守敬先生則認為:在書法用筆中,中鋒、側鋒沒有絕對的界限,也沒有絕對的標準要求哪類風格必須使用中鋒或側鋒。

關鍵詞:正鋒、側鋒、中鋒、偏鋒、方筆、圓筆、行筆

楊守敬(1839—1915年),字鵬雲,號惺吾,湖北宜都人,博學多才,可惜七次公車不第。48歲時絕意科名,專心著述。他畢生勤奮,成就頗多,為中國近代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金石學家、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方誌學家和書法家。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其書法敢於突破傳統的門戶之見,徹底擺脫館閣體制之藩籬,古茂恣肆,直逼漢魏,故能別開生面自成一家。42歲時,楊守敬先生曾應駐日本公使何如璋之聘,到東京出任中國使館文化隨員。在日期間,搜集流失在日本的中國古籍凡5大車,10萬卷冊以上,同時大力弘揚中國的書法藝術,近代日本書壇崇尚北魏風骨,多出於楊守敬的倡導,故有「日本書法界尊楊為書道之宗」一說。楊守敬書法端莊雄渾,最大特點是在正鋒行筆的同時,多用側鋒取勢,既縱逸跌宕,又樸實自然。

「中鋒側鋒」,「正鋒偏鋒」

清末,書法界掀起了一股「唯中鋒論」,大談「筆筆中鋒」,培養絕對的「中鋒用筆觀」,以標榜自己為書學之正宗。

何為中鋒?書法界卻定義各不相同。

曾國藩言「寫字之中鋒者,以筆尖著紙,古人謂之蹲鋒,如犬蹲、虎蹲、獅蹲之像」(1),並未能闡述清楚。清代王澍在《論書剩語》解釋「中鋒者,謂運筆在筆畫之中,平側偃仰,惟意所使,及其定也端若引繩。」而王氏所言的「中鋒」,實際上是魏晉時期的「正鋒」。

正鋒,即筆鋒常在筆畫中心或正中行,沒有偏側,而筆肚(或筆毫)也常與用筆方向保持一致。正鋒常見於筆畫中段或篆隸之中,「正以立骨」。宋代科學家沈括在《夢溪筆談》里記載,「(徐鉉小篆)映日視之,畫之中心,有一縷濃墨,正當其中,至於曲折處亦在當中,無有偏側處。」蘇軾《論書》曾云:「方其運也,左右前後,卻不免攲側;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

與正鋒相對應的則是側鋒。

側鋒,指筆鋒雖有欹側,但側而不倒、仍在畫中,筆肚或筆毫仍能與用筆方向基本保持一致。側鋒常見於起、收、轉、折或行草書中。豐坊《書訣》云:「右軍(即王羲之)用筆,正鋒居多,故法度森嚴而入神;子敬(即王獻之)用筆外拓,側鋒居半,故精神散朗而入妙。」宋黃庭堅《山谷題跋·論書》云:「學書端正,則窘於法度;側筆取妍,往往工左病右。」明代徐渭《書論》言:「鋒太藏則媚隱,太正則媚藏而不悅,故大蘇(即蘇軾)寬之以『側筆取妍』之說。」

可書法幾經發展傳承,到了清末,對筆鋒的認知出現了極大的歧義。當時社會主流認為,所謂中鋒,就是「筆鋒在筆畫中心」、「令筆心(或筆鋒)常在點畫中心行」、「主鋒始終保持在筆畫正中心或中心分線上」。正如清代笪重光所言:「能中鋒用筆,雖敗筆亦圓;不會中鋒,即佳穎亦劣,優劣之根,斷於在此。」即便對「中鋒論」表示質疑的倪蘇門,也將「中鋒」等同於「正鋒」:「羲、獻作字,皆非中鋒……豈拘拘中鋒為一定法乎?」

作為忠實於民族文化的楊守敬,根據考據所得和自己的切身體會,直截了當地提出了下列見解,大膽地破除「唯中鋒」論。他分析說:

大抵六朝書法,皆以側鋒取勢。所謂藏鋒者,並非鋒在畫中之謂,蓋即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折杈股、屋漏痕之謂。後人求藏鋒之說而不得,便創中鋒以當之。其說立之甚辮,而學其法者,書必不佳。且不論他人,試觀二王,有一筆不側鋒乎?堆側鋒而後有開閡、有陰陽、有向背、有轉折、有輕重、有起收、有停頓。古人所貴能用筆者以此。若鋒在畫中,是信筆而為之,毫必無力。安能力透紙背?且亦安能有諸法之妙乎?

