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殺死了那個文藝女青年

誰殺死了那個文藝女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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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的判斷是,這是一個可以做無罪辯護、也必須做無罪辯護的案子。可他卻一口咬定,人是他殺的,請求法院判處他死刑。

作者:蔡寞琰

2016年10月,我正在休假,突然接到主任的電話,讓我不管在哪裡,先趕回去。

落地後,我提著箱子直接從機場趕到了所里。主任說:「有個刑案我忙不過來,你先去會見一下當事人,看檢察院批捕了沒有,去閱一下卷。」

1

這個案子的確有點蹊蹺。

8月6日,女孩小穎被發現在自己的居所死亡,公安機關經多方勘察後判定為自殺。數天之後,小穎的同居男友羅剛卻主動做了認罪供述,稱小穎是由自己殺死,隨後又偽造了自殺現場。

但整個卷宗中,只有幾組犯罪嫌疑人羅剛的指紋和他的口供,尚沒有其他證據能證明嫌疑人故意殺人——我最初的判斷是,這是一個可以做無罪辯護、也必須做無罪辯護的案子。

可當我到了看守所,羅剛卻一口咬定,小穎是他殺的,請求法院判處他死刑,還讓我不要管。

我只得告訴他,從律師的角度來說,這不僅關乎一條人命,更是對法律的尊重。

羅剛告訴我,他可以把作案經過講給我聽,希望我能支持他的決定。

「這些我都在筆錄里看到了,」我回答他,繼而又表示,想聽聽他和小穎的故事,「小穎是文藝青年,平時應該有些瑣碎的記錄,你有沒有她的網路社交軟體賬號?」

聽我這麼問,羅剛便給了我一個QQ號和密碼,說是小穎的,讓我直接登進去看。小穎喜歡寫日記,以前,他一直覺得這不過是文藝女青年矯揉造作,也懶得去關注,現在倒是想看了。

我本想要來小穎的QQ號,把裡面的聊天記錄和內容作為辯護的關鍵性證據。沒想到,回家登錄以後,竟從晚上8點看到凌晨4點。


小穎最後一條日誌是2016年8月5日,「求而不得,不必執意,咀嚼痛苦,忘卻繾綣,毀了這身子,死得越慘,越安寧,不再苟延殘喘」。小穎的閨蜜劉蘭是在看到了這些文字後,怎麼都聯繫不上小穎,才趕忙撥打了小穎父親的電話。

等開鎖師傅打開了小穎的房門,一股臭味直嗆鼻孔,小穎披頭散髮地吊在消防噴頭上,身子浮腫,蒼蠅亂飛,左腳的鞋子脫落在地。大家馬上報了警,警察趕到時,小穎父親蹲在地上老淚縱橫,他想過去抱抱女兒,但屍體已經腐爛,蛆蟲不停地鑽出來爬進去。

小穎最後一條日誌是定時發送的——她應該是在8月4號凌晨3點左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年僅28歲。

遺書就放在桌子上,經小穎父親確認,的確是他女兒的筆跡。我從劉蘭那裡看到了遺書的照片,一看就知練過趙孟頫的書法,一筆一划非常認真,「身處痛苦之中,不見天日,世態涼薄而背人倫,苦尋出路而不得,就此了結,想來苦了父親,親友勿念」。

屍檢報告的結論是:「排除機械性暴力打擊、或其他物理因素作用致重要臟器損傷致死,以及因常規毒物中毒死亡之可能。眼結膜成深色改變,口唇、十指指甲呈深色改變,舌外露,頸部損傷及索溝特徵符合生前自縊損傷特徵。」

警方經過仔細的現場勘查,結合此前小穎患抑鬱症的醫院病歷、及多次自殺未遂等多方面因素考量,認定為自殺事件。小穎父親雖然十分悲慟,但對於警方給出的結論也沒有異議,佝僂著身子,只說女兒可憐,想儘快收殮屍體。

2

在見過羅剛之後,我第二天就去找了劉蘭了解情況。見到我,劉蘭的第一句話就是:「小穎不值當,為了這麼些個男人。」

劉蘭告訴我,8月7號上午,小穎的老公陳苗去殯儀館看了小穎的遺體,他神情淡漠,一言不發,看不出任何情緒。在場的人都清楚,他們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分居三四年,從來沒有聯繫過。

