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釵黛形象的B面系列 6
07-15
請看下面一條脂批: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庚辰本第42回總評)在脂硯齋看來,寶釵、黛玉在肉體的、形而下的層面上,雖系兩個女性形象,但在精神的形而上的層面上,卻又實屬一身。她們有共同的心理困境,皆處於同樣的小心翼翼的生存狀態之中。她們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作者自己內心人格的寫照。之所以把形而上層次上的「一身」,寫成是形而下層次上的「兩人」,不過是作者有意施用的「幻筆」罷了。第42回,釵黛和好的情節,正是小說對二美合一主題的一次重要的暗示。而原著佚稿中「黛玉逝後寶釵文字」,是更重要、更明顯的暗示。一旦讀者讀到了這些文字,就會由衷地感悟到雪芹的真意。故曰:「請看黛玉逝後寶釵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只可惜,這樣的文字現已迷失,其詳情已經不可能為後人所知了。關於全書「釵黛合一」 的主題,畸笏叟也有一段批語評得極妙,他說: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丁亥復,笏叟。(庚辰本第22回眉批)在《紅樓夢》里,甄寶玉與賈寶玉分別出身於兩個大家庭中。一南一北,一虛一實,儼然就是兩個青年公子的形象。可是,二人不僅相貌一致,連性情癖好都如出一轍,從更高的層面上看,兩個寶玉又何嘗不可以視為一副人格的兩個分身呢?「假作真時真亦假,無到有處有還無」呵!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釵黛。寶釵、黛玉在形體上是燕環角艷、蘭菊競芳的「雙美」。但從其共同的精神特質上看,二位美人的神韻,又何嘗不可以合為「一身」呢?你說,甄寶玉與賈寶玉到底是「一人」還是「兩人」呢?薛寶釵與林黛玉又究竟是「一人」還是「兩人」呢?這就叫做「似一似二」的關係!如果讀者能夠穎悟至此,把小說中的釵黛看作是甄玉、賈玉那樣的「幻筆」,則不失為領會了作者及評者真心與本意了。過去,中國大陸的學者往往是堅決反對「釵黛合一」的。其主要理由是根據所謂的「現實主義原則」。在這些人眼中,釵黛似乎是作者依照某種「生活實際」塑造聘出來的「兩個對立典型」。一個是「封建衛道士」,一個是「反封建」的「叛逆者」。因此,二人於戀愛問題上的鬥爭,就代表了「封建」與「反封建」的兩條路線的鬥爭。而「釵黛合一」居然不講「一分為二」的鬥爭,專講「合二為一」的哲學思想,宣揚「階級調和論」,簡直大逆不道,理所當然就是「地主資產階級的謬論」。然而,我們現在對照以脂批和笏評的提示來看,又究竟是誰正照了「風月寶鑒」,在那裡「滿口亂說胡話,驚怖異常」呢?什麼是「現實主義」?幼稚可笑的「現實主義」!其與曹公所推崇的「幻筆」思想,相去何遠也哉!真真是以俗子之心揣度英雄之志了。昔日,李希凡、藍翎指責俞平伯的「二美合一」論,說:(二美合一)便調和了其中尖銳的矛盾,抹殺了每個形象所體現的社會內容,否定了二者本質上的界限和差別,使反面典型與正面典型合而為一。這充分暴露出俞先生對現實主義人物創造的混亂見解。(《紅樓夢問題討論一集》第56頁)但實際上,真正見解混亂的,正是李藍自己!不錯,從一個抽象、籠統的概念出發,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也的確可以說是對社會現實的某種反映。然而,須知真正偉大的文學作品,其人物形象「雖源於生活,卻高於生活」,又絕不可能是現實生活中某一簡單模式的機械照搬,而只能是作者主觀精神加工,再造的產物。作者將複雜的生活內化於心,再憑著自己對世界,對人生的理解,進行主觀的、個性化的創作。由此才能刻划出雋永的人性。所以,內蘊豐富的文學形象,與其說直接體現了什麼「社會內容」,倒不如說是作者自己內心的世界觀,人生觀的折射!那麼,曹雪芹的世界觀,人生觀又是什麼呢?是所謂的「反封建」嗎?是「階級鬥爭」、「路線鬥爭」嗎?是這些愚不可及且俗不可耐的陳腐說教嗎?其實,小說第1回作者就已經交待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全在於「好」、「了」二字,全在於「大色空」,而根本與俗世的那些烏七八糟的雞爭鵝鬥無關!