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談文學】 從方鴻漸看錢鍾書 -孫 郁

從方鴻漸看錢鍾書 -孫 郁一個鮑小姐那個愛情,他追求鮑小姐,鮑小姐也對他眉來眼去,但最後到了岸上,他就被鮑小姐甩掉了。他被人騙,所以錢鍾書眼裡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那種溫情的關係是非常非常之少的。最後呢,無意中他和孫柔嘉小姐,孫小姐結婚了,他那個結婚,本來對孫小姐印象非常非常之好的,是一個很文靜的知識女性,但是結婚以後他們不斷地產生衝突,他陷入了家庭的無邊無際的矛盾之中,所以方鴻漸這個人,不論是在學業上、在家庭上、在社會上他幾乎沒有一個有亮點的地方,他陷入了一種悖論、一種荒唐的陷阱裡邊。比如他跟孫小姐結婚之後,他說的話。他說:「結婚以後,你總會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外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談戀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後,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是婚姻乾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識誰」。方鴻漸這個人他在談吐當中給人感覺非常儒雅,像一個讀書人,但是錢鍾書在描寫的過程當中,覺得他呢,他其實是一個沒有生活自理的人,是一個在高校不能夠建立起自己的學術信心和學術地位的一個人。而在生活上、在婚姻上又一塌糊塗的人。  他想要追求的他得不到,他不要的呢,偏偏要來,來了以後呢,本來以為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但其實又是一個悲劇的開始。所以我覺得錢鍾書在《圍城》裡面對婚姻我覺得表現的是一種很悲觀的態度,但是他自身的婚姻是很幸福的。  錢鍾書覺得人是無法預料自己的未來的,人必定要受到命運的一種捉弄。比如戀愛之前,他覺得他那麼美好,最美好的東西,他想追求,但他得不到,反而你不想要的東西他倒來了,你追求到手以後,你突然發現你在一個尷尬的泥潭裡邊。方鴻漸這個人開始是想要追求什麼,想要尋找什麼,想要企盼什麼,但最後你就感覺到,這種尋找、追求和企盼呢,慢慢地被一種麻木、痛苦、絕望所代替。最後我們讀完之後,你就會感覺到方鴻漸這個人物其實已經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很重要的一個精神典型,他跟阿Q、跟覺新、跟好多作家筆下重要的一些形象一樣,他成為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典型形象。我們在讀他的時候,在看方鴻漸的命運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錢鍾書他自己,他的生活態度和他的美學追求。  我們在分析方鴻漸這個人物的時候,我們就會感覺到,中國的讀書人,往往他們是帶著一種外套,就是學人身上穿的一個外套。就是說,沒有真正地才學,但是呢,他們要炫耀自己的思想、炫耀自己的知識、炫耀自己的智慧,講話經常講一些哲理的語言,有一些對話是非常精彩的,但是這些對話又不是像方鴻漸這種人自己發明的,他不過是販賣西方有些人的一些想法。你比如說,他和趙辛楣有一次對話就談教育,他經常說一些非常精彩的話。覺得這個人很有思想,感覺到他好像是很有水平,比如他說:「從前的愚民政策,是不允許人民受教育,現代的愚民政策呢,是只許人們受某一種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那麼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他經常說這樣一些很有意思的話。  