當天下午,羅剛也趕了過來,他沒認出陳苗,在遺體面前大哭,不停地喊:「寶貝兒,寶貝兒,為什麼丟下我?」

一直沉默不語的陳苗這才爆發,上去打了羅剛一耳光,揪住他衣領大罵:「畜生!你他媽不知道她有家庭嗎?」

羅剛沒有還手,齜牙咧嘴道:「你他媽那個叫家庭?她就是你害死的!這麼好的一個女人你是怎麼對她的?你幾時在意過她的感受?」

劉蘭見狀,跑去過去將他們一人推了一把,橫在中間哭喊:「你們要讓小穎活得不安生,走得也不安生嗎?」

他倆聽了先後掉頭離開,直到追悼會那天,都沒有再出現。

劉蘭是小穎最好的朋友,小穎對她無話不說。劉蘭很清楚陳苗和羅剛各自是什麼德性,不止一次勸過小穎,「不要遊走於男人之間,遲早會毀了自己的」。

每次這麼說的時候,小穎就搖了搖頭,望向窗外感慨:「我這個孤獨的靈魂,就需要些虛偽的溫情。」

劉蘭給我重複了好幾次:「小穎有時候真的是不愛惜自己。」

如果我沒有看完小穎的日誌、不了解這個女孩,聽到這樣的話,最多也就是笑笑,不置可否。

小穎第一次產生自殺的念頭,是在高三那年。老師在講台上口若懸河,激情滿滿,她在台下聽得靈魂出竅。課後,成績排在全校第一的她突然跑去班主任那裡,問:「就算考上了名牌大學,就算以後有很多錢,那未來呢?到底是什麼?」

班主任讓小穎父親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縣城裡的醫生開了一些安定片,她就乖乖地吃著,吃到有一天覺得很煩悶,打算把剩下的一整瓶一口吞下。但轉念一想:「不能這麼不厚道,就這麼死了,同學們哪裡還敢上晚自習?」

至於小穎說的未來,我想,她指的大概是那個乾淨而溫暖的從前。

3

小穎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和氣的四口之家。雖然在現實里,母親因為父親話少,常常橫加指責;弟弟仗著自己是男孩,蠻不講理。她還是會在作文里寫道:「爸爸媽媽夫妻恩愛,我和弟弟相親相愛。」

10歲那年,小穎撞見了母親出軌,於是,「連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想頭都被擊碎了」。

2005年,她在一篇日誌里寫道:「我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歸屬感,我沒有一個像樣的家,母親長年累月在外頭,好不容易回來住幾天,趁著父親不在,她就在閣樓上讓別的男人把她壓在下面。那是我最喜歡的閣樓,以前不開心了,就躲在裡面做夢;想媽媽了,就在上面盯著每一個回家的人看,直到滿天的星星出來了。」

小穎是躲在角落裡看完了整個過程,「那10分鐘,我感覺被壓在下面的人是我,我好像足足被那個男人『強姦』了10分鐘」。

她早早談了戀愛,交往男生的成績很差,愛去網吧,常嬉皮笑臉,被罰站的時候笑,被老師罵的時候也笑,可在小穎看來,那個男生笑起來像父親,「小時候記得父親笑起來很好看,只是這些年,父親不笑了,我也不笑了,但是他笑進了我心裡」。

後來男生要嘗禁果,小穎沒有抗拒。第一次很痛,但她忍住了沒有吭聲,下身沒見紅,男生明顯不開心,說他下手算快的了,沒想到小穎怎麼這麼小就被人破了處。

到上大學,兩個人異地戀,都是小穎去看他,他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小穎。

在小穎大三那年,男生提出分手。小穎跑去求他,男生只說不喜歡了,讓小穎不要逼他,然後就拿腦袋撞牆,還一拳打碎了宿舍的玻璃,血流如注。小穎一邊哭著給他包紮,一邊說:「只要你好,我離開你就是,你快點上醫院。」