這,也就決定了曹雪芹筆下的釵黛必然是按照色空觀念塑造出來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富含了人性迭錯、反轉和交叉意味的心理、性格與意象的集合體,而絕非後世那種按照什麼「鬥爭哲學」塑造出來的充滿火藥味的所謂「對立典型」!論者自己頭腦冬烘,對生活的理解僅僅停留在諸如「好人」、「壞人」、「進步」、「反動」、「正面典型」、「反面典型」之類的庸俗社會學的水平上,卻反過來拿這些機械僵化的認識,去強套文學作品,指責別人違反了「現實主義」的原則,此等淺薄,浮躁卻又蠻不講理的作風,豈不謬哉!且不說釵黛這樣相對複雜的問題,單論書中甄寶玉與賈寶玉的關係,依李、藍等人的邏輯,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形象都徑直對映並體現了某種「社會內容」,其間的界限和差別絕不可「抹殺」,那麼,甄玉、賈玉這樣「似一似二」的關係,又該作何解釋呢?這是你們所謂的「現實主義人物創造」嗎?《紅樓夢》中實在有太多的「非現實」成份,若純以所謂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去妄揣之,豈不盡成不解之謎?脂批、笏評一再告誡讀者,「此書勿看正面為幸」,要注意作者的「幻筆」。可後人偏偏死守著一個虛假不實的所謂「現實主義原則」,奉為圭臬。這恐怕就是曹雪芹與後世許多「吃曹飯」、「喝紅血」者的又一個根本分歧所在了!在曹、脂等人的心目中,釵黛既實為「一身」,那麼她倆於愛情上的糾葛與紛爭,便並無實質意義。充其量只能作為「風月寶鑒」的「正面」,引誘淺嘗輒止的讀者上當。而事實上,八十回本《紅樓夢》也的確可大體以四十回為界,分為前後兩個半部。在前半部中,釵黛圍繞著戀愛問題,總是糾葛不斷,口角連連。但到了後半部中,作者卻扭轉轡頭,使二人迅速冰釋前嫌,結為了「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的「金蘭之契」。第42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寶釵現身說法,深情勸慰。黛玉聽了,「心下暗伏」,竟大為感激她。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二人又作了一次推置腹的長談,互訴衷腸,大有知已恨晚之感。至第58回,黛玉認薛姨媽為母,「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她與寶釵就已經好到了「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為親切」的程度!由此可見,釵黛之間所謂的「尖銳矛盾」,說到底,不過是作者有意虛晃一槍。而釵黛後來的盡釋前嫌,以博大的胸懷,結為「金蘭之契」式的知已,方是《紅樓夢》的真意!正是在這個基礎上,脂硯齋才對寶釵真情動人的美德,發出了由衷的盛讚。第45回,黛玉自道:「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半是開玩笑,半是安慰地說道:「將來也不過是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裡。」脂硯齋批云:寶釵此一戲,直抵通部黛玉之戲寶釵矣。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緻,又不穿鑿,又不牽強。黛玉因識得寶釵之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大章目,非細心看不出。細思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庚辰本第45回雙行夾批)這既是對寶釵品格的極力褒美,同時也間接地表揚了黛玉能夠知慚認錯,改正前非的態度。「真能受教,尊敬之態,嬌痴之情,令人愛煞。」(蒙府本第42回側批)這樣,小說正文及脂批,笏評中所批複提及的「釵黛合一」,便有了四個層面的含義。第一,釵黛都徘徊於「出世」與「入世」之間,她們的悲劇性皆源於本心與處境的深刻矛盾。是謂之「皆非生其地之意」。這是最高層次上的「合一」。第二,她們又皆因這樣的困境,而成為「敏感的弱者」。她們都處於一種小心翼翼的、惟恐受到傷害的生存狀態之中。