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印第安「大地之母」神祇的生態原型探析

北美印第安「大地之母」神祇的生態原型探析

作者:秦蘇珏 來源:西南民族大學學報

[摘要]

北美土著人的信仰是一種基於大地的神學,他們對於前世、今生和來世的理解都被放置於「大地之母」的理念之中,一切的神聖性都集中體現於大地母親這一意向。隨著歐洲文化的入侵,他們認識到傳統儀式、婦女角色、社會結構的改變以及政治經濟的博弈都是內在相互聯繫的。基於性別差異、精神信仰的不同理解而最終導致的物質世界的巨變成為解讀當今生態惡化的鏈狀因果關係的視角之一。

[關鍵詞]

印第安文化; 大地之母; 女性傳統; 生態批評

美國早期的土著學者查爾斯·亞歷山大·伊斯門( Charles Alexander Eastman) 在1911 年出版的哲學專著《印第安人的靈魂: 一種詮釋》( The Soul of the Indian: An Interpretation) 中談到,族人能與世界和諧相處的秘訣就在於他們的意識中從來沒有自然與文化的二元對立,「在我們看來,除了自然,世上就沒有神廟或聖壇」。他認為,土著人萬物有靈的信仰具有極大的象徵特性,「印第安人對太陽的敬仰就如同基督徒對十字架的尊崇」,同時,他們在與自然世界的相處中又抱有異常的理性,是一種「科學」而非「野蠻」的關係,「用一個明晰的比喻,在族人的觀念中,太陽和地球就如所有有機生命體的父母,這更加接近科學真理,而非詩化的象徵。作為宇宙萬物的父親,太陽催生著自然界,地球就如我們母親的子宮,孕育著植物和人類。所以,我們對他們的尊敬其實就應想像成我們對親生父母的愛的延伸,帶著這種如孝順子女般的溫情,我們願意被他們吸引」。

從上述表述中可以看到,土著人不是將自然看作一個被動的產物,而是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創造者。在美洲大陸的許多地區都廣泛存在著類似的認同,他們都習慣於將自然世界擬人化其女性的身份,並將人類的產生看作大地母親的生產。例如,來自加拿大的甸尼族人( Dene) 伊西多·科喬翁( Isidore Kochon) 也曾說過: 「在白人到達北方之前,大地公平地撫育著一切,她對於我們就像一位母親撫養著她的孩子。」 在秘魯生活的蓋丘亞族( Quechua) 人也將世界尊稱為大地母親。作為美國土著人中最早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的學者之一,來自阿帕契族( Apache) 的女性知識分子薇奧拉·科多瓦( Viola Cordova) 在接受西方古典哲學的正規學院式教育之後,在印、白兩種文化的直接熏陶之中,也仍然執著地將自己對於哲學研究中三個主要問題的思考———世界是什麼? 人類是什麼? 人類在世界上的角色是什麼? ———放在印第安哲學研究的視角之下,以土著人所信仰的「大地之母」作為哲學思考的起點。她認為,西方宗教和哲學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脫離塵世」( extraterrestrial),儘管白人也相信人類是由大地的泥土造就,但是人類卻在產生的那一刻起就脫離了大地,與世上的萬物劃分了清晰的界限和等級,並在造物主的詛咒之中被拋棄在一個嚴酷的環境之中掙扎,只能將所有的美好期望都寄托在一個與現存世界毫無關聯的未來世界,是一種超越於自然之外的寄託。這樣的信仰完全無法以積極的方式幫助人類理解現世的生存意義,找到人類在世界上存在的恰當方式,也無法解答人類在現實世界中應當擔當怎樣的正確角色等問題。而土著人的信仰則是一種基於大地的神學,這是一種產生於現世經歷的感悟,最易於被自然地而非強制教化地接受。他們對於前世、今生和來世的理解都被放置於「大地之母」的理念之中,一切的神聖性都集中體現於大地母親這一意向。但是母親這個稱謂不僅僅是一個擁有生育能力的生理載體的象徵,她的最大特徵是她的神聖性,而她之所以神聖是因為她就是生命力本身。「當地球將生命力導入她的無窮創造之中時,她成為了母親。地球這個星球將盡自己所有創造出獨特的產物,由於生命力必不可少,所以變得不可低估。地球成為母親不僅僅是她生產的行為,更在於她創造的持續不斷的養分,在這個意義上,地球是一個真正的母親」。生命力之流讓現實中所有的一切都圍繞在了生命力的源泉———大地母親的周圍,人類作為其中的一員也得到了她平等的眷顧,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因為大地母親的生命力而變得美好、適當。土著人心懷感恩地享受著這樣的存在方式,他們因為這令人滿足的歸屬感而從來沒有過對所謂另一美好世界的追逐,所以他們教育族人要坦然面對今生的完結。個人長成後也不能獨立於母親之外,而是要報答母親,為了她持續的生命力而通過回歸大地回報自身。在土著人的信念中,個人與大地的關係不僅僅是成長、獨立的後代與母親的關係,更是「互惠的關係———既有索取,也有給予」。