小穎寫道:「我怎麼可能逼他,只是他要離開了,我擋在前面就成了逼迫。」

離開醫院後,小穎說自己像一個孤魂野鬼,站在街道中央也沒有知覺。繞來繞去,小穎還是繞到了醫院門口,「像一匹老馬,沒地兒去,識得回家的路,卻再也找不到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主人」。

4

跟初戀男友分手沒過幾天,小穎就又哭著趕到了另一家醫院,看著從手術室里被推出來的人身上蓋了白布,

父親撲了上去,跪倒在了推車邊上,聲嘶力竭地喊:「醫生你們救救他,你們再試一下,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對這個弟弟,小穎很少關心,這些年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在死亡登記表上,她看到弟弟的年齡是18歲,這才緩過神來,「弟弟一下就長這麼大了,一下又走了」。

弟弟在母親走之前,就已經變得懂事,知道自己讀書不行,15歲不到就退了學,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跑摩的,每次小穎放假回家,他都會去車站接。只是那時小穎認為弟弟是遊手好閒,不肯找正經工作。

在日記裡面,小穎曾說:「寧願摩托車開得飛快撞上大巴車的是我這個廢人。我早該死了,弟弟可能知道了姐姐的這個秘密,一聲不吭地替我擋了。」

小穎本想去醫院看前男友最後一眼,再從醫院的頂層跳下去。但又想父親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至少眼前不能再失去親人了,「弟弟用他的離開給了我活著的理由,我們慢慢熬」。

這一年,小穎21歲。

看著一下蒼老了好多的父親,又想起離家多年的母親或許還不知道兒子沒了,「我不再沉淪,不再自虐,細心地經營這個家,家裡一直不像樣,缺了個女主人,我不能再逃離」。她不再那麼激烈,與人說話也輕聲細語的,臉上開始常常掛著笑容。

大學畢業後,小穎放棄了一家外資企業的採購工作,選擇在離家不遠的縣城做電信合同工,以便照顧父親。

「好幾次夢到門外有個影子,像是弟弟,風塵僕僕。我放下掃把,說,『唉!你怎麼才回來,飯菜都涼了,幫你再熱熱吧。』弟弟說,吃飽了,要出去玩。我拉不住。」


22歲那年,小穎覺得自己可以生一個「弟弟」出來,經人介紹,認識了陳苗。「他是一個溫柔的人,可以陪我從晚上8點一直聊到凌晨4點,知道我喜歡吃燒烤,怕外面的油不幹凈,去市場挑了材料親自烤給我吃」。

他們順理成章地走入了婚姻的殿堂,很快就有了小孩。「我一番波折,終於嫁給了愛情」。小穎說,那段時間,她是充滿幸福的。

「但是,自從懷了孕,愛情、男人統統連鬼影子都不見了。」小穎很快又說,「這臉打得自己暈頭轉向。」

5

猶豫了好久,我還是給陳苗打了個電話。陳苗是附帶民事訴訟的原告人之一,我覺得接觸一下,問他有沒有什麼要求,也是理由正當的。

我問:「挺好的一對人,怎麼就成了這樣?從醫院的病例來看,產後抑鬱症對小穎的傷害應該是蠻大的。」

陳苗沒好氣地回了我一句:「別人怎麼就沒有產後抑鬱症,人家懷著孕還要上班,就她整天整天睡,就她矯情不吃隔夜菜,一大碗一大碗地扔!不要再和我提那個瘋子,她發癲、出軌、鬧得鄰居怨聲載道,最後還搞出人命!我們家的臉都給她丟光了,再提半個字,不管你是誰,我都弄死你!」

2011年4月,23歲的小穎說,要不是傷口痛,一定起身砍死陳苗。

她說自己「死過去、痛過來,從閻王殿里走一遭才生下兒子」,陳苗走進病房,抱了一下兒子後就只盯著手機看,發朋友圈說「很開心做爸爸了,愛妻辛苦了」,可他在產房裡沒有和小穎說過一句話,一句問候也沒有,就是坐在床邊不停地抖腿、看手機。

「在我懷孕5個月的時候,陳苗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這個時間往後,小穎的日誌就不能成篇了,東寫一下,西記一下,有時只有兩個字,「媽蛋」。非常凌亂。我整理了很久才理出了下面的信息:

小穎曾小心地提議,說懷孕5個月是可以同房的,但陳苗怎麼著都不肯,一出去就是一晚上。小穎說,只是抱她一下也好,可他只顧往外跑。平日小穎向陳苗要生活費,陳苗每次都說,「怎麼這麼快就用完了?」這種屈辱讓小穎難以忍受。

因為孩子體型偏大,生產時醫生在徵得小穎的同意後,施行了會陰切開術,留下一條5厘米左右的口子。後來傷口恢復很差,溶解線一直不被身體吸收,持續伴有水腫、子宮內膜流血等各種問題,好不容易拆完線,又傷口開裂,又出現各種新毛病。很長一段時間,小穎身上都又癢又痛,可陳苗從來都不聞不問。

整個坐月子期間,公公婆婆也只關心孫子,很少過問小穎的身體狀況,小孩半夜哭醒,陳苗卻睡得像死豬,怎麼搖都搖不醒,她只得自己去泡奶粉、換尿不濕。

最終,小穎患了很嚴重的產後抑鬱症,在家裡感覺自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外人。自從和陳苗結婚後,她和以前的朋友也少有聯繫,孤單、苦悶、脾氣暴躁。婆婆和陳苗都說她無理取鬧,就像個喜怒無常的野鬼。

我問劉蘭:「你當初知道小穎的這個處境嗎?」

劉蘭說,那時候她在準備研究生考試,一點也不知情,小穎也基本上和她斷了聯繫,很多同學生了小孩都沒時間聊天,她以為就是這樣的。

6

那段產後抑鬱的時間裡,陳苗也與小穎無話,但他會依舊強行與小穎發生關係,潦草完事後,又只盯著手機看,彷彿剛才的事與他無關。小穎常痛得失去知覺,躺在床上,滿心全是怨怒。

2012年4月,小穎的兒子突然生了手足口病,但被當地小醫院的醫生當成普通感冒治療,病情愈發嚴重,在送往大醫院搶救的過程中夭折了。

孩子在去世前3小時已經上了呼吸機,醫生讓小穎呼喊孩子的名字,說或許母親的聲音能夠讓他醒來。小穎剛開始是輕聲地喚,很快就變成了聲嘶力竭地喊,唱歌、背詩,喊到最後只有滿臉的淚水:「寶寶,你醒來看一眼媽媽吧,媽媽喊累了。」

1小時後,醫生宣布放棄治療,建議小穎給孩子換一套新衣服。又說孩子身上全是病毒,必須得燒,「那就燒,留下的骨灰我泡水裡喝下去,反正是自己的骨肉,是從自己肚子里出來的,再讓他回去,那裡溫暖」。

小穎在醫院等完,又在殯儀館等,但火葬場工作人員過來時,手上什麼都沒有。她大吼:「我的孩子呢?」工作人員告訴她,孩子太小了,「沒什麼灰」。

小穎的日誌里有這麼一句話:「那天我是爬出去的,一路爬,一路咬牙切齒地喊,操,操,操……」

據小穎婆婆的講述,那天回家後,小穎的精神就失常了,常穿錯衣服褲子,要麼穿了婆婆的,要麼穿了陳苗的。有時房間不能有一點聲音,不然她會抱頭痛哭,大半夜又突然把音樂放得很大,不顧任何人的勸阻,開亮房間所有的燈。總要到上午11點才醒,醒來發現早餐涼了就大發脾氣,全家人都得按她的作息時間行事。

「陳苗確實喜歡玩手機,很少和她說話,但他沒娶老婆之前,就是這個樣子,他和我們做父母的也沒有什麼話說的,我自己生的兒子最清楚不過了,他其實人很好的,小穎作為老婆,理應包容一下的。」小穎的婆婆一再和我強調,家裡有個「精神病人」,一直都沒得安生。

「寶寶生病期間,我懶得泡奶粉,一直喂的母乳,但我的母乳很少,寶寶應該是被媽媽餓死的。」 儘管病曆本上醫生明確寫了孩子的死因,但小穎一直覺得,兒子是被自己害死的。

而陳苗這邊,也早已將兒子夭折的罪責都算到了小穎的頭上。他說,自己才幾天沒回家兒子就不在了,打了小穎一頓後,他去了雲南,說要療傷一個月。

小穎料理完兒子的後事, 回娘家抱著父親一直哭。她說:「爸爸,你失去了兒子,我也失去了兒子,我們把媽媽找回來,殺了她,再自殺,一家人就安寧了好嗎?」

「父親才49歲,卻行動遲緩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許久才給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還不想死,你還年輕,再生一個,好賴把這輩子過完。」

