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創作與基督教

摘要

老舍於1922年接受洗禮成為基督教徒,深受基督教教義的影響。在小說創作中,他描寫了諸多基督徒的生活,刻畫了形形色色基督徒的形象。還塑造了一些具有理想色彩的人物形象,他們不是基督徒,但從其身上可感到濃郁的基督教意味。此外,從作品構思、典故運用方面亦可見老舍創作中的基督教文化的印痕。

老舍的創作與基督教


楊劍龍

文章轉自愛思想網站

老舍是一位在東西方文化撞擊和融合中成長起來的作家,滿漢文化的深刻影響、傳統文學的熏陶、民間文化的濡染等,都對老舍的個性和創作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外國的文學思潮、文學創作等,也對老舍的人生和創作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而其中基督教文化對老舍的思想與創作有著毋庸置疑的影響。本文擬對老舍的創作所受基督教文化的具體影響作一些研究分析。

  

1922年老舍在南開學校的「雙十」慶祝會上說:「我願將『雙十』解釋作兩個十字架。為了民主政治,為了國民的共同福利,我們每個人須負起兩個十字架——耶穌只負起一個。為破壞、剷除舊的惡習、積弊,與像大煙癮那樣有毒的文學,我們預備犧牲,負起一架十字架。同時,因為創造新的社會與文化,我們也必須準備犧牲,再負起一架十字架。」[1]這種為了民眾的福利而甘願負起十字架的精神, 顯然受到基督教思想的影響。老舍是在這一年的上半年,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正式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的。據《中華基督教會年鑒》1924年第7 期載:「舒舍予……北京人,民國十一年領洗隸北京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曾任京師勸學員、南開中學教員、北京地方服務團幹事,現任京師第一學校教員,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主日學主任。」[2]1921 年老舍在缸瓦市基督教堂參加英文夜校學習時,結識剛從英國神學院畢業回國的中國牧師寶廣林。當時主持英文夜校的寶廣林正積極籌劃將教堂從英國人手裡接管過來,由中國人自己管理,這種獨立不倚的民族精神使老舍十分欽佩,他與許地山、白滌洲等參加了寶廣林組織的「率真會」和「青年服務部」,他們常聚在一起研討宗教、文學、教育以及改造社會和為社會服務的問題。

這年夏天,老舍在缸瓦市基督教堂兼任「西北城地方服務團附設銘賢高等小學及國民學校」校務主任。受洗入教以後,老舍為北京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起草規約草案,完整地規定了教會的宗旨、體制等。1922年老舍應聘任天津南開學校中學部國文教員,並且被特邀為「查經班」主講,主講內容多為《新約》、《舊約》等。1922年12月老舍翻譯發表了寶廣林撰寫的《基督教的大同主義》一文,該文宣揚基督教的同情、服從、剋制等教義和實現世界大同的途徑,翻譯這篇文章使老舍進一步接受了基督教的思想。1923年老舍在燈市口大街北京公理會基督教附設的地方服務團工作,並在缸瓦市基督教堂主持「兒童主日學」。他在《真理周刊》上發表論文《兒童主日學和兒童禮拜設施的商榷》,提出在兒童做禮拜時不應要求他們背誦《聖經》、贖罪禱告、唱《聖歌》《聖詩》,不搞信仰早熟,主張將傳授知識、啟發他們動腦動手放在重要地位,目的在於教育他們成為社會有用之材,體現了老舍獨特的見解。1924年老舍在《中華基督教會年鑒》第7 期發表長篇論文《北京缸瓦市倫敦會改建中華教會經過紀略》,認為西方基督教組織「以此(倫敦會)形成之物,施之東方」,很不適應中國的情形,提出教會應自立、自治、自養,這是頗有見地的。1924年夏,老舍經在燕京大學任教的艾溫士牧師推薦,赴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任華語講師。在此期間他要求校長同意他以基督教教名Colin (即「人民的勝利」之意)代替中文名字「慶春」。1929年老舍離開英國,回國後任教於教會學校齊魯大學,曾在北京神學院和幾處青年會作過講演。1931年5 月老舍曾為神學院刊物《魯鐸》題過刊名。1937年他的《小人物自述》刊登在具有宗教色彩的刊物《方舟》上。抗戰期間,老舍曾在重慶舉行過《〈聖經〉與文學》的講演,對《舊約》前五書詳細闡述,並論及其文學價值。還指出《聖經》中一本十分重要的文學書是《新約》中的《啟示錄》[3]。1944年4月15 日老舍在「文協」舉辦的座談會上說:「我們要做耶穌生前的約翰,把道路填平,迎接新生者。」「文學家應該誓死不變節,為轉移風氣努力。耶穌未出世前即有施洗的約翰,文藝家應拿出在今日文藝的荒原上大聲疾呼的精神,為後代子孫開一條大道。」[4]這位被耶穌譽為「不只是一位先知,他比任何人更偉大」的約翰,他是迎接彌賽亞來臨的上帝的使者,上帝召喚他做先知,他向人們傳道:「轉離罪惡,悔改受洗吧!上帝就會赦免你。」耶穌也請約翰為他施洗,人們將他稱作施洗約翰。老舍願做填平道路的施洗約翰,以迎接新生者。

