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境界..[黃耀紅]

孤獨的境界

黃耀紅

（一）

孤獨，是不是殘陽暮色里那個漸行漸遠的蒼涼背影？是不是形單影隻，孤苦伶仃，像風雨飄搖中那一片顫抖於枝頭的落葉？是不是站在溫暖的燈光處，看著河對岸的凄然、沉默與隱忍？

孤獨襲來的時候，我們本能地選擇逃離，彷彿那是一個黑色的禁忌。

逃離孤獨，如同逃離來自人生歡場的悲憫，和嘆息。

然而，孤獨依然如影隨行。

聲色的沉醉，慾望的狂歡，功利的擴張。縱使日子如風，對酒當歌，怎敵那，孤獨的清影，午夜夢回。

（二）

孤身而來 獨自而去。人生飄蓬,不過百年孤獨。

生命如樹，沒有一片葉子會是相同。獨一無二的存在，註定了孤獨是此生的宿命。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自閑。那是生命的遼闊，亦是生命的散淡。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此為天地的蒼茫，亦為天地的悲愴。

每一株孤獨的樹，都生長出獨立的姿勢。

每一顆孤獨的心，都感應著遺世的精神。

孤獨緣於超撥，而超撥並不是孤獨。孤獨產生寂寞，而寂寞亦不是孤獨。

看得見的孤獨是一場逃離與出走，看不見的孤獨是情感的淪陷，思想的靜默。

孤獨是一種天然，際會中的光風霽月；孤獨又是一種選擇，安靜里的探微訪幽。

孤帆遠影碧空盡。歷史所目送的，無一不是那些孤獨的背影。

湘北汩羅，流著一江孤獨。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昏，我獨醒。那是屈原曲曲折折、九死不悔的清淚與吟哦。

其實，不是每個人都在走屈原的路，但，每個人又都在孤獨中求索。

孤獨不再是飄泊，而是心靈的回鄉與安頓，是雪夜裡焐著念想的取暖，是燭光里與自己的悄然對談，寂然相守。

一切孤獨者，都在逃離與尋覓，於清溪白雲間探問，於時光之外索居。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那是幽州古台的餘暉里高懸的曠世孤獨。

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那豁然開朗的南方山隅里，每一朵桃花都盛開著陶淵明的孤獨。遠離戰亂與傾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桃花源成為美的烏托邦，喚起每個靈魂都在靜美的歲月里，守拙歸園。

而那名喚東坡的，並不是一片尋常土地，而是「山間沙路凈無泥」的孤獨思想。在那個叫宋代的時空里，這個為政為文皆卓越，詩、書、詞、藝動一時的孤獨者，幾十年人生起伏無定，歷盡劫慟，最後飄然一杖，江海寄餘生。

在萬籟俱寂的雨夜裡，他左手執白、右手執黑自我對弈；在大江東去的時光岸邊，他浩然長嘆，邀月同飲，以一杯濁酒還酹江月，還酹那如夢人生的孤獨旅程。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人類的思想，總在孤獨者那裡散步。

宣布「上帝死了」而最終「自己瘋了」的尼采，一輩子在小鎮上散步的康德，在自然山水間沉醉的盧梭，在《瓦爾登湖》邊,將思想的湖藍色映到書頁間的梭羅，還有那《向日葵》般存於世間的梵高……

人類最偉大的思想、最深刻的智慧，最驚人的美麗，一定發源於最孤獨的那一顆心。

孤獨的境界，不是失群的寡歡和落寞，而是活在他處、寂然凝慮的孤與獨。

（三）

狂歡是一群人的寂寞，而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

情到深處，人孤獨。一切相思，都合於深情的孤獨調子。

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思婦的孤獨是無法止息的一脈瞑想。如果說這樣的孤獨依然美好，那麼「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深閨夢裡人」則一種刻骨銘心的生死殘忍啊。

人間的相思，從來只有省略，沒有轉折。每一個轉身，都不是告別的開始，而是思念的生長。本來，你與世界的情感，亦如水千條，山萬座。然而，思念的心力,足以令世間的一切隱退、潛伏，甚至幻化成唯一的聲音、微笑與味道。而唯一,就是孤獨。

在孤獨的相思者那裡，不是全世界都可以失去，而是全世界都失去意義。

思想的孤獨，指向人類的群體孤獨；而情感的孤獨，是一個人自身的心靈孤獨。

因此，最熱鬧的去處，或許里著最深的孤獨。也因此，每一個更深露重的花園裡，都可能生長著「欲訴無人能懂」的青青藤蔓。

(四)

月亮是長夜裡最皎潔的眼睛，它的清輝卻灑向每一個平等的生命。

孤獨,是你與自己的相處。這樣的相處，不是無視世界的孤高自許，更不是無視他人的孤芳自賞。

最孤獨的生命里，有最深刻、最幽遠的，問。問天地蒼茫，問何去何從。

你說，我不曾有過思想的孤獨，也不曾體味過情感的孤獨。為什麼,我的內心仍不斷有孤獨來襲？

一切，還是緣於問，來緣於意義與價值的追問。

問的峰項，仰可摘星辰。你凝望的那一顆真，那一顆善，那一顆美，卻不是星辰，它稱做相信，抑或信仰。

從信仰出發，我們開始對話，對話一切優秀的文化，對話一種優雅的文明。

真的孤獨，無法以語言來傳遞。

千言萬語掩飾不了虛無與空洞，而從孤獨里開出的花朵，那淡雅的芬芳里，已生長著萬語，千言。

孤獨之境，其實是觀照世界的靜，問候心靈的凈。豐富的安靜，流動的純凈，語言抵達不了的呼與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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