現代的環保主義者基於地球生態惡化的現狀也開始廣泛地宣傳這樣的理念,例如蓋婭假說就是與北美土著人尊崇的大地之母最為相似的概念。但是就如科多瓦所指出的一樣,作為西方文化的產物,蓋婭假說儘管將大地視為一個有機的生命體,但在環保主義者的解讀和宣傳中,仍然透露著「人類是地球的管理者這樣歐洲( 基督教) 式的觀念,管理權就暗含著人類居於地球之上的優越感———這在美洲土著人的理念中絕不存在」。人類在認識自己的過程中,首要的問題就是世界的起源問題,這會直接影響我們對於人類之間的正確關係、人和世界的關係等諸多問題的思考,也會直接影響我們的行為方式。因此,諸多學者將研究方向指向土著人的宗教和信仰,試圖發掘他們認同的創世傳說與基督教的創世紀對於信眾的引導究竟有何本質的差別,及如何導致了人類在與自然相處的過程中產生不同的結果。

北美土著人的女性創世信仰

在諸多學者中,對於美洲土著人將大地視為母親神祇原型持有較大異議的當數薩姆·吉爾(Sam Gill) ,他認為雖然這樣的信仰深受當地土著人的影響,但是這樣廣泛地宣揚大地之母不過是歐洲人的後代在北美大陸獲取土地需求的一種政治上的計謀。但是,通過了解美洲土著人的口述傳說和傳統儀式就不難發現,在遍布美洲大陸的許多民族中,大地之母的神聖形象確實是早在20 世紀之前就廣泛存在並深入人心了,而白人殖民者正是利用了這一點,玩弄著政治和利益的權謀。

與基督教有一個清晰可見的男性耶穌形象不同,土著部落由於數量眾多,並沒有一個統一的至高無上的個體神祇被所有部落膜拜。例如,切羅基人( Cherokee) 視火神約瓦( Yowa) 在不斷變化中散發、創造,世界的產生和發展是一個動態的、持續的創造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這樣的信念有效地監督和剋制著族群中個人的任意行為,強調了行為可能造成的不可預知的後果。納瓦霍人( Navajo) 相信一個「偉大的力量」( Great Power)創造了一切,它不需要名字,但是族人都相信它無處不在。他們並不過多追究創世之前的存在是如何,或者物質是從何而來,而是強調人類的到來並不比其他所有一切的出現更有優先性。人類不過是與其他存在一樣被創造,並且緊密相連,不是一個由開始、繼續和結束組成的直線發展過程。這是土著人一直相信的日月相交、時間循環的亘古原則,與西方人的線性時間觀具有很大的不同。這樣,他們的世界觀更多地強調生存環境的考量,空間的重要性具有更大的約束力,因為他們相信人類必須與自然世界達成永久的平衡才能世代生存,而不是以暫時的擁有為現世的目標。