老舍作為一個基督徒,他深受基督教教義的影響。他努力汲取基督教為社會服務的救世思想,這成為他人生道路上的處世態度和精神支拄。入教以後的老舍就將其名字改為「舍予」,這顯然受到基督教舍己救世思想的啟迪。1941年他在《敬悼許地山先生》一文中說:「我認識地山,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時候,我的工作不多,所以常到一個教會去幫忙,作些『社會服務』的事情……」老舍突出教會工作的社會服務性質。在老舍撰寫的《北京缸瓦市倫敦會改建中華教會經過紀略》中,他談及自立後的中華教會說:「所謂中華教會者,以華人為中心之教會,亦即以教會為社會之中心也。欲達此旨,則社會服務,最為緊要,猶之西人傳教異域,必以施醫為先鋒也。設中華教會,有施醫院,有平民學校,有公眾閱報所,有婦女工廠,有勞工之救濟,有災害之賑施,社會所需,胥備於此,社會人才,羅致無遺,則教會已成為社會之中心,欲求其不發達也不可。」老舍將社會服務視為中華教會最為緊要的工作。他以一種背起十字架的基督精神去參與社會服務,去拯世救世,並把這種精神注入其文藝創作之中。他在《詩人》一文中說:「在別人正興高采烈,歌舞昇平的時節,他會極不得人地來警告大家;大家笑得正歡,他會痛哭流涕,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在這種為了救世而殉身的詩人身上充溢著基督教的犧牲精神和拯世色彩。

老舍對寶廣林提倡的基督教的大同世界是深以為然的,這種基於基督教的自由、平等、博愛思想基礎上的大同理想,是老舍一生努力追求的,他深切希望在中國大地上出現一個「活活潑潑,清清醒醒,堂堂正正,和和平平,文文雅雅的中國」[5]。老舍為追求這個理想,不倦地探索和揭示民族性格的弱點,努力塑造理想的國民性格,成為繼魯迅之後執著地探索國民性的重要作家。同為基督徒作家,老舍與許地山有著相似之處,汲取基督的救世精神、關注民族的前途和命運,是他倆共同的追求。由於許地山對佛、道、耶諸教都有深入的研究,他能站在宗教之上求宗教精進求善的意義,從而在創作中努力寫出在充滿苦痛的博愛里堅定執著的性格。由於老捨出生於滿族家庭,父親是死於與入侵的八國聯軍戰鬥中的,這使老舍對以自由、和平為偽裝的帝國主義深為憤恨,因而在其創作中對外國傳教士的虛偽性格作了十分深刻的揭露,對倚仗洋人的宗教勢力而圖謀私利的中國教徒作了有力的抨擊。從這一方面看,老舍的創作與蕭乾甚為相似,然而老舍在其創作中對理想人格的塑造與推崇,又是蕭乾筆下難以見到的。

  二

  