陳苗6月從雲南回來後,繼續冷暴力,小穎對他恨之入骨,動了殺人的心思,她從各種發霉的食物當中收集黃曲霉素,每天放到米飯里,或者用地溝油炒菜——她想讓陳苗得癌症,每天祈禱他出車禍慘死街頭。

「他似乎百毒不侵,黃曲霉素和地溝油對他都起不了作用,我想往陳苗內褲上抹百草枯時,婆婆破天荒地提了一隻雞過來,說讓我好好調養,補補身子。」

因為婆婆的這個舉動,小穎心軟了,她想,陳苗也是別人的兒子,喪子之痛,放在誰身上都難以承受。

小穎想要離婚,但陳苗不肯。可她實在不願再待在這個曾經有過兒子哭聲的地方,最終還是離開了家,去了一家外貿公司做翻譯,自此和陳苗分了居。

7

2014年,小穎第一次出軌。

關於這一點,劉蘭頗有微詞,她說小穎每次出軌都會和她講,但每次又都不聽勸。劉蘭幾次都想「絕交算了」,但一想到自己剛出來找工作時在小穎那裡住了大半年,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劉蘭說,小穎去4S店給車子做保養,遇到了一個個體戶老闆,那男人一個勁地獻殷勤。

小穎說,她好久沒有被人這樣直勾勾地看了。

那幾年小穎基本上沒有和諧的性生活,她把這一切告訴劉蘭,說自己就想活成一個真正的女人。誰給她愛,給她雨露陽光,就是給了她生命。

那個老闆也的確很熟悉套路,他比陳苗耐心多了,滿嘴都是情話。

「出軌是會上癮的,你有沒有出過軌?」有一次小穎問劉蘭,劉蘭罵她神經病。

2015年1月,小穎遇到了一位隔壁公司的高管,年近40,相貌俊朗,談吐不凡,處處替小穎著想,還說要幫小穎找回失去的孩子——他們一起生一個——好好呵護。

小穎寫到,「窗外雨一直下,淅淅瀝瀝,我看著他說完話後低垂的長睫毛,無比地信任,冷風冷雨都不在乎,只要能有個期望在,活著就還算是有味道」。

「每次約會,都是小穎跑去他樓下等,只要看到他出來了,再長的時間,都等得值。」劉蘭說。

小穎和這個高管相處了4個月,每次小穎感覺要排卵時,都會很開心地告訴男人。男人就說,自己要給小穎最好的,所以還在戒煙戒酒,再等幾個月,就可以了。

一次偶然機會,小穎才發現這一切就是個騙局。那位高管的家根本不在小穎經常等的位置,每次男人都會把車停在附近,從別人小區的後門進,前門出。

男人對小穎解釋說,自己只是怕惹上了女人難纏,這樣做也是萬不得已。小穎轉身要走,男人追上來,小穎說他敢追上來,她就殺了他那雙兒女。男人不再往前,給她發消息:「你要多少錢,開個價,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穎割了腕,在意識消失前,打電話給了劉蘭。

病床上的小穎向劉蘭談及這些時,起初異常的平靜,一陣沉默後,眼淚就涌了出來:「真是千家粉面都如鬼!」

「你傻,為了一個野男人值嗎?居然連我都瞞得死死的!」劉蘭連忙握住她的手。

「跟他沒半毛錢關係,是自己活膩歪了。」小穎低著頭,望著手上的紗布說。

後來,小穎告訴劉蘭:「原本不想再沾男人了的,但有時確實寂寞。而羅剛似乎和其他臭男人不同,交往了半個月,他都沒說要上床。」

8

羅剛對我說,小穎最初就像他撿回來的一隻流浪貓,驚恐、無助、粘人。

2010年,30歲的羅剛因為老家房子被征地獲得了一筆拆遷款,便留妻子在家裡帶小孩、照顧父母,隻身一人來到這裡開了一間小酒吧,偶爾和朋友攬一些小工程做。

酒吧的生意不太好,他做不出花樣,又不屑請「酒托」,算是慘淡經營。但他喜歡這種生活,只要能維持日常運轉,就沒想過其他打算,白天鑽研一下股票,偶爾也會與客人發生一夜情,「各取所需,玩玩而已」。