在對北美印第安文化和宗教信仰中的女性神祇原型和女性中心傳統的研究中,土著學者葆拉·岡恩·艾倫( Paula Gunn Allen) 的著作《聖環: 恢復美洲印第安傳統中的女性特質》具有廣泛的影響力。艾倫在該書的前言中就明確指出: 「傳統的部落生活方式大多是女性制,從來不是父權制,這樣的特徵對於所有負責任的活動家理解部落文化非常重要,因為他們試圖探尋以生命為實證的社會改變來減少毀滅人類和和破壞地球的結果,真正提高地球上的所有生存者的生活質量。」而對於這些活動家來說,他們需要理解的印、白兩種文化中一個最明顯的不同就是「不管如何的千差萬別,美洲印第安人都將他們的社會體系建立在儀式的、神靈居中的、女性為核心的世界觀基礎之上」。因為有了這樣的世界觀為主宰,「負責提供食物的和平主義的男性……和自信、剛毅、果斷的女性」就成為突出的特徵。也正是在這樣的女性制社會形式中,女性特質決定了新的生命力的不斷延續是族群繁榮的基本前提,強調了「所有生命形式的互補特性」,而「作用強大的女性對社會安康的核心性也不可質疑」 。為了將這樣的世界觀和理念傳播給族人,印第安傳統的創世傳說中存在著普遍的女性神祇,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老蜘蛛女( Old Woman Spider) 的形象。「她將我們編織在相互交織的結構之中,她是最古老的神,是記憶之神,是能再造物之神……我們因為確信自己的生存意義、她的核心性以及她以神聖環形而存在的特徵活到今天」。除此之外,第一女( First Woman) 、蛇女( Serpent Woman) 、穀物女( Corn Woman) 、大地女( Earth Woman) 、思想女( Thought Woman) 、沙祭女( Sand Altar Woman) 、生育水流女( Childbirth Water Woman) 、天空女( SkyWoman) 、變化女( Changing Woman) 等等各種女性神祇遍布北美印第安部落傳說。

土著人對於這些根植於神話傳說中的女性神祇的尊敬並不能簡單地被貼上愚昧、迷信的標籤,因為它們更多地體現出土著人對於「宇宙的理性分類」。他們的神話表明了他們「對於生存的本質目的的認識,表明物質存在之外的可能力量」。在土著人的集體想像和創作中,他們的女性神祇形象將族人與宇宙的關係闡釋為一種再生、繼續、互為一體的系,以女性力量為核心的宇宙成為一種能夠再生並且能夠包容一切的表徵,是物質生命力和精神吸引力相互轉化、相互延續的最佳載體。他們在出生、成長、逝去的淺顯倫理中講述著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循環往複,讓族人在將神靈、祖先、後代和自己合為一體的神話中獲得了整體性的認同。所以,艾倫將宇宙進化論一詞( cosmogony) 和希臘辭彙gyné ( 意為「女人」,「woman」) 合併創造了一個新的術語「Cosmogyny」,意為「女性創世」,以此來概括她所理解的土著人的創世傳說和宇宙觀。

當然,女性特徵並不是指與父權制相反的另一種性別壓迫,而是一種兩性平等的平衡狀態,他們的神話傳說中有足夠的例證說明這是一種打破兩性對立關係的價值觀,是旨在教育族人達到兩性和諧的途徑。例如,納瓦霍人敬仰的女神變化女和妹妹白殼女( White Shell Woman) 就是神性的女性原型,她們對於男性的態度可以明晰地說明納瓦霍人心中和諧的兩性關係。變化女和白殼女分別在陽光和流水中孕育了各自的兒子———戮魔者( Monster Slayer) 和水孩( Child of Water) ,作為男孩們唯一的導師,母親教導他們消滅世上的惡魔,而獨獨留下四個代表———老女人、冷女人、貧窮惡魔和飢餓魔———以教育後世的人類了解生命力、寒冷和貧窮,並知道用勞動創造食物。兒子因此接受和理解母親的用意,希望留在世上的惡魔能有助於人類的繁衍和成長。這樣的故事體現了女性作為母親優先擁有的教育功能,而兒子的成長也讓母親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變化———「我成為了一個有可靠決斷力的女人」。隨後,神話故事的重點轉移到女神與丈夫的和諧關係上,當太陽向變化女提出讓她作為自己的伴侶的要求時,變化女並沒有被動地接受,而是相應地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對於太陽的質疑她只是柔聲答道: 「你是天空,必須一直保持不變,而我是大地,我隨季節而變化。你一直在移動而我保持原地不動,這樣,我們相互完善,讓世界保持完整。你和我都有相同的精神特徵,我們的價值是平等的,儘管我們不相同,但是我們是相似的」。在這樣不卑不亢的表述中,納瓦霍人通過他們敬仰的女神表達出了他們認同和接受的正確的兩性關係———平等、互補、平衡。