由於老舍對教會生活十分熟悉,他在小說創作中,極為生動地描寫了諸多基督徒的生活,刻畫了不少基督徒的形象。《二馬》中的伊牧師、《正紅旗下》中的牛牧師是老舍著力刻畫的外國傳教士形象,老舍用溫婉的諷刺筆調針砭了洋牧師的虛偽卑劣。《二馬》中的伊牧師是在中國傳過20多年教的老牧師,「除了中國話說不好,簡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帶著腿的『中國百科全書』」。他對中國人的態度顯示了傳教士對中國的歧視和野心:「他真愛中國人: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髮的東西,怎麼也升不了天堂!」這部小說通過主人公馬則仁、馬威父子在英國的遭遇,針砭了西方國家的民族歧視。馬則仁是伊牧師在中國傳教時領洗入教的,他到英國去接受哥哥的遺產。伊牧師為即將到來的馬家父子尋找住處,與溫都太太費盡唇舌租定了住室,要求溫都太太「看在上帝的面上」,接受兩位中國人。他為馬家父子說盡了好話,然而當走出門後,卻低聲說:「他媽的,為兩個破中國人……」這種門內門外迥異的態度,揭示了伊牧師的狡黠虛偽的性格。小說突出地勾畫了伊牧師的兩副面孔:「傳道的時候,兩個小黃眼珠兒在眼鏡框兒上一定,薄嘴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說話,就叫人發抖。可是平常見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藹。」他的這種兩副面孔在生活中尤為突出。伊牧師好喝酒,這與基督教的行為規範有悖。因而「他在中國喝酒的時候,總是偷偷地不叫教友看見」,與馬則仁父子一起喝酒,也特意說明他平時不喝酒。他自己好喝酒,卻反對別人喝酒。亞里山大與馬則仁一起喝酒,馬則仁醉卧街頭,伊牧師大發雷霆:「好容易運來個中國教徒,好容易!叫亞里山大給弄成醉貓似的!咱勸人信教還勸不過來,他給你破壞!咱教人念《聖經》,他灌人家白酒!」這種待人與待己不同的態度,揭示了伊牧師的虛偽的性格。

  

倘若說老舍對伊牧師的針砭還帶著溫婉色彩的話,那麼他對牛牧師的勾畫就更多地具有嘲諷挖苦的意味。牛牧師在美國山窮水盡走投無路,受了他的曾到中國販賣鴉片的舅舅的指引來到中國。他在講道時對中國教徒大喊大叫,「這樣發泄一陣,他覺得痛快了一些,沒有發了財,可是發了威,也是一種勝利」。老舍對牛牧師以譏諷的筆調作了挖苦嘲諷:「他沒有什麼學問,也不需要學問。他覺得只憑自己來自美國,就理當受到尊敬。他是天生的應受尊敬的人,連上帝都得怕他三分。」他對那些借教會勢力發家的教友有些反感,他將那些人品好、不巴結牧師的教友視為該下地獄的自高自大的人,他最喜歡那些圍著他拍馬溜須的教徒。他對錶面上恭敬而親熱的多老大十分偏愛,因為「跟他們在一道,他覺得多少像個小皇帝了」。老舍以漫畫化的筆法描繪牛牧師赴宴的情節。多老大倚仗洋教向老便宜坊王掌柜敲詐勒索,被拒絕後他搬出了牛牧師。王掌柜請出有錢有勢的定祿大爺調停此事。以開明旗人自居的定祿大爺,他的祖父、父親都做過官,他主張教育救國。老舍以略帶誇張的筆調,勾畫牛牧師赴宴時的心態和情狀。牛牧師雖然看不起中國人,但他崇拜闊人、尊敬財主。接到請帖後,他想:「他須抓住定祿,從而多認識一些達官貴人,刺探些重要消息,報告給國內或使館,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和多老大都戴上大清的紅纓官帽,雇了輛瘸騾車去赴宴。老舍描畫了坐在瘸騾車中的牛牧師的醜態:在車廂里的牛牧師,「左搖右晃,手足失措,便把頭碰在堅硬的地方」,「牧師的腿沒法兒安置:開始,他拳著雙腿,一手用力拄著車墊子,一手捂著頭上;這樣支持了一會兒,他試探著伸開一條腿。正在此時,瘸騾子不知怎麼忽然往路邊一扭,牧師的腿不由地伸直」。這種洋牧師坐瘸騾車的情狀,顯然是作家以漫畫手法對人物的譏諷嘲弄。小說描寫牛牧師步入定宅後所受到的冷遇和心態。當他面對定大爺50兩銀子買的石硯時,他恨自己不早些與這些闊人交往。「他須下決心,和這群人拉攏拉攏,即使是卑躬屈膝也好!等把錢拿到手,再跟他們瞪眼,也還不遲!他決定現在就開始討他們的喜歡!」然而定大爺不僅邀了兩位翰林,而且還請了僧人和道士,這使牛牧師十分氣憤,「分明是戲弄他,否定他的上帝!他想犧牲那頓好飯食,馬上告辭」,然而一聽到開飯的聲音,「他決定搶先走,把僧、道、喇嘛,和翰林,都撂在後邊」。但定大爺卻把其他人都讓在前邊,「牛牧師真想踢他一腳,可是又捨不得那頓飯,只好作了殿軍」。這段描寫將這位洋牧師卑躬屈膝、忍辱受氣的性格和心態都極為生動地勾畫了出來,展示了老舍創作的漫畫化手法。