這是次高層上的「合一」。第三,二人能夠盡釋前嫌,結為「金蘭之契」,好到「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為親切」的地步。這是小說情節層面上的「合一」。第四,才是小說結構上的釵黛對稱、均衡。「是書敘釵黛為比肩。……凡寫寶玉同黛玉事迹,接寫者必是寶釵;寫寶玉同寶釵事迹,接寫者必是黛玉。」(張新之《紅樓夢讀法》)「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俞平伯《紅樓夢辨》)過去,論者多強調「釵黛對立」,以為她們是「兩種不調和的美」。但如前所述,這種說法至少是犯了雙重的錯誤。在小說中,釵黛之間的矛盾不僅可以調和的,而且實際上,二人還好到了如同親生姐妹一般的程度。而釵黛二人的性格,也絕非兩極對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充滿了人性的迭錯、反轉和交叉。所謂的「不調和」,不過是論者一廂情願的夢囈!曾經也有人認真地探討過「釵黛合一」的問題,如前面所舉的俞平伯先生、鄧遂夫先生等等。但他們所講的「釵黛合一」,基本上還只是停留在第三、第四個層面上的「合一」。與我們所強調的第一、第二層面上的「釵黛合一」,無疑又有著深淺層次上的差異,不可同日而語矣。釵黛合一,歸根結蒂,是作者內心雙重困境的反映。「理想」與「現實」、「出世」與「入世」的反覆交錯,衝突,縈繞於胸,讓他的心靈備受煎熬。此種痛苦難言的心態,付諸於筆端,外化於書里,方有了小說中這麼一對美而弱,卻「皆非生其地」的悲劇女主角。作者是困境中人,他筆下的釵黛便都帶有了先天的缺陷和不足,然而,作者的思路卻並沒有僅僅停留於此,他的內心最深處,還一直考慮著怎樣超越困境,使書中的人物,脫離各自的缺陷,而趨於人性和人格上的完美。於是,小說也就進入了一個精神救贖的主題。在《紅樓夢》精神救贖的主題中,有兩個人物的作用,最不應被忽略,卻又常常為世人所淡忘。他們是誰呢?他們就是那時隱時現,穿梭於紅塵與幻境之間的一僧一道,即俗稱為癩頭和尚的茫茫大士和俗稱為跛足道人的渺渺真人。這一僧一道生得怎副模樣?小說第25回。作者以看似調侃的筆調,對其容貌進行了一番白描。但見這癩頭和尚: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臢更有滿頭瘡。那跛足道人則是: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在,卻在逢萊弱水西。這樣兩副尊容,真可謂是人見了人愁,鬼見了鬼怕。然而,且莫嘲笑。這麼兩位以最丑的面目出現於人世的仙幻人物,其身上卻體現了全書中最美、最崇高、最偉大的精神。什麼叫「普渡眾生」?什麼叫「苦海慈航」?每當書中的人物迷眩、纏陷於塵俗的愛與情、勢與欲的陷井不能自拔的時候,這一僧一道,或單獨,或攜手,總會飄忽而至,給人們指點迷津,引導他們逃離塵寰的苦難。在這方面,「風月寶鑒」與「持誦通靈」,正是最為突出的兩件。關於跛道送賈瑞「風月寶鑒」一事,我們在第二章中即已談過。這裡就說說「持誦通靈」一事吧。小說第25回敘,賈環謀害寶玉,故意用燈油燙他的臉,結果,反而受到了王夫人、鳳姐的嚴厲訓斥。趙姨娘懷恨在心,遂買通馬道婆,施展魘魔法,欲置寶、鳳二人於死地。這裡,寶玉還毫不知情,正拉著黛玉嘻笑,便忽然「噯喲」一聲叫起「頭疼」來。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眾人唬得慌忙來看,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繭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諸人,登時園內如亂麻一般。正沒個主賤,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九要殺人。眾人越發慌張。有的求神蜫卜,有的尋僧覓道,總無效驗。堪堪日落,他叔嫂二人愈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到礪四天早晨,寶玉忽然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去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這趙姨娘一臫煽風點火,說要送寶玉早走,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了半晌。