在「中鋒」「側鋒」之爭中,周星蓮曾以「古人不廢偏鋒」來辯解,言下之意:中鋒仍是基本的用筆方法,側鋒亦可偶爾為之。而楊守敬先生則說「學其法者,書必不佳」,「二王有一筆不側鋒乎?」他首先站在對手的立場上,將「中鋒(其實是正鋒)」「側鋒」分別開來,然後表示自己並非反對當時的「中鋒論」,只是反對將「中鋒」視作最高權威的迷信。把任何一種方法絕對化,必然會作繭自縛,書法亦然。楊守敬在日本講授書法技巧時,詳細講解有怎樣的執筆、用筆方法,並不唯正鋒至上,諸多日本書法家得其精髓,八面出鋒,隨勢起倒。如1880年農曆8月,楊守敬先生出使日本,與日本書法家嚴谷一六談到執筆訣:「用筆千古不易,天分高者自然暗合。……八面出鋒,始謂中鋒,惟中故能八面出鋒,若非中則僅一二面矣,……若鋒在畫中,無此巧妙。變化有方,方能意味無窮。古人之字所以不令人一覽而盡也。鋒在此。此法所以然者,平則四面八方皆運轉自如,無偏則之病。若是如此執筆(論枕腕)則撤捺皆不能平。且指與腕之氣皆不貴,所以要回腕,非此執筆不緊,運腕不靈。總要平面圓,古人用筆法千變萬化。」

在楊守敬看來,「中鋒用筆」本身就包涵了「正鋒」和「側鋒」兩種方法,《翰林粹言》中有「側鋒取妍,此鍾、王不傳之秘」。但也有人將「側鋒」視為「異端」,如馮武《書法正傳》中說:「今以側筆取妍者,皆異端也。學書斷斷乎不可使邪魔外道盤踞胸中,使終身陷入妖俗而不自知也。戒之哉,戒之哉!」其實,馮武的這段話實際上把「偏鋒」誤理解為「側鋒」。「偏鋒」與「正鋒」相對,指筆鋒偏在筆畫一邊,筆肚倒在筆畫另一邊,筆毫扭曲或偏倒(董其昌雲「自偃」或「偏軟」者),「一掃(或拂、抿)而過,力不入紙」,是書法的大忌,被稱為敗筆。

偏鋒只存在於不善書者之走筆和收筆時,且一筆偏鋒,未必筆筆偏鋒,任何人在偏鋒時一提筆或轉向都有可能變成中鋒。清代曾國藩也曾說過「將倒未倒之際,一提筆則為蹲鋒(中鋒),是用偏鋒時也有中鋒者也。」(2)

品高學富,八面出鋒

楊守敬在書法上有著自己鮮明的主張,其《學書邇言》緒論中,有一段話很能代表他的思想:

梁山舟《答張藝堂書》,謂學書有三要: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多寫又次之。此定論也。嘗見博通金石,終日臨池,而筆跡鈍稚,則天分限之也;又嘗見下筆敏捷,而墨守一家,終少變化,則少見之蔽也;又嘗見臨摹古人,動合規矩,而不能自名一家,則學力之疏也。而余又增以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稚,不落塵俗;二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於行間。古之大家,莫不備此。斷未有胸無點墨而能超軟等倫者也。

如何在書法上取得成績,楊氏在「天分」「多見」「多寫」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兩點」品高「學富」。