  

在老舍的一些作品中,作者描畫了一些吃洋教者的形象,他們倚仗教會的勢力敲詐勒索、魚肉鄉民、無惡不作,老舍以犀利的筆觸揭露、抨擊這些中國人中的敗類。《柳屯的》中的柳屯的、《正紅旗下》中的多老大是這類人物的代表。《柳屯的》中的夏家父子都信教,夏廉死了兒子,他決意弄個人兒以免斷根。他在柳屯搭上了個娘們,被人稱作「柳屯的」,為此他脫離了教會。這個潑辣能幹的女人先努力贏得夏家父子的好感,過不久她就「把夏家全部拿下去了」,攆走了夏大嫂和三個女兒,將夏老者夫婦趕出上房,控制了夏廉,村裡人誰都不敢招惹她。她與村裡偷青的張二楞、醉鬼劉四、盜嫂的馮二頭、罵街的宋寡婦,一起皈依了基督。她成為村裡傳教的頭領,「每天太陽壓山的時候在夏家的場院講道」,倚仗教會成了這村的「霸王」。她傳道時禱告的內容居然是:「願夏老頭子一個跟頭摔死。叫夏娘們一口氣不來,堵死……」她甚至騎驢打傘到縣裡罵街,回來後,「在場院召集佈道會,咒詛夏家,並報告她的歷險經過」。小說生動地刻畫了一個倚仗教會勢力而橫行鄉里、作威作福的潑婦形象。作品最後以知事太太最恨作小老婆的緣由,將其捉進了縣衙門,表達了作家對這種惡人的憤懣。《正紅旗下》中的多老大又懶又饞,好貪小便宜。老舍寫道:「他入洋教根本不是為信仰什麼,而是對社會的一種挑戰。他彷彿是說:誰都不管我呀,我去信洋教,給你們個蒼蠅吃。」他將入教視作獲得某種益處的階梯,因而「吃洋教」是他入教最好的註解。他皈依了基督,在牛牧師面前表現出非常的恭敬和虔誠,「畢恭畢敬地打開《聖經》,雙手捧著,前去請教」。他從牛牧師處得到四吊多錢後,就找了個離教堂有十里遠的酒館,「一進去,多老大把天堂全部忘掉了」。多老大信仰的虛假與淺薄於此可見。多老大的懶和饞作品中是如此刻畫的:「他的最高理想是天上掉下餡餅來,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裡。」他的入教就是為了尋求一種不勞而獲的生活。因此他倚仗洋教,不僅不還王掌柜的舊帳,而且硬要賒一對肘子,借四吊錢,被拒絕後他就搬出洋牧師來,於是有了後來牛牧師赴宴的情節。老舍特意將坐著瘸騾車跟隨洋牧師一起赴宴的多老大,在騾車的顛簸中落入泥塘最深處,讓他「帶著滿身污泥,手捧官帽,罵罵咧咧地回了家」,連這頓美餐也不讓他嘗,顯示了作家對這種人物的深惡痛絕。老舍著力針砭了這些吃教者:「他們之中,有的借著點洋氣兒,給親友們調停官司,或介紹買房子賣地,從中取得好處;也有的買點別人不敢摸的贓貨,如小古玩之類,送到外國府去;或者奉洋人之命,去到古廟裡偷個小銅佛什麼的,得些報酬。」吃教者的種種卑劣行徑和醜惡嘴臉,在此被老舍揭露得一覽無遺了。

  