忽然,又有人進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棺槨?」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這時,眾人的耳邊卻忽然響起了一陣似有似無、奇奇怪怪的佛語綸音,使小說的整個情勢,立即發生了轉折。對此,作者寫道: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念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聽見這些話,那裡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這樣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請了進來。眾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賈政問一僧一道:「倒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你們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何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崇,誰知竟不靈驗。」那僧道:「長官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你今日取他出來,待我們持誦持誦,只怕就好了。」賈政聽說,向將寶玉項上取下那玉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便開始了持誦。只聽他對那玉說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卧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著,回頭便走了,賈政等還想趕著說些話,和尚道士卻早已不見了蹤影。至晚間,寶玉、鳳姐果然漸漸醒來,說腹中飢餓。吃些米湯下肚以後,精神漸長,邪崇漸漸退去。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寶玉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的燙痕也平服了。對於這麼一個突兀而起,又嘎然而止的故事,讀者可領會到了什麼呢?僅僅是神秘么?僅僅是熱鬧么?不會讀書者,看到的或許只是「莫名其妙」四字。會讀書者,卻知道此處實在是包含了作者的重大用心!從表面的情節上看,寶玉、鳳姐的「中邪」似乎是趙姨娘與馬道婆的「魘魔法」傾害所致。可是,細細讀去,寶、鳳二人的忽然發病、發瘋,竟至弄到百般醫治,總無效驗,只待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為之持誦通靈,方救其性命的程度,又豈是區區一二蠢婦、賊婆之力所能辦到的呢?什麼是「魘魔法」?難道作者真的會相信此等迷信的無稽之談?其實,所謂「庵魔法」,不過是作者的虛晃一槍。寶、鳳二人致病的真正根由,恐怕還是在於他們自己心中的一個「色」字!用癩頭和尚的話說,這就叫做「被聲色貨利所迷」!「聲色貨利」,歸結起來,仍然是一個廣義的「色」字。「色」者,佛教,禪宗用語也,用以指代世間的有形,有欲諸目,非專指俗人所謂的「女色」、「美色」。寶玉、鳳姐俱為一個有形、有欲的「色」字所困。而確切地講,鳳姐是迷於財勢之欲,寶玉是迷於兒女之情。世界本可謂是有形的,人生本可謂是有欲的。適度地追求物質與情感,本也無可厚非。可是,如果一個人追求塵俗的慾念,達到了痴迷的程度,而絲毫不知有更高層次的超越和解脫,那麼,在變幻無常的世事面前,其人其心就很可能變得可悲、可鄙、可憎了。在作者看來,一個人若為「色」字所惑至深,甚至會喪失生命的本真和善良的天性。君不見寶玉、鳳姐發病時的模樣乎?又是上躥下跳,尋死覓活,又是拿刀弄杖,見狗就砍,見人就殺,還滿嘴胡話,口內無般不說。這樣的醜態,不也正是紅塵中無數蠢物的寫照嗎?脂硯齋說:「此書表裡皆有喻也。」