方鴻漸他是在歐洲留學的時候,他其實沒有學到更多的專業,錢鍾書認為他是一個無用的人。所以在錢鍾書的小說開始就說:「他是一個無用之人,學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學裡從社會學系就轉到了哲學系,最後又轉入中國文學系畢業,學國文的人出洋深造,聽來有些滑稽,事實上呢,沒有學中國文學的人,非到國外留學不可,因為一切其他科目像數學、物理、哲學、心理、經濟、法律等等都是從國外灌輸進來的,早已洋氣撲鼻,只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外國的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向中國的官吏和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成外匯,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就是說我們現在看中國當下很多到歐洲、到國外去留學的人,我們看他們寫的文章,我們也能感覺到,當年錢鍾書筆下的一些影子,很多留學的人,在外面不是真正的學習,而是在鍍金。那麼方鴻漸就是一個在歐洲幾個國家留學鍍金的一個文化人,他也沒有學到一個真正的專業,可以說是萬金油的這樣一個人物。  由於他沒有真才實學,而且在戀愛上又不斷地陷入到一種陷阱裡邊。所以最後在友人趙辛楣梅的推薦之下,就去了三閭大學。三閭大學在湖南省的一座國立的大學,那麼到了這個大學以後,他因為也學無所長,所以他只是做了一個副教授,他做了一個副教授。他在國外因為沒有拿到學位嘛,他當時為了滿足他的家人的虛榮心,他就用了一個假文憑。到三閭學校以後呢,他也沒敢說自己有假文憑,所以他當時只得到一個副教授,他本來想在這個學校好好工作,想做點事情,但是呢,這個學校教授們,從校長到普通的系主任、到一般的教員,種種行為跟官場和商界的那些人沒有什麼區別。  其實錢鍾書他是一個書齋中人,他一生當中除了在大學,就是在研究室工作,後來搞過一段翻譯,他沒有更深入的社會底層人的這種體驗。但是他的敏銳性,他對人性的洞悉力,使他具有了一種超凡的目光。他在感知周圍人的生活的時候,他常常能夠從細節,從人們的日常的一些生活裡面,能夠發現人性那些病態的、醜陋的東西。你比如錢鍾書在寫對話,寫方鴻漸和這幾個女性,他在希望引起別的女性注意的時候,寫他的微妙的心理,都寫得入木三分。這很像歐洲的一些諷刺小說家的一些作品,我想他也可能是受到了西方的一些東西的影響。趙辛楣和方鴻漸一起和高松年校長對白的時候,他們每個人內心不同的感受,他們的失落感,他們的吃醋,他們的狡詐,他都勾勒出來。所以給人感覺到錢鍾書他是通過日常的生活細節,而不是通過曲折的情節,通過離奇的故事來展現人的。所以這是《圍城》這部書很重要的一個特點,比如從上海到三閭大學那一段漫長地旅途當中,那一段描寫是相當精彩的。那一段描寫,錢鍾書在《圍城》當中,他通過這些衣食住行這個描述,來寫這些文人的脆弱、文人的無聊、文人的荒唐。在整個旅途過程當中呢,他寫了幾個人,比如說趙辛楣,李梅亭,大學教授拿著自己的名片到處炫耀,比如他們坐不了車了,他拿這個名片他最後能坐上車了。李梅亭看到了很漂亮的一個寡婦,眉來眼去,互相鬥情。在錢鍾書眼裡,這些人表面上他們不過是掛著一個學者的招牌,其實和市井上那些混混和流氓氣的人沒有什麼兩樣。所以,我們在讀《圍城》的時候,能夠感覺到,錢鍾書他是把他內心的大的哀涼,深深地隱含在嘲諷畫面的背後。他在畫面上他以那樣嬉笑怒罵的文風,他的文筆,來勾勒形形色色的人物。但是你讀完後,你會覺得中國的讀書人,原來是這樣的一個群落。