天分、多看、多寫,實際是歷代學書的基本經驗。但明清時代,書法儘管未脫離實用,然而事實上已經成了獨立的藝術形式,書法活動也早已成為文人騷客的雅好。自宋人提出「廣以聖哲之學人書,書乃可貴」以來,明清兩代書家日益注重學養,董其昌提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楊守敬則要求書家「品高,學富」,作書要「書卷之氣」「溢於行間」,也反映出清代在講求書法藝術性的同時,更強調書家的學問修養。

楊守敬並不拘泥於古人,他說「大抵作書,不可無法,亦無定死法。多讀書自能成文,多見名跡自能書,無徒拾前人牙慧,斯為得耳。」。他終生將其視為自身書法實踐的楷則和追求目標,緣於此,他廣羅碑帖,厚積學養。在《平碑記》中記載了當年「學富」的情景:

「時館於崇文城南之平樂園,距琉璃廠往返約十里。每薄暮,館事畢,步而往;漏三四下,街衢之間,爝火盡熄,闃無行人,余方挾數紙踽踽而歸。或燈為風滅,則望影疾趨,不懼亦不倦。歸後擾復割腑伸紙,摩挲數次乃寢。如是耆年余,囊金館穀,為主罄盡,所謂積窮屯而不悔也。」

楊守敬重《碑》學,注重漢碑南北朝碑刻書風的歷史演變,但他同時客觀地、全面地對待碑《帖》,刁;因重視《碑》而排斥《帖》。他在《評帖》中說:「夫碑碣者,古人之遺骸也;集帖者,影響也,精則為子孫,不精則鋁靈耳。見鈞靈不如見遺骸,見遺骸不如見子孫。去占已遠,求毫芒於剝蝕之餘,其不必得耶?故集帖之與碑碣,合之兩美,離之兩傷。」他主張博採眾長為我所用,對日本學者談起書法之論,他說「只要能為我所用,皆是中鋒」。

關於「八面鋒」,劉熙載的《藝論》指的是:「中鋒、側鋒、藏鋒、露鋒、實鋒、虛鋒、全鋒、半鋒」,此說顯然與楊守敬的「八面出鋒」涵義不同。劉氏的八面鋒,中鋒只是其中一鋒;而楊氏的八面鋒,都是中鋒。

側鋒本就屬於中鋒,早期書法中大量使用側鋒,如鍾繇、二王法帖,張旭、顏真卿碑帖,南北朝隋唐其他書家的碑帖、墨跡或墓志銘等。以王羲之《十七帖》拓本為例,雖輾轉勾摹鐫刻,但每一個點畫非側鋒難為之。王羲之說得具體:「夫書……先須用筆,有偃、有仰、有欹、有側、有斜……」故而到了晚清,楊守敬先生故言「大抵六朝書法,皆以側鋒取勢」「試觀二王,有一筆不側鋒乎?惟側鋒而後有開合、有陰陽、有向背、有轉折、有輕重、有起收、有停頓,古人所貴能用我以此」。近代學者白蕉也認為:「側筆取勢,亦從合得渾來。風竹相迎相亞,忽迫忽避,是鐘王得意處,是魏晉之韻。」(3)

唐代書法是對魏晉筆法的繼承,儘管唐楷法度謹嚴,但書法家仍大量使用側鋒,以顏真卿《勤禮碑》、《忠義堂法帖》為例。唐太宗《論執筆法》言:「腕豎則鋒正,鋒正則四面勢全。」四面勢全,就是八面出鋒。程瑤田《書勢》中說「執筆何以謂之鋒也?曰執筆使筆不動。及其運筆也,運之以手,而非運之以筆,惟其然,故筆之鈍者,可使之銳,筆之銳者,可使之鈍,是故筆不動其鋒中焉。及其運之以手,而使其一筆依乎吾之手而動焉。則筆之四面出其偏鋒以成字之點畫,然則鋒之偏者,乃其偏之中者使之然,而其四面錯出依乎手之向背陰陽以呈其能者,乃其鋒之中者使之不得不然。」