(庚辰本第12回雙行夾批)果然不謬呵!暫且按下寶玉、鳳姐不表。回思近幾十年來,世人強加於《紅樓夢》一書的種種評述,什麼「四大家族罪惡說」啦,什麼「寶黛愛情中心論」啦,什麼黛玉「執著於愛情」,多麼「叛逆」,多麼「高尚」啦,什麼寶釵「處心積慮破壞寶黛愛情」,多麼「陰險」、多麼「冷酷」啦,一個個氣勢洶洶,殺氣騰騰,拿刀弄杖,要死要活,不也同樣符合了書中所言的「中邪」的癥狀嗎?對於這類執迷不悟的痴兒,自然是應當痛下針砭的。而最好的療法,就莫過於以一個無形、無欲的「空」字,來一個當頭棒喝了。癩僧、跛道持誦通靈的作用,正在於點醒這個「空」字,使之復返本真!所以這一回的回目也就叫做: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注15]癩僧、跛道,是作者心目中的「雙真」。何謂之「雙真」?因為只有他們才掌握了書中最大的真理,並達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再進一步,那通靈頑石不也正是由這一僧一道攜帶下凡的么?當初,這頑石閑置於青埂峰下,「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是有「空」無「色」。未知「色」,而守「空」。這樣的「空」,是假悟「空」,並非真悟「空」。故需癩僧,跛道攜他下凡走一趟,歷經一番人世的盛衰榮辱。而今,通靈玉墜落紅塵,「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用鴛鴦」,是有「色」無「空」。這不也同樣需要此一僧一道,拿一個「空」字去點醒么?如此,方合於全書「情僧錄」——「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主題!癩頭和尚臨走時,特意囑咐寶玉的家人:「此物已靈,不可褻瀆,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陰人」即指女性。那麼,寶玉未來的妻子是誰呢?誰才是寶玉將來的佳配?俗人從各自不同立場出發,或言寶釵,或曰黛玉,或說湘雲。然而,在癩僧、跛道的眼中,寶玉的佳配卻只能是寶釵。那通靈寶玉不是由癩頭和尚攜帶下凡的嗎?這寶釵金鎖上的八吉讖,也正出自這位癩頭和尚的所贈!「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此八字與彼八字遙相配合,連脂硯齋也贊云:余亦謂是一對,不知干支中四注八字,可與卿對否?(甲戌本第8回雙行夾批)為什麼獨獨選中寶釵?因為,在《紅樓夢》中,惟有她才能最終超越世俗的小兒女之情,以一種大知已之愛去推動寶玉「悟道」,進而復返大荒,完成「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回合。(關於這一點,我們後文中還將詳談。)而這也正是小說寫「聽曲文寶玉悟禪機」(第22回),以及作者強調「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甲戌本第8回題頭詩)的根本用意所在!讀者若不能從這樣的高度,去理解書中的「金玉良姻」,反徒以種種勢利的眼光,去妄而揣之,就只會覺得癩頭和尚以出家人的身份,偏去管人姻緣,是無事生非了。而事實上,也的確有人在蒙府本上批道:「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當,亦屬多事。」(蒙府本第8回側批)但很明顯,這不過是批書人自己未能解得書中真諦,而發出的妄言罷了。[注16]至此,讀者也該有所明白了:書中的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究竟是誰呢?不正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嗎?在《紅樓夢》中,攜帶通靈寶玉下凡的,是和尚道士。指引甄土隱脫離苦海的是和尚道士。欲化英蓮、黛玉出家的,是和尚道士。送寶釵八字吉讖及「冷香丸」仙方的,是和尚道士。送賈瑞「風月寶鑒」的,是和尚道士。直至「持誦通靈」,拯救寶玉、鳳姐性命的,還是和尚道士。正是靠著一僧一道的穿梭往來,作者「色空」的思想,才得以貫徹全書。寶玉曾在夢中囈語:「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第36回)可對於書中的人物而言,「和尚道士的話」恰恰代表了作者的忠告和預言的真理!