就是你會有一種非常無奈和悲哀的感覺,這也就是說我們過去常講,魯迅說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那種思想。像方鴻漸、趙辛楣、李梅亭、蘇小姐、汪處厚、高松年、韓學愈等等這些人物形象呢,都像他筆下一個玩偶,他可以任意揉捏,使他們成為自己的思想的一個符號、一個觀念的載體。所以他用的是知識分子的一種筆法,是用象牙塔里的很有意思的這樣一種很幽默的,這樣的一種東西。還有一個就是說像中國的讀書人,中國的讀書人,錢鍾書認為是無用的,特別是學了文的,文科的,就像我們這個專業的人,很多是無用的。魯迅晚年也是說,希望自己的孩子,如果有本事的話,千萬不要做空頭的藝術家和文學家、美術家,要去找一點實事,干一點實事。因為魯迅深深地覺得中國的文人無用,他們要麼是官的奴隸,要麼就是商的奴才,他們要麼是依附於統治者,要麼就是依附於老闆和一個利益集團。那麼在《圍城》裡面知識分子依附的什麼呢?你們感覺到《圍城》三閭大學,三閭大學是個官氣很濃的一個大學,這個大學校長聘任系主任,哪個系、哪個系主任的時候,他要考慮到教育部官員的關係。而且教授們為了陞官他要拍馬溜須,要依附於什麼。就是讀書人、知識分子他沒有自己一個獨立的立場。  方鴻漸的性格,其實看他的時候,我覺得我對這個人一點也恨不起來,甚至有很多同情。因為錢鍾書也發現他內心的一些善良的一面,比如說他其實本不想騙人,他也有自尊心,他也有羞愧感,他看到別的大學教授在追逐名利的時候,表現得非常無恥的時候,他也有蔑視的那一面,他心裡他有一種良知在裡面。但是錢鍾書在描述他的良知的時候,只是一閃而過,他並不把他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這個地方,他只是更多地來描寫他生活當中尷尬的那一面。比如錢鍾書描寫他吃相,他吃飯,吃飯,就沒有那個按照一般的中國所謂高貴的貴族,留過洋吃飯是很典雅的。但是他吃飯,他的吃相就受到了小說里其他一些人物的嘲諷。比如說他到故鄉,從歐洲剛回來演講,他第一次演講,人家叫他講東西方文化,他其實沒有那種很深切地體驗,完全因為他鍍金,所以他在談到東西方文化的時候,他大談鴉片、梅毒。其實學生是願意聽的,但是對那些士大夫們,那些正襟危坐的人,覺得他是胡鬧,那麼對於真正的學者來看,等於非常淺薄的皮毛之談。所以錢鍾書在描述這個人物的時候,處處讓他表現出他那種尷尬和他的窘態,我們用普通老百姓的話說,就是出醜的地方。比如說像那些教授,三閭大學也有個教授,他叫韓學愈,他也在克萊登大學弄了個假文憑,他騙人。方鴻漸在備課的時候,他那種心理,他就寫道,錢鍾書就寫道:「有人肯這樣提拔,還不自振作,那真是器物了,所以鴻漸預備功課,特別加料,漸漸做名教授的好夢,得學位是把論文哄過自己的先生,教書是把講義哄過自己的學生,鴻漸當年沒哄過先生,所以未得學位,現在要哄學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為名教授也有兩個階段,第一是講義當著作,第二,著作當講義,好比粗學的理髮匠,先把傻子和窮人的頭作為練習本領的試驗品,所以講義在課堂上適用,沒出亂子就作為著作出版,出版以後,當然是指定教本,鴻漸既然格外賣力,不免也起名利雙收的妄想。」 錢鍾書寫道:「撒謊騙人該像韓學愈那樣才行,要有勇氣、堅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膽老練,至少高松年的欺騙可以避免,老實人吃的虧,騙子被揭破的恥辱,這兩種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雙鵰地兼備了。」  我覺得錢鍾書寫這些人呢,跟五四時期的很多作家不一樣,魯迅和巴金他們寫讀書人往往這些讀書人具有深切的精神的痛感,他們痛不欲生,對現實處於一種不滿的狀態,他們要尋找出路、尋找民族和自我的出路,但是恰恰沒有出路,於是呢,就陷入了一種苦難和絕望的大澤裡邊。