除此之外,大多數人對於土著人傳說中的太陽神都有所耳聞,並自然地認為這是一個典型的男性神祇。但是,在切羅基人看來,他們更信仰太陽女神( Sun Woman) ,因為「太陽的一個主要作用是被用來估量時間」,「他們相信履行精神義務會直接導致物質需求的結果,而要完成這些義務取決於與宇宙的和諧」,所以土著人相信準確的時間、正確的行為,甚至公平的決斷都遠比對物質財富的攫取和積累更為重要。相當數量的土著部落都是由女族長掌握著這樣的決斷權,他們認為「估量個人和群體中和諧、平衡的行為是女神的工作,由此,也就是女性的職責範圍」 ,所以,太陽女神成為一個可以很自然地接受的形象。與其說這是一個涉及性別差異的敏感觀點,毋寧說這是土著人在約束物慾後對於和諧、平衡的精神追求一種別樣的理解。類似的還有瑪雅人( Maya)敬仰的水晶女( Crystal Woman) ,作為藝術技能嫻熟的女性,她站在山頂,迎接人類的到來,並作為「女祭司、薩滿和女醫師」,成為傳授知識的始祖。艾倫由此又創造了一個新的辭彙「女性智慧」( Gynosophies,gyne = woman; Sophia =wisdom) 來總結土著文化結晶中所體現出的女性特質。在土著人的認識論和知識體系中,知識的力量在於拯救和幫助人類,而人類得以拯救的標誌就在於建立一個協作的社會,在這個協作過程中,對於神聖大地的信仰是必須的前提,因為只有以大地為象徵的物質世界———包括星辰、氣象、地理、生物等———都具有了智慧而神秘的生命力,人類才能在一個活躍而不是死寂的時空場中進行創造和發展。土著人對於知識的認可就在於自己與神聖大地的協作後果,這樣的後果是「由一系列行為所導致的必然結果( event - ual) ,而依據和諧和發展的原則,人類的行為和消耗利用必須是理性的」,是每個個體都能將「部落-大地- 宇宙- 自我」作為整體性思考的結果。這樣的知識雖然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但絕對不是西方傳統的神秘主義的產物。土著人將擁有知識能力並傳達出其能量的媒介賦予女性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們對於創世傳說信仰的延續。