在老舍筆下還刻畫了形形色色的基督徒形象,這集中出現在《二馬》和《老張的哲學》兩部作品中。《二馬》中的馬則仁畢業於教會學校,他將做官看作是唯一耀祖光宗的事。他最瞧不起的是經商,然而命運偏偏讓他飄洋過海接受遺產,成了一家古玩店名不副實的老闆。他的皈依基督並非為了信仰,而是為了打發閑暇時光。由於送兒子上教會學校,「沒事的時候,老馬先生常到教會去看兒子;一來二去的,被伊牧師說活了心,居然領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沒事作,閑著上教會去逛逛,又透著虔誠,又不用花錢」。老馬的信仰帶著鮮明的實用主義色彩。當他揣度著明天給哥哥上墳是否吉日,卻想:「信基督的人什麼也不怕,上帝的勢力比別的神都大得多;太歲?不行!太歲還敢跟上帝比比勁頭兒!」上帝成為老馬抵禦鬼神的法寶。然而老馬面對他的古玩店的環境時,竟然對教堂發出不恭之辭:「教堂是不壞,可是塔尖把風水都奪去了,咱們受不了哇!」作家在此評說道:「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勁兒抱怨風水不強。」中國的傳統文化與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在老馬眼中已構成對立和衝突。伊牧師推薦老馬去博累牧師的教會作禮拜,對老馬說:「禮拜天見」。老馬認為這是伊牧師的逐客令,心中大為不滿:「『他媽的,這算是朋友!』馬先生站在街上,低聲兒的罵:『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來說禮拜天見!禮拜天見?你看著,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老馬將不去教堂視為對伊牧師失禮的報復,他的內心深處顯然毫無教徒的信仰。聖誕節他收到的聖誕禮物是:伊牧師的一本《聖經》、伊太太的一本《聖詩》、伊姑娘的一打手娟、伊少爺的一個賀節片。老馬心中十分不滿:「伊牧師!大節下的給我一本聖經;哪怕你給我些小玩藝兒呢,到底有點過節的意味呀!一本聖經,我還能吃聖經,喝聖經!糊塗!」作為基督徒的老馬,其信仰在此是絲毫不存了。老舍是將馬則仁作為病態的中國國民來揭露針砭的,因此他著意刻畫老馬的那種懶散懦弱、得過且過、封建保守的性格,從老馬的性格中思考「中國半生不死的原因」:「就怕,像老馬,像老馬的四萬萬同胞,既不完全消極,又懶得振起精神幹事。這種好歹活著的態度,是人類的羞恥!」老舍將老馬寫得「很可愛,也很可恨;很安詳,也很無聊」[6], 把他作為一種中國人的代表來寫。在老馬的身上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基督教文化對他的影響只是浮在表層而已,稍不如意就會像對一雙不合腳的鞋一樣將它拋在一邊。

  

《老張的哲學》中的龍樹古是一位基督徒,他信教的原因是賊盜得逞的社會對他的輕視。「不幸,他的社會,他的政府,許馬賊作上將軍,許賭鬼作總長,只是不給和龍樹古一樣的非賊非盜的一些地位。」龍樹古喪妻後,仍找不到事做,就投了救世軍教會,皈依了基督。他門上所貼的「上帝言好事」、「耶穌保平安」的對聯宣示了其入教的目的,期盼基督給他帶來益處。惡棍老張以逼債為名要娶其女兒為妾,他十分憤怒地說:「我們信教的還不能賣女兒求自己的富貴!」他被救世軍派往豐天立支部宣揚福音,「舍了生命,背起耶穌的苦架,犧牲了身體,尋求天國的樂趣」。龍樹古的皈依基督與趙四十分相似。老舍寫道:「可是趙四呢,信孔教的人們不管他,信呂祖的人們不理他,佛門弟子嘲笑他。這樣,他是沒有機會發動對於宗教的熱心的。不幸,偏有那最粗淺而含洋氣的救世軍歡迎他和歡迎別人一樣,而且管他叫『先生』。於是趙四降服了。」他對教會一律以兄弟相稱的「無輩數主義」分外讚賞。他為救世軍拉車,為教會做事,雖掙錢不多,卻充滿樂趣。在老舍筆下的基督徒中,還有禱告時「永遠是閉著一隻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睜著一隻眼看那群該下地獄的學生」的伊太太;有祈禱時從眼角偷偷看姑娘的馬威;有打不破種族成見的溫都太太;有回、佛、耶三位一體的老張;有誠實而缺乏自信的李應;有認為「上帝的事業與人們的愛情有同樣的重要」的龍鳳;有為賺錢把靈魂交給魔鬼的丁約翰等等。他們構成了老舍筆下的教徒世界,通過他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揭示他們複雜的內心世界和不同的性格。

