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不安 | 認個人

男人通常不談自己的脆弱，但李安不一樣。失敗、無能他統統承認。

文 / 徐歐露 編輯 / 張靜

當導演李安把應用了「120幀、4K、3D」技術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搬上銀幕，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位獲得過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人，至今不會使用電腦。

全新的拍攝技術讓電影畫面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清晰逼真，觀影體驗也隨之改變——不管你坐在第幾排，都能把演員鼻子上新長的粉刺數個一清二楚。

《比利 · 林恩的中場戰事》截圖

觀眾習慣了在李安的每部新作中尋找新意味。儘管他已頭髮花白，眼袋搖搖欲墜，比不少62歲的人顯老，卻還在做年輕人也不敢的嘗試。

這是一份多少讓人提心弔膽的清單：

拍完東方意味濃郁的「父親三部曲」，他想挑戰外國電影，於是接拍了根據簡·奧斯丁的《理性與感性》改編的同名電影；為了接觸好萊塢的電腦動畫技術，不懂技術的他接下《綠巨人浩克》；2005年的《斷背山》用同性戀試探西方世界的底線；2007年的《色·戒》則用7分鐘床戲挑戰華人世界的五千年傳統。

《斷背山》片場

成名作《卧虎藏龍》中，李安想通過武俠片表現東方美學。竹林打鬥那場戲，動作指導袁和平問李安，「你到底是要打還是要意境？」李安反問，「我們能不能打出一種意境來？」「文人說大話。」袁和平頗感無奈。

但最後，「文人」贏了。李安把演員吊起來，把攝影師也吊起來，幾十個武師在下面控制鋼絲，成就了那場經典的竹林戰。《卧虎藏龍》最終獲得了包括「最佳外語片」在內的四項奧斯卡金像獎。

2011年拍攝《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不光挑戰了「最不可能被影像化」的小說，而且集齊了電影導演最不可控的三樣東西：水、小孩兒和動物。

李安給飾演少年派的蘇拉·沙瑪說戲

好萊塢曾希望這部電影更傾向大眾口味——單純講一個男孩怎麼征服老虎、歷險成長的故事。但李安想表現比勝利更真實的東西。

「小孩跟老虎漂洋過海，他後來發現，沒有老虎，他活不了。這頭老虎是我們的慾望，也是我們的恐懼，有時候，我們說不出它，搞不定它，它給我們危險和不安。但也正因為它的存在，才讓我們保持精神上的警覺，才激發你全部的生命力與之共存。」

他在很多場合強調：讓少年派活下來的東西，也讓自己走到了現在。

「恐懼鞭策我不斷求改進，沒有比恐懼更強烈的感受了。能夠持續不斷地嘗試，動力就在於不安全感。一旦有安全感，做成了慣性，我就會心生恐懼，怕被定型，怕江郎才盡，怕東西陳腐，怕被人摸清路數而遭淘汰。」

恐懼曾是他最熟悉的情緒。少年時的李安兩次高考落榜，進了藝專影劇科，和父親鬧僵。後來從台灣到美國，在伊利諾伊大學戲劇系導演組學習。碩士畢業快六年仍一事無成，在家帶孩子做家務，吃「軟飯」。偶爾幫別人拍片子看器材，拿過沙袋，扛過東西。

1981至1984年，李安在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研究所讀碩士。

最低谷的時候，恰逢二兒子出生，他幻想兒子或許是個天才，而自己活著的使命只是為了「傳宗接代」。「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節的話，早該切腹了。」他說那時唯一能和絕望對抗的，就是對電影的幻想。

初為人父的李安抱著大兒子阿貓。

男人通常不談自己的脆弱，但李安不一樣。失敗、無能他統統承認。「大家看到的我都是風光的一面……我經歷過很多失敗，脆弱是我的本質……與其說我的成功是從脆弱開始，不如說我很勇敢地面對脆弱。」

這些經歷讓生活上的李安變得非常需要安全感。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他修改了整整一年，去掉了所有得罪人的話。採訪時，他反問記者，「我這樣說會不會惹麻煩？」

他甚至常常在片場掉淚，「我從小就是很害羞的人，容易哭，多愁善感，很容易被嚇到。」你彷彿都能看到他慣有的那種怯生生的表情。

但一到電影上，李安身體里就會湧現出一種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性格，「老往不安全的地方走」。

他總想直面些什麼。

「以我現在做的成績來講，我就是再拍爛片、再拍十年還有人找我拍，可我會擔心拍東西沒有意思、沒有挑戰，鬥志就沒有了。」

影評人韓松落這樣描述李安特有的表情，「波瀾不驚的、中年人的微笑，明澈的眼睛裡，一絲失望的暗影也不會有。」他覺得李安身上有種快要消失的儒雅溫潤，寧靜得像一尊雕塑。

但就是這個名叫「安」的人，從沒停止過對「不安」的尋找。

他喜歡反身衝進戰場，向恐懼遞出自己的咽喉，然後奮力掙扎。「就像被一股旋風吸入巨大黝黑的深洞里，在牽拉擠壓、掙扎摸索中，一路尋找黑暗盡頭隱約閃爍的那一絲光明」。

在這個「巨大黝黑的深洞」里，傑克得到愛，少年派得到生存，比利·林恩得到責任，李安得到了對電影的幻想。

這個幻想，用他的話說，是每個人心裡的那把青冥劍，是那座斷背山，是那隻「搞不定的」老虎，也是他曾附在影片最後的那句話：It"s your story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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