北美印第安女性原則的生態意義

土著人總是用基於自己的創世信仰的人類與大地母親的血脈親情來揭露殖民者企圖掠奪土地的貪婪意圖,儘管多數情況下他們的表達根本無法被白人所理解和接受,最終只能被槍炮的轟鳴所掩蓋,但是卻有力地說明了他們是如此地珍視大地,也說明了他們的文化就像一面鏡子一樣,清晰地反照出他們大地之母的理念如何有效地幫助他們自律,從而能保持這片土地長期的和諧與平衡。面對以搶佔土地為目的的清教徒,萬帕諾亞格人( Wampanaog) 的首領馬薩索伊特( Massasoit)說道: 「這被你們稱作財產的東西是什麼? 不可能是土地,因為大地是我們的母親,撫育著她的孩子,野獸、鳥兒、魚兒和所有的人,森林、溪流,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屬於每一個人,為大家共享,怎麼可能有一個人說僅僅屬於他所有?」但是,這樣的說理並沒有阻擋住外來者掠奪土地的野心,也沒有抵擋住現代資本擴張、物慾橫流的趨勢。他們無視土著人對於一些神聖地域的崇拜,大肆開採居留地地底埋藏的鈾礦。「在過去50 年裡, 80%到90%的採礦和銑礦都發生在保留地上或毗鄰保留地,這些行為引發了大量的死亡和病害,而大部分都出現在美國西南部的納瓦霍和拉古納普韋布洛( Laguna - Pueblo) 」 。由於鈾的強烈放射性,居住在此地的一些土著人不僅被迫淪為地下開採的高風險工人,同時,礦山的尾礦也給當地的生態環境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損害。不僅如此,許多公司還試圖用金錢買通居留地的居民,將他們世代居住的土地變成核電廠、核武器工廠的廢物堆積地,儘管他們信誓旦旦地保證裝有核廢料的金屬容器非常密封、安全,但是調查顯示,用於原子能生產的鈈元素的活動期高達50,000 年,而所謂安全的金屬容器不過只能存在10,000 年,還不包括地震等地質災害可能造成的破漏等風險,所以面對這樣的謊言,生活在保留地的土著人在未來也將一直面臨極大的生存風險。

極為奇妙的是,這些經過現代科學實證的危險物質在土著人古老的創始傳奇中早就有所提及。例如,在納瓦霍人的創世故事中,他們的先人來自於地下的第三個世界,在來到這個世界時,他們被要求從兩種黃色粉末中選擇,一種是從岩石中產生的黃色粉塵,一種是玉米花粉,他們選擇了玉米花粉而將另一種黃色粉塵拋在了地上,從而受到神的讚許,並告誡他們,如果要拿取那些黃色粉塵,他們將會遭受災難。當今天的土著人目睹大地母親被殘忍地撕裂,人們從她的身軀中無休止地攫取資源時,尤其是發現丟棄在他們土地上的核廢料讓他們面臨比美國安全標準高出23 倍的弭患癌症的風險時,一定深刻地體會到了祖先明智的警示。現在的美國社會主體一方面在高調地探討全球生態危機及其應對,一方面卻並沒有理智而負責地正確面對土著人所遭受的生態迫害,給他們帶上類似「大自然的衛士」之類的高帽的同時,也絲毫沒有放棄將他們的土地變為毒物堆置場的做法。但是,以格雷絲·索普等為代表的土著人勇敢地揭露了這樣的虛偽,她曾在1993 年向美國印第安全國議會坦言: 「認為我們是這些廢棄物的『自然衛士』簡直就是對我們信仰的歪曲,對我們智力的侮辱。」因此,在這場對大地之母的保衛戰中,土著人只有以祖先的智慧為嚮導,為了自己和子孫的健康未來而對抗勢力強大的政府和諸多企業,維護自己的尊嚴,將自己的保留地宣布為「無核區」( NuclearFree Zone) ,同時也在生態正義的感召之下,用實際行動為其他種族和群體樹立了榜樣。