但是錢鍾書不是這樣,錢鍾書寫知識分子呢,這些人是些什麼人呢,他們是些混混,他們既沒有對民族的使命感,也沒有文化的責任感,他們不過是借著留洋、借著知識分子這個招牌來吃飯。用魯迅的話講,就叫「啖飯之道」,就是吃飯之道,所以這些是一些沒有什麼節操,沒有什麼操守,沒有什麼信念的一個群落。所以錢鍾書他更多的是關注的是,他認為中國的讀書人,更多的是這樣的一些混混,一些混混。所以在讀他的小說的時候,我就經常在想,錢鍾書這個人,他在審視人生、他審視周圍世界的時候,他是缺少魯迅和巴金那樣的作家的溫情的,他過於殘酷,他甚至於把人的那種人性當中最醜陋的東西,他都全面地還原了出來。比如說家庭,他寫方鴻漸的家庭,方鴻漸家裡父母還有妯娌之間,你感覺到每個人的形象都不是可愛的。他寫大學的老師,他的同事,也沒有幾個可愛的,包括傭人,也寫得面目可憎。就說他是對人性是非常失望的一個人,錢鍾書,他不像有一些作家,他希望能夠在人的身上打撈一種閃光的東西,比如像孫梨這種作家,孫梨他是一個內心很痛苦的人,但是他在寫中國的鄉間百姓的時候,他發現他們美的一面,發現他們身上那些迷人的、具有人性力量的東西。但是在錢鍾書,包括他的夫人楊降他們的作品當中,你幾乎看不到這樣的形象。所以他們用一種很殘酷的筆法來嘲諷了周圍的世界,他認為,錢鍾書認為人是陷入在一種二律悖反,是在一種荒唐的這樣一種境地裡邊生存的,在這樣荒唐的環境裡面選擇著、掙扎著。  錢鍾書他在書的前言裡面寫,他說:「寫這類人,我沒有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人能夠反諷自己,能夠嘲笑自己,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作家能夠在小說當中,那麼如此從容地來反諷自己的生活呢,其實也就表現了他的一種自省力和他文化情懷,所以我經常在想,錢鍾書他在寫小說的時候,他是用的一種遊戲的筆法,他寫的不像有些作家那麼累,有一些作家寫完一部長篇小說以後,就覺得心力交瘁。他儘管也是在憂患之中寫的這本書,但是你會覺得他寫得很從容。就是說他在整個的寫作當中呢,表現出他與當時主流的、流行的這種敘述模式呢,完全不同的這樣一種風格。當時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中國文學的主流是左翼文學,左翼文學主要是通過廣闊的社會生活,通過階級的鬥爭,不同的階級矛盾和鬥爭,通過這個鬥爭來展示中國社會的一些本質性的東西。但是,錢鍾書迴避了這些,錢鍾書似乎不相信僅僅用這種泛道德化和泛意識形態的這種敘述方式,就能夠真正地表現出人的這種普遍性的東西,他不相信。所以錢鍾書他開始,他就避開了流行色,避開了一切鮮艷的理念,他憑著自己的直覺,他生命的直覺和他的學識來展現中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文人的生活。錢鍾書這個文本,它的意義是非常深遠的,因為他超越了時代,他超越了意識形態,也超越了自身的一些有限性,他相信人是有限的,也恰恰因為他注重了這種有限,他也意識到自己的有限,那麼也使他這個小說呢,獲得了一種無限的閱讀的可能性,獲得了無限的讀者。  在錢鍾書的眼裡呢,中國的文人是缺少創造性的,科舉時代,中國文人依附的是八股,中國開化以後,留洋以後,中國人漸漸有了洋奴的一種心理,所以讀書人真正地能夠,他們的心靈深處能夠感知到西方文化的精髓,又能夠從中國東方文化當中能提煉出一種新的文化元素的這樣的學者非常非常之少。我們舉個例子,當年魯迅他到日本留學,當時他們有二百多人,其實當時回來以後,也就是只有幾個人非常非常優秀,大部分都是非常平凡、非常普通、非常平庸,甚至於非常荒唐的一些人。那麼就是說,普普通通的沒有專業知識而有沾染了中國傳統讀書人的惡習的這樣的知識分子,這樣的文人非常非常之多。那麼錢鍾書也就恰恰是捕捉到了這樣一個人物的群落,來分析來形象地展示他們內心的世界,以此來透視我們國內內心的一些基本元素,就是劣根性的一些東西。