  三

  

老舍曾說過:「再往真確里一點說,偉大文藝中必有一顆偉大的心,必有一個偉大的人格。這偉大的心田與人格來自寫家對他的社會的偉大的同情與深刻的了解。」[7]老舍努力以偉大的心和偉大的人格進行創作,在針砭洋牧師的虛偽卑劣、抨擊吃教者的邪惡無恥時,還刻意塑造一些具有理想色彩的人物形象,突出人物的偉大人格。這些人物雖大多不是基督徒,但從人物的言行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其身上濃郁的基督教意味,將他們稱為「隱藏的基督徒」是恰如其分的,在他們身上常可見到基督的寬恕、犧牲、博愛等精神特質。《大悲寺外》塑造了一位極具基督寬恕、博愛精神的黃學監形象。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敘寫故事,這位穿灰布大褂、胖胖的黃先生是「我最欽佩敬愛的一位老師」。他愛每一個學生,學生遇到困難,他就去安慰;學生病了,他偷偷地送去水果點心;他每月拿出三分之一的工資幫助學生,他與學生「在一處吃,一處睡,一處讀書」。因為他反對學生在上課時開會,有人向校長控告他,並在黑板上寫「胖牛」、「老山藥蛋」等辱罵他的話,他卻對學生說:「咱們彼此原諒吧!」學生欲廢除月考鬧學潮,黃先生赴學生大會勸說他們,「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著大眾」,卻遭到學生的責打,窗外飛來的一塊石頭砸破了他的頭。傷勢甚重的黃先生被校長逼著去醫院,走前他要求召集學生大會,在會上他只說了一句話:「無論是誰打我來著,我決不,決不計較!」他終於死在醫院裡。黃學監以寬厚博大的愛寬恕了犯罪之人,在他身上充滿了基督精神,使我們想到耶穌關於要愛仇敵的教誨:「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去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裡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8]這種以寬大為懷、以善勝惡、 靠忍讓取勝的基督精神在黃學監身上十分突出。

  

老舍的小說《黑白李》推崇具有基督教色彩的犧牲精神。黑李和白李是一對十分相像的兄弟,只是黑李左眉上有顆黑痣。哥哥黑李身上具有傳統文化色彩,弟弟白李的個性帶著現代意識的特徵,他們都有著為他人而獻身的犧牲精神。白李準備實施一個具有危險性的工運計劃,怕連累哥哥,就提出要與黑李分家,並割斷兄弟關係。黑李對宗教感興趣,他讀《聖詩》、讀《聖經》,還上禮拜堂去禱告,給朋友講《聖經》故事。當他知道弟弟和他同愛著一個女子時,他就把她讓給弟弟了。讀了《四福音書》,他悟出「道理都是一樣的」,「總是勸人為別人犧牲」。當他猜出弟弟有個危險性的計劃時,他決定為白李而去犧牲。他將眉上的黑痣燒去了,代替白李投身工運,最後被捕獻身。白李談及哥哥時說:「老二大概是進了天堂,他在那裡頂合適了;我還在這兒砸地獄的門呢。」在黑李的身上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與基督教的「為朋友捨命,人的愛沒有比這更大的」[9]之犧牲精神毫不衝突地結合在一起, 這成為黑李坦然面對危難的精神力量。老舍是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中推崇基督教文化的,這在小說《四世同堂》中表現得分外突出。小說中的錢默吟是老舍著力塑造的理想人物,在其身上充滿了基督精神。作者以祁瑞宣的視角描述錢默吟:「他看錢先生簡直的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真的,耶穌並沒有怎麼特別的關心國事與民族的解放,而只關切著人們的靈魂。可是,在敢負起十字架的勇敢上說,錢先生卻的確值得崇拜。」老舍是以一位為民族的危亡與前途而背著十字架的基督的形象來塑造錢默吟的。錢默吟從一個飲酒栽花賞竹作詩的隱士轉變為勇敢無畏的民族鬥士,作者通過對這一轉變歷程的描寫,批判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種種弊病。從錢默吟的轉變歷程中也可見到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他願把心中的話告訴給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見信、望、愛。我不大懂得那三個字的意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會死,愛你的國家。』」錢默吟從基督教思想中汲取了精神力量,從而更加自信、愛國。他雖然不是基督徒,但老舍卻常常用基督教的用語刻劃這個人物。他說:「給日本人作過一天事的,都永遠得不到我的原諒!我的話不是法律,但是我詛咒的人大概不會得到上帝的赦免!」老舍將他稱作「自動的上十字架的戰士」,顯然老舍是按照基督的形象刻畫錢默吟的。老舍還寫道:「信仰與決心使一個老詩人得到重生與永生。」老舍在小說中批判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種種弊病後指出:「詩人與獵戶合併一處,我們才會產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含英勇剛毅,肯為和平和真理去犧牲。」老舍塑造了一位基督式的理想人物。