隨著時代的變遷,尤其是當群體衝突日益顯現時,許多社會群體中男性的地位都遠遠高於女性,即使在高度文明的現代社會中,這也是一個長期爭執的話題。如果研究北美印第安社會歷史的發展,就會發現,在白人文化入侵之前,他們的男女性別在社會生活中的力量和影響的差異懸殊並不明顯,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古老傳說中普遍而大量存在的對於女性角色的渲染,以及部族生活中女性與男性都共同分擔的各種群體職責,如食物採集、領導儀式、藥物治療等。女性對於植物的了解和使用使她們在很多印第安部落中都佔據著與男性同等的社會地位,有許多部落長期保持著女性氏族的傳統。例如,土著作家斯科特·莫馬迪( Scott Momaday) 談到基奧瓦人( Kiowa) 生活中女性的角色時,認為雖然她們在戰士的威武形象映襯下可能會「隱蔽在暗處,讓路給完美的武士,但是總體上說她們是必不可缺的……她們是神聖的」。他指出許多人的一個錯誤印象就是認為美國西南部的平原文化是父權制的,而事實上,在基奧瓦文化中女性從不會被虐待,儘管在人數上似乎有更多的男人充當祭司、藥師等角色,但是他們只是藥物、器具的掌管者,「藥物的知識和靈性卻同樣由女性擁有」。這樣的狀況卻在美國殖民法律的強制作用下被迫改變,「部落婦女的地位在幾個世紀的白人統治中嚴重下降,在部落依照美國的殖民法案重組時,她們在部落的決策團體中完全沒有發言權」。隨著歐洲殖民者對他們家園的入侵,北美土著人長久保持的女性傳統因為與歐洲文化的異質性而慘遭扼殺,這是一個圍繞著土地、人種、儀式而逐步進行的經濟和文化蠶食,並最終導致生態和政治上的惡性循環。米歇琳·佩桑圖比( Michelene Pesantubbee)以美國東南部的喬克托族( Choctaw) 為個案研究對象,揭示了以女性傳統為特徵的土著社會結構在與西方文化的遭遇戰後被迫轉化的過程,以及由此帶來的文化滅絕和生態惡化的後果。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喬克托族人的部落經濟狀態長期保持為女耕男獵,以母系傳統為核心,婦女主要從事田間耕作,較為穩定地為族人提供玉米等農作物作為口糧,並負責採摘野果、藥材等野外工作; 而男性則主要擔任狩獵者、保護者角色,為族人提供肉食,也在播種和收穫季節幫助婦女,在戰爭中保護族人。婦女在族群中因為在提供食物、生育後代等方面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而成為受到尊重的敬愛之人( Beloved People) ,在慶典儀式和葬禮等群體活動中擔任主導角色,在部族決議中具有很大的發言權。例如,喬克託人最為重要的「綠玉米儀式」( Green Corn Ceremony) 就是為了表達對為他們帶來玉米的敬愛之人———奧霍約·奧西·奇斯芭( Ohoyo Osh Chisba) 女神的感激之情。他們將九月舉行儀式的這一天定為新年的開始,儀式代表著「重生與寬恕,分享與感激,是在盛宴和舞蹈中慶祝豐收的日子,既確保狩獵和戰鬥的勝利,也通過洗禮和聖火中的重生迎接新的一年。在儀式中,族人的團聚、對於每一個人———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的貢獻和重要性的了解增強了社群聯繫。通過這樣的儀式,東南部的土著人加固和增強了所尊崇的所有價值觀和平衡、補償、互惠、一致的社會宗教理念」。但是歐洲人的入侵,尤其是伴隨槍炮而來的奴隸制度和基督教思想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將曾經的「敬愛之人」———婦女化為隱形,徹底摧毀了喬克託人的母系傳統以及與之相應的所有文化儀式、社會結構和精神信仰。戰爭使婦女無法耕作,歐洲人因為皮毛貿易而產生的對於男性獵手大量捕殺獵物的需求打破了部族經濟的結構,原罪、女性帶來的永久懲罰等基督教思想以及殖民者出於對女性的需求而推行的奴隸制瓦解了部族的精神信仰。「綠玉米儀式」的消失標誌著英、法入侵者對他們的全面侵害,這是一種以經濟改變為表象和起點的侵略,最終導致喬克託人母系傳統的社會、政治結構的改變。

