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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萱:一粒胡椒所引發的世界變化

文 |陳念萱

我一直無法忘懷未獲獎的短片《香料地圖》(Fleeting Beauty)里,印度女人在一番雲雨後,用色彩艷麗的香料在西洋男人的裸背上,述說香料血淚史。印尼香料群島相繼被英國與葡萄牙奴役,印度也被英國人殖民了兩百年。而在此之前,魔爪深入印度達千年的波斯王朝,一路挺進到喜馬拉雅山脈的羅馬帝國,都或多或少把香料帶到了歐洲皇宮。幸好因稀有而僅及於貴族階層長達三千年,並未普及,小範圍的香料市場從埃及、威尼斯到印度與阿拉伯商人,在伊斯坦布爾與馬六甲兩個沒有國度的港口貿易。直到西班牙人為尋找胡椒發現新大陸,而引起了香料戰爭。

鄭和幫助印尼流亡的蘇門答臘王子在馬六甲建立新王朝,結束了馬來西亞半島自由貿易香料天堂,那條和平街上至今仍保存完好的印度教寺廟、清真寺、天后宮、錫克教、基督教與天主教堂,見證了歷史上多種信仰語言和平相處的貿易盛況。伊斯坦布爾的香料市場一直名為埃及市場,亦保留了埃及商人開啟香料貿易的歷史地位。

中國地區烹飪常見香料不多,除非是用在病人的食療里,因此許多香料反而容易在中藥房買到。市場里的,擱置時間長,若非嚆掉便是香氣淡然無力,老中醫絕對不會用,因為「沒氣了」,就是沒有植物該有的生命力。若非在歐美地區的超市,想買到像樣的香料,直接去中藥房,必定香氣足。小時候講究烹飪的大媽們,都知道上中藥店抓滷味包,華僑朋友告知,新馬地區著名的肉骨茶包,也是中藥店配的。而肉骨茶之所以成日常早餐,正因為這看似滷味包卻是中藥配方的肉骨茶包,恰恰對治當年勞工移民們的體力需求。

一般家庭主婦,廚房裡備用的香料,除花椒、八角外,最多就是五香了。五香其實就像印度的咖哩與Masala,皆為綜合香料配方,並非單一品種。除了給食物增添滋味,最大的目的仍然是為了幫助消化的食療作用,才需要採取復方的方劑,來配置綜合香料,以達到芬芳調氣的力道。咖哩的顏色氣味以薑黃為主,Masala的主調料是荳蔻與孜然,而五香的主角則是主產地在中國地區的花椒與八角。

小茴香子(俗稱孜然)、花椒、八角、桂皮與丁香組成的五香,是漢人烹飪常見的葷食配料,後來五香又慢慢添加了砂仁、肉豆蔻、白荳蔻、草荳蔻、山奈、草果、乾薑、陳皮等多重調味組成,幾乎要接近印度的Masala而不僅僅是五香,變身為各種紅燒或燉鍋的滷味包。

在歐美超市,花椒的名字是Chinese Pepper,可見亦曾被誤認為胡椒。花椒最早出現於春秋戰國時期的詩經,漢朝以降,皇后住的地方建構為溫暖無菌的花椒圍牆房,以綿延子嗣,因此稱為椒房殿。至少有三千年食用歷史的花椒,源於黃河流域,後慢慢移植到長江以南,乃至遍布雲貴高原跨越喜瑪拉亞山脈抵達印度,而普及到跟中國人一樣熱愛美食的義大利,再傳至地中海沿岸。

香料市場在南歐與北非之間的交易,長達兩千年,伊斯坦布爾的香料市集仍叫埃及市場,顯見得最早跨越歐亞交易香料的族群是埃及人,後來才被威尼斯與阿拉伯商人掠奪了市場。中國與印尼和印度之間的香料貿易,歷史時間點跟埃及人差不多,但多用於藥物配方里,並未廣泛使用於烹飪,因此規模未若埃及香料市集那樣壯觀。歐洲貴族對胡椒與少數香料如丁香與豆蔻的依賴越來越重,為了避開阿拉伯人的長期剝削,而開啟了大航海時代與香料戰爭,語言種族紛雜的印度,被英國人統一併統治兩百年,恰是胡椒惹的禍。

▲伊斯坦布爾的埃及市場

屬於南亞熱帶樹種的八角Star Anise,原產於廣西與越南地帶,俗稱大料,被歸類於茴香科(其實是木蘭科),別名為大茴香,這一點我萬分不解。就像茴香這名稱被許多長相氣味完全不同的香料共用,如根莖長得像洋蔥且甜美成蔬菜的Fennel叫大茴香,葉片為針葉狀如蒔蘿的Cumin叫小茴香,小茴香子的別名是孜然,而孜然這名稱是維吾爾語的音譯,被新疆羊肉串帶到了中原,甚至Dill蒔蘿竟然叫洋茴香。很可能因為大小茴香與蒔蘿的葉片都長得像,而被誤認。但只要善用鼻子,便能立即發現彼此的不同。