錢鍾書描寫的三閭大學的各種各樣的教授,他們的嘴臉都帶有漫畫式的,帶有嘲諷的口吻。所以這個小說呢,它總體來講,它就展示了無用、無力、精神無緣這麼樣的一個人物的形象,一個讀書人的形象。在錢鍾書的眼裡,像方鴻漸這樣的人,他是一個被社會所遺棄、沒有任何用處的一個人,是一個知識上的廢人、是一種精神上的垃圾。  方鴻漸這個形象我覺得他至少他表現了錢鍾書的這樣的幾個想法:第一,就是說錢鍾書通過方鴻漸這個命運,尷尬的命運,不斷地追求、不斷地失落、失業、失戀、失態、失寵,他展示一個什麼道理呢?第一我想他展示了人的有限性。中國五四以後的很多作家,他們在描寫一個很動人的形象的時候,他們要把他寫得非常圓滿、非常感人、非常崇高、非常偉岸。但是錢鍾書不相信圓滿,方鴻漸我們就會感覺,他在學生面前,他是個老師,但是他是一個不稱職的老師,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第二點呢,錢鍾書我覺得他在方鴻漸這個形象上,他通過方鴻漸命運的苦運的出現,他表現了人性惡的這樣的一個思想。錢鍾書似乎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這樣的一句話,所以他在《管錐編》和《談藝錄》裡邊,他經常揭露那些我們所認為那些很偉大很重要的一些學者和作家的短處,他看到了他們的醜陋的一面。  錢鍾書其實他在他的學術著作裡邊,也容下了他的這些思想。我們舉個例子,比如說錢鍾書經常講,他不相信有純而又純的東西,他不相信純粹的東西。他說真理是存在的,但是真理要想實現必須附之於庶地,用很庸俗的辦法才能操作,很美好的東西你不能用很美好的方法來操作,你必須用非常庸俗的方法來操作,才能夠成功。這個大家可以去想一想,況且不美好的東西用什麼辦法來操作的呢,所以錢鍾書在小說裡面他不斷地發現知識界的奧妙。比如在報館裡、在銀行里、在大學裡邊都是這樣,特別是在大學裡面,他寫的這幾個讀書人,這幾個教授,從國外回來的,就是說在國內的土生土長的教授,寫他們都是這樣。在五四以後呢,可以說魯迅、錢鍾書他們基本上奠定了中國現代諷刺文學的這樣一個基礎。那麼魯迅呢,他是以戰士的、戰鬥的,反抗黑暗、反抗絕望的加上一種反諷和幽默的口吻,他建立了自己的一套敘述語言和敘述語碼。那麼錢鍾書呢,是靠著自己的聰慧,他的才識,為我們編織了一個虛幻的,這樣的一個世界,但是我們就會感覺到,儘管他是一個虛擬的世界,他卻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反映。第三個呢,在人物身上他處處展示了人存在的二律悖反,就是同樣一個命題,也會有一個相反的命題和它相對,就是說人無往不在一種枷鎖當中。當你獲得了什麼的時候,同時你就失去了什麼,所以《圍城》這個書名它本身就有一種哲學的意向,就是說城裡的人想要出去,城外的人想要衝進來。人呢不斷地在選擇,但是不斷地進入一種陷阱,不斷地進入一種災難。開始人們所想像的,和最後收穫的是不一樣的。所以方鴻漸這個人物形象,那麼在這幾點上呢,就使我們感覺到錢鍾書他的精神世界,他內在的悲涼感和孤獨感。錢鍾書晚年幾乎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拒絕媒體的採訪,電視台要找他去錄像,他堅決不出現的,因為他也知道人一說話一表現,上帝就會發笑,說不定也就變成方鴻漸,騙騙人或者怎麼樣,因為人都是有限的。他處處看到了人的有限性和尷尬性,他對人的這一點他是非常絕望的。我覺得錢鍾書他表現了這樣的一種思想。  方鴻漸最根本的意義,預示著我們現代教育的一種失敗,現代某種文化的一種失敗。他在看似神秘艱深的外表的背後,他隱含著一種空虛,無力、灰色、荒誕這樣的一種深切的隱含,隱含這樣一種意義。中國所謂的文化人,很多的文化人他們現在被名利所驅使,他們遠離了學問,他們也是在做一些和學術沒有關的一些東西。