2015年6月的一個晚上,小穎出現了,穿著一條印花長裙,紅唇高跟鞋,那種獨有的氣韻,讓羅剛無力招架。

小穎點了杯酒,羅剛說,這杯我請,不過後勁大,不要貪杯。小穎說不用,酒錢自己付。之後就不再說話,獨自喝酒。

羅剛說他當時只有保護欲,看到小穎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就拿了個毯子幫她蓋上,夜深了酒吧要打烊,就幫她叫車。

小穎邊喝酒邊把自己的故事說給羅剛聽,給羅剛看社交賬號里藏起來的字句。不管小穎說什麼,羅剛總會一一回應。

半個月後,羅剛終於對小穎吐露心跡,「讓我照顧你吧」。他跟小穎說他可能「高攀不起」,自己高中沒讀完,家裡那位俗不可耐,而小穎則是大學生,學的還是國際貿易。他不想只玩玩而已,所以才會考慮這麼多。

羅剛喜歡小穎,說她不同於其他女人,從不向他索要任何東西,也不無事生非,他們之間只有純粹的感情。儘管他和小穎的關係是不正當的,但有一些場合,羅剛喜歡帶上小穎,尤其是談工程項目的時候,小穎能幫著他遊刃有餘地處理各種關係。

小穎除了極度缺乏安全感、晚上噩夢不斷以外,在羅剛看來,她就是上天賜給他的幸運女神。所以每次小穎被嚇醒時,羅剛都會緊緊抱住她,告訴她,不要怕。

但好景不長,羅剛覺得小穎只是一隻惹人憐愛的小貓,可是他連貓的習性都不懂,當貓伸出爪子,便惱羞成怒。

2016年1月4號,第一個股市交易日,「千股跌停」,羅剛在這場股災中損失了200多萬。小穎半夜做噩夢,羅剛起身就去了客廳。半年後,羅剛的大部分身家都已「蒸發」在股市裡,酒吧入不敷出,投出去的錢遲遲不見回款。

6月13號晚上12點,羅剛第一次動手打了小穎。

當時隔壁房間的一個小孩一直在哭,小穎聽不下去,跑人家門口大罵:「為什麼孩子在哭,大人不管的?你們還是人嗎?還有心思打麻將!」對方回罵她神經病。

羅剛把小穎拉了回來,小穎見小孩的哭聲沒有停,又要跑出去。羅剛就扯住小穎的頭髮,一把把小穎推倒在地,摔門離去。

小穎下身見紅——瞞著羅剛懷上的孩子流產了,血從大腿內側流出的那一刻,小穎拿起水果刀,再次割腕自殺。

羅剛離開後就給劉蘭打了個電話,說小穎抑鬱症犯了,他實在受不了她那個樣子,自己一堆破事,「沒心思陪她鬧」。他問劉蘭,有空的話,能否過去陪小穎幾晚,「鑰匙就丟在外面的鞋裡」。

劉蘭趕過去的時候,小穎已經昏迷。送醫後,羅剛也趕了過來。待小穎恢復過來,羅剛向小穎道歉,說自己虧得厲害,小穎給他的20萬也搭進去了,可能暫時沒得還了。

小穎沒有發脾氣,說沒關係,等身子好了去旅行。羅剛點頭答應了。


可讓羅剛焦頭爛額的是,他在股票上賠進去的錢不單有小穎的,還有一些挪用的工程款以及從各處借來的錢。他每天應對各方的催款電話已是疲憊不堪,妻子也好像已經知道了什麼,老家有人說,他沒錢還債,卻有錢包二奶。