醫書上的八角茴香相當厲害,主攻肝腎,氣味辛辣而性溫和卻驅寒,專治腰痛與牙疼。有意思的是,中東人的家常春藥茴香酒與梵高沉迷的苦艾酒里,主角都是養腎疏肝的八角。

如茴香,同樣叫豆蔻而品種大不同,品種混淆不清的也很多,且連英文也無法辨識,不像都叫茴香的,至少英文沒有親屬關係,還容易辨別些。同為豆蔻屬的,有肉豆蔻Nutmeg、豆蔻皮Mace、白豆蔻Amomum Cardamom,與又叫草豆蔻或綠豆蔻的小豆蔻Cardamom,而砂仁Amomum也叫小豆蔻。其實看到這些香料原樣,就明白它們完全是不同的東西,卻有類似的氣味。如貴州酸湯里調味主成分的木姜子Sericea,長得像花椒,氣味卻像豆蔻,非常容易混淆。

同為豆蔻屬的還有產於雲貴地區的草果Amomum,中醫用來健脾暖胃,常見於火鍋里,外觀像原生印尼的肉豆蔻,剝開像產於南印度的綠色草豆蔻,氣味功能皆不同,很容易被誤認。草果體積約為草豆蔻的四到六倍,且草果熟透發紅乃至半干成褐色才使用,而草豆蔻則外皮呈綠色,果仁為堅果氣足的棕色,若發黑則放置過久,仍可使用但香氣已不鮮美。

▲產於印尼富含油脂的肉豆蔻(作者供圖)

▲產於南印度的草豆蔻比草果小卻里外近似(作者供圖)

肉桂如八角分布在長江以南與南亞的濕熱地帶,根據醫藥學原理,植物生於斯長於斯,恰恰是這樣的環境需要這種養分,最適合當地人取用。多年前學中醫時,老師曾告訴我,一味桂枝湯的十種變方包治百病,除非是遺傳。大部份的病症來自風寒感染,桂枝行氣走血而促進消化,等於激發人體免疫系統的功能,包治雖說誇張,卻在食療上有絕對的功能。如巧克力肉桂卷,最適合婦女經痛,多半下肚後便能立即緩解。

原產印尼與印度的丁香,散見於全球熱帶地區,印尼仍佔世界總產量的八成。由於取得不易,在大航海時代,被直接當成貨幣或賭場的籌碼使用,價格等同黃金。法國人製作巧克力,必放丁香,否則咬起來就像美國製造的巧克力味如嚼蠟。五香里的丁香比例較少,若能自己調味而加重丁香比列,會產生神奇而優雅的風味,讓口齒添香整日繞舌不絕,是古人除口臭的聖品。

胡椒戰爭與十字軍東征,在伊斯坦布爾攻城略地上百回,大規模的戰役數十次,一座並不大的城市,卻能長期被巧取豪奪,顯見其貿易與貨物流通的地域優勢,同時亦為懷璧其罪的禍端。而同樣俱有歐亞貿易與香料市集優勢的馬六甲便幸運許多,遇上大明王朝的保護,卻又不收保護費且賞賜許多來自中國的寶物,命運真是天差地遠。

經過移植而產地不同的香料,氣味南轅北轍,同樣是孜然,印度與中國及美洲的,聞起來像不同的物種。在伊斯坦布爾的埃及香料市場,我學會了保存香料的方法,就是盡量維持原貌,要使用的當下才磨成粉,這有兩個好處,其一當然是持久,其二是打磨過程產生的熱,剛好能激發出香氣的極致,卻也因此必須立即使用,正如剛烘焙好的咖啡豆,有一定的賞味期。

歐洲人善於利用地中海沿岸的香草、非洲的花草與印尼香料群島的豐盛物種,再加上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從中南美洲帶回了辣椒、咖啡、可可與藥物作用更強烈的香草品種,以及介於墨西哥與古巴之間加勒比海群島,陽光充足的熱帶水果,讓西班牙與葡萄牙人,把全然創新而有別於義大利的烹調方式帶回了歐洲,堪稱歐洲烹飪史上的革命。

一粒胡椒,所引發的世界變化,始於貪婪,終於科技發展,埋葬了幾百年的血腥廝殺,福禍相倚。在這場香料戰爭里,中國地區與印度比鄰而增添了藥物學應用,長期互通有無,開啟了絲路之旅的貿易,卻從未因貪婪而採取掠奪手段,很可能是古老烹飪手藝早已精緻化,而不需藉助外來調味劑。我曾在江南人家的廚房裡搜尋,除鹽糖與醬油外,幾乎沒有任何調味料,講究的上海人,不但捨棄蔥姜蒜,就連一丁點的胡椒與辣椒都不能忍受,照樣能端出叫人垂涎而變化多端的美食,只是做工講究耗時,若非有閑的富貴人家,還真無緣消受。

我開始用香料,始於受到限制,母親走後不再烹調葷食,在有限的蔬果里,尋找變化,大量使用香料最容易達到效果,用多了便開始想要了解源頭,知道得越多越有趣,廚房成為實驗室,有時在鍋里放香料,感覺像巫師在煉金,既期待又興奮,廚房遊樂場便慢慢渾然天成。若非香料戰爭縮小了世界的距離,讓許多風味迥異的廚房大交流,也許我們仍將許多香料當藥材,而不會用在廚房裡吧?

(本文原標題:《多次引發戰爭並帶來科技文明發展的味蕾饗宴》)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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