自18 世紀以來,以皮毛貿易而始的大規模狩獵不僅使北美的生態圈遭受了巨大的摧毀,也徹底改變了土著人( 例如切羅基人等) 傳統的農業經濟。土著人「開始看到為了皮毛而盡量獵殺鹿所能帶來的明顯的利益,也理解了嚴重依賴貿易的社會中,不順從的家庭會遭受怎樣的滅頂之災。等級制的觀念開始出現,男人們對於動物的獵殺也讓他們攀上了人類等級的上端」,這樣,土著人傳統的兩性平衡被打破。當曾經豐沛的草原上已經無鹿可殺時,當興旺的皮毛交易在19 世紀末無法繼續時,族人開始反思這樣的改變對於後代所造成的無法挽回的創傷,並相信「動物用疾病約束了人類,植物醫治了疾病,讓動物達到了平衡……同樣,男人和女人相互平衡,共同促成了生存之道」 。對喬克托和切羅基婦女的歷史研究中可以發現,以「綠玉米儀式」等為代表的傳統儀式體現了印第安文化中長久的女性傳統,以女性為主角的集體儀式表達了族人「對於豐盛大地的感激,確保了未來的豐收。沒有綠玉米儀式,喬克託人無法相信族人賴以生存的植物和動物能在來年興旺繁茂,到那時,不僅婦女無法為儀式提供主要的食物,將婦女與大地的豐盛之能相連的象徵都在消失」。部落儀式中的主要人物———女藥師———會「通過深入研究病人的家庭和文化淵源以及病人過去的生活狀況來找到發病的原因,以此了解導致病人生活的消極因素( 詛咒、侵害、打擊等等) 、根源以及確證」,並運用「精神力量」進行救治。在族人共同參與下,女藥師發揮著儀式所賦予她們的職責,通過部族長期保留的口述文化傳統———傳頌的故事和吟唱的歌謠———在精神上給予受傷者以鼓舞和開導,從而逐步實現身心的和諧。但是隨著歐洲文化的入侵,這樣的儀式消失了,人們才認識到,傳統儀式、婦女角色、社會結構的改變以及政治經濟的博弈都是內在相互聯繫的,基於性別差異、精神信仰的不同理解而最終導致的物質世界的巨變成為解讀生態的鏈狀因果關係的視角之一。

土著學者們知道,作為傳統知識的擁有者和傳播者,土著婦女在社會生活中一直充當著與男性相同的責任和義務,但是在歐洲政治和文化的影響下,許多土著婦女常常隱沒在男性的陰影下,尤其在19 世紀土著人面臨被迫大量向西部遷徙的重要歷史時刻,婦女與土地的紐帶被政客們強行扯斷。「儘管她們在遷移危機中發揮了巨大的道德影響力,卻連被聯邦政府顛覆的男性領袖擁有的拒絕遷移的權利都沒有」 ,成為社會生活中的隱形人,生活在男性和白人文化雙重壓迫的陰影之中。隨著歐洲人對於北美大陸殖民統治的加強,根植於西方神學理念的父權制傳統逐漸取代了土著人靈學思想中的母系傳統,而北美大陸的殖民統治所導致的生態破壞卻讓現代人認識到,對於自然神靈缺乏敬畏所導致的災難「不僅會發生在土著人身上,也會最終影響每一個人,好好地放置在印第安人土地上的放射物最終會浸染整個這片大陸」。所以,生態女性主義研究者朱迪絲·普蘭特( Judith Plant) 認為,「擺脫西方神學傳統中的等級制束縛,轉為以大地為根基的靈學思想是使精神與物質彌合的開端。就如美國土著人和其他部落傳統一樣,生態女性主義的精神實質就是在我們自己身上看到鮮活的神靈,精神和物質、思想和身體都是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有機體的一部分」 。當土著人被冠以「最後的生態主義者」 時,學者們從他們的理念中看到了人類與自然界的合而為一,看到了在生活實踐中各種存在物相互依存的平衡體系,也發現與西方信仰相比照,土著人總是將自己的生活保持與環境相適應的動態變化。在部落生活中最具有影響力的靈學思想就是「接受神靈或者相信一個神靈的世界( the Spirit World) ,信仰神靈的力量體現在所有的事物中」 。這樣,土著人具有了一種自覺的態度和力量,努力與社群、與周圍的環境達成和諧,以「伴送著美好」( WalkinBeauty)和「在一切事物中看到良善」( see the Goodin everything)為生活準則和最終的信仰目標,這種內化的和諧感超越了外在物質利益的誘惑,讓他們在理解各種生命力的持續性和各種外在物質的轉化中,通過儀式和口述傳說教育並實踐著真正的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本期編輯H君)

註:本文來自《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08期,因版面原因,內容有所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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