  

《貓城記》中的大鷹、《趙子曰》中的李景純都是老舍塑造的具有理想色彩的形象,在他們身上都帶著基督式的殉道精神,「以犧牲之精神,使社會安堵」[10]。《貓城記》以象徵的手法針砭黑暗社會和病態民族,大鷹則是老舍塑造的理想人物,「是個替一切貓人雪恥的犧牲者,他是個教主」。大鷹認為貓國頹敗的主要原因在於人格的喪失,他反對貓人吃迷葉、玩妓女、多娶老婆,而受到貓人的仇視。為了喚醒貓人的覺醒,大鷹決定獻出自己的生命,「活著沒作亡國的事,死了免作亡國奴」。《趙子曰》中的李景純是老舍推崇的人物。他抱有拯救國家與民族的宏願,對趙子曰的混世哲學深惡痛絕。面對黑暗的現實,他認為:「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低頭去念書,念完書去到民間做一些事,慢慢的培養民氣,一條是破命殺壞人。」他走第一條路的希望幻滅後,便鋌而走險,去刺殺「人民的公敵」,結果被捕入獄。面對死亡他所遺憾的是未能對社會作出貢獻。李景純身上的這種為拯救國家和民族甘願獻身的精神,顯然帶著濃郁的基督意味。

  

在老舍的創作中,不僅在其所塑造的人物身上可見到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在作品的構思、典故的運用中亦可見基督教文化的印痕。《貓城記》以寓言體的手法諷喻中國社會的黑暗,揭露國民性的病態。整篇作品引用了《聖經》中《但以理書》「手指書文於壁」之語結構篇章。《但以理書》中描述伯沙撒王與大臣、皇后、妃子用從耶路撒冷所掠的金器皿飲酒,觸怒了管理一切行動的上帝,「當時忽有人的指頭顯出,在王宮與燈台相對的粉牆上寫字。王看見寫字的指頭就變了臉色」。後來找到了能圓夢解惑的但以理解釋指頭所寫文字,他對伯沙撒說:上帝的指頭所寫的是「上帝已經數算你國的年日到此完畢」,「你被稱在天平里顯出你的虧欠」,「你的國分裂,歸於瑪代人和波斯人」。當夜伯沙撒王就被殺,瑪代人取代了他的國。老舍以上帝的手指揭示貓國必然滅亡的寓意。小說以不幸落在貓國的「我」的視角觀察貓國,得出這個國家「文明快要滅絕」的印象。開篇作者就寫道:「一個文明的滅絕是比一個人的死亡更不自覺的,好似是創造之程已把那毀滅的手指按在這文明的頭上。」這「毀滅的手指」顯然出於《聖經》之中。在小說的第17章,作家又憤憤地以毀滅的手指揭示貓國的無望的前途:「我又看見了那毀滅的手指按在這群貓國的希望上,沒希望!多妻、自由聯合,只管那麼著,沒有人肯替他的種族想一想,愛的生活,在毀滅的手指下講愛的生活,不知死的鬼!」貓國這種不可救藥的情狀,作家以毀滅的手指生動地寫出。當「我」與小蠍、迷一起度過亡國之夜時,那毀滅的手指又呈現在「我」的眼前:「舌頭似乎被毀滅的手指給捏住,從此人與國永不許再出聲了,世界上又啞了一個文化,它的最後的夢是已經太晚了的自由歌唱。它將永不會醒過來。」作者以「毀滅的手指」在全書關鍵處出現,形成該書獨特的象徵結構,從而針砭國民性的弱點,指出國家面臨毀滅的局面。老舍的《選民》勾勒了留美歸國的文博士以未能得到國內最高的地位和待遇而深感不滿,他雖不信宗教,但他有著實用主義的見解:「他不喜歡宗教,可是青年會宿舍是個買賣,管它什麼宗教不宗教呢!」小說的題目借用《聖經》之說:上帝選擇亞伯拉罕沿以撒和雅各這條線傳下的子孫作為他的替身,將他們從埃及人的奴役下解救出來,他們成為上帝所選的選民。小說以「選民」為題,意在譏諷文博士的自尊自大。《善人》以題名與主人公汪太太並不善良的作為構成反諷。「為救世而來的」汪太太將兩個丫鬟一個取名為「自由」,一個取名為「博愛」,卻將妻死落魄的方先生的工作辭了。小說以基督教的救世之說來構思作品,卻反其意而用之。《犧牲》借用基督教的犧牲之說,勾畫了留美歸國的毛博士的崇洋媚外自高自大的性格。回國後的毛博士對國內諸多東西看不慣,認為他的回國是很大的犧牲。他結婚後,妻子忍受不了他的生活態度,終於出走了。小說以「犧牲」為題,譏諷了毛博士的卑劣性格。老舍在其小說創作的構思中受到基督教文化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