所以我就經常想,如果魯迅和錢鍾書他們現在很年輕的話,他們可能還會寫出更精彩的文章來嘲諷這樣的一些現象,所以一個民族最可怕的腐敗是文化和教育的腐敗,因為只有大學才能夠生長精神,才是純潔的精神的園地,才是思想的源力。你看很多西方的國家,很重要的哲學家、思想家、科學家,重要的一些思想,他是在大學裡面產生的,因為這個大學裡面應當是一種超功利的,它是不應當有功利理念的,不是為了追求一個外在的什麼東西,它是一種自由,一種完全是心靈和上蒼進行交流,才會產生一種學說。你比如古希臘,古希臘為什麼會產生那麼多像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這樣的人呢?因為當時古希臘的人,他們是處在一種遊戲的狀態,他們強調文化的無功利,那麼無功利他就會想到心靈和上蒼直接進行交流。想到月亮為什麼是這樣的,星星為什麼是這樣的,大海的浪潮怎麼產生的,然後他就出現了邏輯學,出現了自然科學,各種各樣學說都出現了。但是我們中國呢,是從孔夫子開始,我們開始的文化,孔夫子告訴我們一切要有用,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為統治者服務,要為誰誰服務。中國的文化人一直是依附在別人身上,為誰誰服務的,而不是獨立的思考,不是獨立的思想。所以錢鍾書在《圍城》裡面就寫了一些沒有思想、渾渾噩噩的一些文化人,一些醜陋的文化人。他們根本沒有獨立之精神和獨立之人格,沒有那種超功利的文化情懷,哪怕對我們民族文化的那種憂患,對當下生活的這種感懷、傷世都沒有。所以三閭大學呢,其實就是中國當時現代教育腐敗和黑暗的一個縮影。我覺得它的警示意義非常之大,因為當中國的大學都像三閭大學這樣存在的時候,中國是不會產生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哲學家,和偉大的科學家的。所以我想錢鍾書之所以我們說他偉大,就是因為他發現了這些問題。他用自己那種反諷的語言,那種顛覆性的、敘述語序,他描述了這個生活,他把這種可怕性,和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黑暗性展示給讀者,使我們意識到,中國的文化人,中國的知識分子,必須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洗心革面,就是說要進行思想上的革命,要改造國民性,要從根本上來改造中國人的思想。我們現在很多人在談到中國文化悲劇的時候,經常講到社會,講到民眾,其實社會民眾的敘述者是文人,那麼文人自身不能夠解放,成為一個很委瑣的,非常奴性的這樣的人物的時候,那不可能產生一個健康的文化。所以《圍城》給我們的啟示實在是太巨大和深遠了。  所以我想,我們今天呢,我們重新來看《圍城》,我想它一方面使我們可以還原到歷史,重新回溯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知道那一段人的生活,同時我們也可以重新來反省我們當下的知識界和讀書界的情況。我們就會感覺到,中國文人的劣根性,它的存在,它是有它的一段歷史,它是有自己的源頭的,它有流脈的。所以它具有了很深刻的文化標本的意義。所以我想我們通過方鴻漸,通過《圍城》,通過錢鍾書,我們可以深深地來反省我們人類自己,反省我們今天人的生活。我們是不是,也在以虛幻的以一種欺騙人的、或者被別人騙的方式,存在一種尷尬的文化境界裡邊。我們是不是成為了社會上一個多餘的、無力的、無援的、無助的一個孤苦的存在,我們是不是一個充滿了幻想而又實際上永遠是在痛苦和絕望中掙扎的一個可憐的人物,它給我們帶來的聯想,和給我們帶來的啟示都是非常非常之深遠的。  (來源:cctv-10《百家講壇》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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