從唐代安史之亂後直至宋太祖登基,政局不穩定,持續了二百餘年的戰亂。由於缺少了書法傳承的良好環境,以至於筆法幾近失傳,所以古人才感嘆:「文傳終於此矣。」到了宋代,書法側鋒的使用已不如唐朝那麼普遍,「宋四家」之一的蘇軾,尚能用側鋒。黃庭堅曾這樣評價其的書法:「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至於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

元明時期,中國的書法明顯走下坡路,由於主流提倡「中鋒」,甚至將「中鋒」等同於「正鋒」,用側鋒的人越來越少。側鋒之法由於筆法誤解或失傳的原因,使用率降低,一般書家書寫時十有六七已然不錯矣。清代書家朱履貞說:「學書要識古人用筆,不可徒求形似……法不得,則虛積歲月,用功徒然。工夫淺,則筆畫荒疏,終難成就……」然而楊守敬僅僅用了一句「八面出鋒,始謂中鋒」的妙語,道破了筆法玄機:四面出鋒也好,八面出鋒也罷,都是用筆的原則和規律。

書法大家胡問遂先生在《談側鋒》一文中說:「作點如正鋒為之,則成為滴水之狀,無右顧勢,故作點時必交筆管向左內微微傾倒,使鋒向右外方著力,由於側筆的用力,在點的腹部受力較重,筆毛無法鋪開,背部受力輕,毫鋪較足,故點呈腹平背圓之狀。這種形同中鋒,只是筆毛在點畫兩側著力不均勻的運筆,就是側鋒。故側鋒只是中鋒的變化用筆而已。」同時他又說:「其實,側鋒絕不僅只點而已,張懷瑾《玉堂禁經》論揭筆之法說:側鋒平發,『人』『天』之腳是,如鳥爪形。揭筆有順揭反揭之分,順揭如挑、捺;反揭,如鉤、撇。故凡出鋒的點畫,多用側筆。」(4)

楊守敬書法初學歐陽詢,繼而學習顏體和蘇黃諸家,後又上追北碑書及漢隸,故其結字的許多點畫的落筆(起筆)處、轉折處及收收筆(包括掠起)處均可清晰地看到側鋒行筆的特徵。其書法以正鋒求其質實,以側鋒求其勢險,正側雙用,所書之字方中見圓,圓中寓方,方圓兼施。正鋒為圓筆,側鋒為方筆。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書法之妙,全在運筆。該舉其要,盡於方圓,操縱極熟,自有巧妙。方用頓筆,圓用提筆;提筆中含,頓筆外拓;中含者渾勁,外拓者雄強;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隸之法也。……妙在方圓並用,不方不圓,亦方亦圓,或體方而用圓,或用方而體圓,或筆方而章法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楊守敬先生成就諸多,如地理學、金石學等,由於他對學術的關注甚深,所以並未走上專業的書法家之路。而楊先生融各家所長,善各種筆法,既有傑出的書法理論,又有獨特的書法藝術,故而虞逸夫先生認為楊氏在書法史上的地位「亦足睥睨一世,高居上座」,楊氏門人熊會貞說楊守敬「傳世書法古茂,直逼漢魏,蓋世無雙」,陳上岷先生更是認為楊守敬的書法「熔漢鑄唐,兼有分隸引楷之長,在清代末期,真可以說是繼往開來,獨拔藝林」。

綜上所述,通過對書法界關於筆鋒的梳理,探析楊守敬先生的「側鋒」論和書學思想,從而正確地掌握和運用書法之道,使學書過程中真正體會並討諸實踐「其鋒正則骨立,則涵蘊氣味;鋒側則神颺,外耀鋒芒」的原理,不盲從迷信,方圓並用,創作出與眾不同的藝術佳作。

(1)(2)《曾國藩家書·咸豐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諭紀澤》,中華書局,1998年版。

(3)《白蕉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8月版。

(4)《胡問遂論書叢稿》,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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