 

老舍對基督教文化有著十分深入的了解。他在創作中能駕輕就熟、順手拈來地運用基督教的典故,對人物刻畫、情節構成起到十分明顯的作用。《駱駝祥子》中描繪下雨的場景:「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和小賊,多有些人下監獄……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這段描寫引用了《馬太福音》第5章第44節:「只是我告訴你們, 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這樣,就可以作你們天父的兒子,因為他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老舍變用了《聖經》的典故,反其意而用之,突出了對不公道的現實世界的憤懣與不滿。在《四世同堂》中,老舍描寫錢默吟被捕時,「冠曉荷向身後的獸兵輕輕點了點頭,像猶大出賣耶穌的時候那樣」。在此老舍以猶大賣主的典故,抨擊漢奸冠曉荷將錢默吟出賣給日本人。《新愛彌爾》針砭了不切實際的教育方法。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說:「每逢我看見一個少婦抱著肥胖的小孩,我就想到聖母和聖嬰。」老舍以聖母和聖嬰描述「我」所見的母子,揭示「我」反對「教愛彌爾在母乳旁乞求生命」的教育觀念。在《新年的夢想》的徵文中,老舍寫道:「糊塗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大有希望……糊塗的是永生的,這是咱們。」這裡老舍仿用了《馬太福音》第5 章耶穌登山訓眾論福:「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然而老舍仿用耶穌之語是以反諷筆調抒寫其對當時國事的深深失望和憤懣。

  

老舍在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下,以背著十字架的精神為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而努力奮鬥。在他的創作中譏諷了洋教士的虛偽卑劣,抨擊了吃教者的無恥行徑,刻畫了形形色色的基督徒形象,在針砭國民性的弱點時,塑造了不少具有基督精神的理想人物。老舍對基督教的態度與其摯友許地山相近,他們不關注基督教的奇事神跡,而推崇基督的偉大人格和精神。老舍夫人胡絜青曾說:「老舍只是崇尚基督與人為善和救世的精神,並不拘於形跡。」[11]許地山執著地描寫充滿著愛的坎坷人生中的堅定性格,老舍在針砭教會的陰暗面和抨擊民族弱點的同時,努力塑造理想人格,他們的創作都具有改造民族靈魂的特點,這也正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主要母題。

  

注釋:

   [1][2]甘海嵐《老舍年譜》,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第11頁,第10頁。

   [3]蕭伯青《老舍在武漢重慶》,《新文學史料》1986年第2期。

   [4]老舍《作家的生命》,見1944年4月17日《新華日報》。

   [5]老舍《大地龍蛇》,見《文藝雜誌》1942年第1 卷第1、2 期。

   [6]老舍《我怎樣寫〈二馬〉》,見《宇宙風》1935年第3期。

   [7]老舍《大時代與寫家》,見《宇宙風》1937年第53期。

   [8]《馬太福音》第5章第39~40節。

   [9]《約翰福音》第15章第13節。

   [10]老舍譯《基督教的大同主義》,見《生命》月刊第3卷第4期,署名舒舍予。

   [11]見趙大年《老舍的一家人》,《花城》1986年第4期。

  

— THE END —

本文責編:陳冬冬

文章來源:《江西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南昌)1997年04期第87~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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