頹喪之下,羅剛對小穎說,不去旅行了,要不我們去死吧。小穎說,她以後應該再也懷不了孕了,該死了。

9

8月10號,小穎的葬禮在殯儀館舉行。小穎10年不見的母親突然出現,回來知道了兒子女兒都不在了,小穎母親失聲痛哭,說「媽媽不是人,媽媽再也不走了」。

10年前,小穎母親偶爾還會回家一趟過個年或者小住幾天,後來被一個搞傳銷的男人以戀愛為由騙到了廣西,沒幾年,他們的傳銷窩點被警方一鍋端,她和那個男人進去蹲了3年。

追悼會後,小穎的母親連著幾天跑到派出所旁邊燒紙錢,她不接受女兒是自殺的結論,大喊大叫讓警察賠女兒。警方被鬧得煩了,拘留了她48小時。

小穎母親一個做律師的侄子剛好回家探親,提出了自己的幾點疑問:為什麼不進行屍檢?為什麼不立案偵查、重點傳喚在房間里住過的劉蘭以及羅剛?

警方給出回復:他們查了小穎的網購賬號,證實了繩子是小穎所購買的,房間內沒有打鬥的痕迹,周圍鄰居沒有聽到異響,桌上的遺書也證實是小穎的筆跡,小穎網路社交賬號上發布的消息顯示她一直有自殺傾向,這一點從她以往的病歷以及所服的藥物中可以得到佐證,她患有很嚴重的抑鬱症。

被拘之後,小穎母親更加憤憤不平,見人就說女兒死得好冤,說要申請「國家賠償」。派出所的副所長實在拿她沒辦法了,問她要怎樣才肯罷休?她說,把所有壞人抓起來,包括撞死她兒子的兇手。

副所長只好說,我們帶你去再走訪調查一下,你親自聽聽那些證人證言怎麼樣?

她說,要得。


8月14號下午3時許,警方再一次找羅剛核實情況。當小穎母親質問他小穎是不是他殺的時候,羅剛說了句:「對不起,我沒有陪著小穎。」

警方隨即詢問了羅剛一些細節,很快就將他帶了回去。

據羅剛供述,8月3號晚他去了小穎的房間。小穎拿出了繩子,說她沒了活下去的勇氣,說她的寶寶永遠不會回來了,不如自己去找孩子團聚,問羅剛「願不願再一同走一段?」

羅剛答應了。小穎寫完遺書,編輯好日誌後,換了衣服,塗了口紅,穿上高跟鞋,對羅剛說:「如果還念及情分,就送我一程吧,我走了,才能安寧。」

隨後,羅剛用枕頭壓住她的臉,用床單包住右手掐住小穎的脖子。拿開枕頭,小穎的舌頭伸了出來,他嚇了一跳。等輪到自己,他幾次徘徊在繩子下面,卻終究不敢伸脖子。

羅剛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他爸媽說,知道他的難處,有什麼事情一起承擔,不要做傻事。羅剛掛完電話後想,「不死終出頭」,他要活著。

於是,磕了幾個頭後,羅剛將小穎掛在繩子上,用濕巾擦除桌上門邊上的指紋,重新收拾好床鋪和枕頭,拖了一遍地,悄然離去。他說安置小區里沒有攝像頭,可能有人的地方他特意避著走。

就在警方帶著小穎的母親來找他核實情況的前一天,羅剛回了一趟老家,與妻子協商離婚事宜,再看看父母孩子。吃飯時,母親給他夾了好幾次菜,說你不要再做傻事,人沒事就好,路還長著,兩口子多體諒,多包容。

當晚他和妻子睡一起,羅剛以為回家了能睡個好覺,可凌晨3點左右,他被噩夢驚醒,他說自己夢見小穎了,小穎回來找他,就睡在旁邊。


在了解完所有的一切之後,我堅持做無罪辯護,畢竟只有羅剛的供述,偵查機關的證據存在瑕疵,並且因特殊原因無法補正。但最終,羅剛的「自認」得到了法院的認定。

2017年4月,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羅剛死刑,緩期2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我看完了小穎所有的日誌,日誌里的很多事情,我沒有和劉蘭說。之前小穎一樣給過她密碼,她沒有心思去看,長歌當哭,再說已沒有任何意義。

我想,自始至終,小穎從來都是孤身一人。

編輯丨沈燕妮

題圖丨《少年巴比倫》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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