小說中的人物,只有成功地接受了「和尚道士」的點化,才能最終脫離各自的缺陷,而趨向精神上的完美!在《紅樓夢》中,曾受到過癩僧、跛道直接或間接點拔的人物,總計有甄士隱、英蓮(香菱)、寶釵、黛玉、賈瑞、寶玉、鳳姐、柳湘蓮八位。他們是「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甲戌本第3回眉批)。若細細辨之,則此八人,大體上又可以分為兩組或兩類。一類以徹悟「好了歌」的甄士隱為代表,是最終成功地接受了「和尚道士」之點化人物。計有甄士隱、寶釵、寶玉、柳湘蓮四人。另一類,以「正照風月鑒」的賈天祥(賈瑞)為代表。這類人物雖受到了「和尚道士」的點拔,卻因為機緣不巧或慧根不足,而最終與大徹悟失之交臂。他們是點化之路上的失敗者。計有賈瑞,英蓮(香菱)、黛玉、鳳姐四人。——既如此,在心理本質上同為「敏感的弱者」的釵黛二人,在精神的最終歸宿上,則又分別隸屬於兩大不同的「陣營」了。先來說說「賈瑞陣營」里的黛玉吧。小說第3回,作者即巧借人物之間的對白,交代了癩頭和尚對於黛玉的一次不成功的點化: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葯,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第3回)——顯然,黛玉並沒有接受癩頭和尚所提出的療治其「不足之症」的方案。從表面的情節上看,似乎是黛玉的父母拒不相信癩僧的忠告。然細細品之,這裡作者所暗含的隱喻,卻實是黛玉自己的慧根與夙緣不足!癩頭和尚為什麼要化黛玉出家?為什麼又說「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因為黛玉本質上是「入世」的,是一個以「色」字當頭的人!她執著於小兒女式的愛情,更執著於這種愛情背後所體現出的世俗的價值理念,卻惟獨缺乏一種自我超越的能力。她不能自動地脫離這些塵俗慾念的羈絆,而復返本真的「空」字!所以,要想讓這樣的女性,由色悟空,就只能事先果斷地斬斷她的塵緣,以免其日後於塵網深陷了。可是,斬斷塵緣,如此駭人聽聞的療法,在俗人聽來,又何嘗不是一種「瘋瘋癲癲」的「不經之談」呢?黛玉的父母這樣看待和尚的真言,黛玉本人也這麼認為。但脂碩齋卻實實在在瞧出了這「瘋瘋癲癲」、「不經之談」八字背後的份量。甲戌本第3回,他(她)即於「瘋瘋癲癲,說了些不經之談」一句旁批云:是作書者自注!(甲戌本第3側批)黛玉沒有按照癩頭和尚,也就是作者的忠告,去療治自己的「不足之症」,反代之以服用世俗的「人蔘養榮丸」。「人蔘養榮丸」者,「人生自當自養榮衛」(甲戌本第3側批)也。一個人迷眩、纏陷於塵網之中,不思如何超越、解脫,卻反而把養尊榮,趨名位,當作捍衛自己脆弱自尊的有效手段,這樣豈不越陷越深哉?!自然地,黛玉也就遠離了一種崇高的悲劇精神,而只能成為作者「入世」悲情的承載了。[注17]提及黛玉的這種特質,以往,中國大陸的「紅學家」們,不是默不作聲,噤若寒蟬,就是熟視無睹,麻木不仁。倒是一位美國學者——夏志清先生,一針見血,作出了十分精當的評論,他說:在小說的寓言性的構思里,黛玉應以眼淚還債。但是她的眼淚實際上帶有自我憐憫的意味,並非出自感激。在一個完滿的悲劇人物身上,人們要求有種崇高的東西——一種仁慈善良或慷慨大度的特質,以及一種自我認識的探求——不管這種探求用了多少時間才達到目的,但最終還是使他認識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而這種崇高的東西,黛玉顯然是缺乏的。從智力上看,她是能夠獲得這種認識的,但是她過分地沉溺於一種不安全感中,使她無法用一種客觀的自嘲的眼光來看待自己。因而,她在小說中充當的是一個頑梗固執,凄楚悲哀的角色,以充分展示出自我中心意識對人的生理和心理所造成的摧殘,無論其描寫得多麼富詩意,多麼生動!(《中國古典小說史論》第288頁)這也正是黛玉形象與作者「入世」悲情的關係所在!曾經有批書人稱讚黛玉,說:「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蒙府本第3回回末總評)但對照原著,這樣的稱讚,真的符合了書中黛玉的品性嗎?「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第38回,林黛玉《詠菊》詩),及至「顰兒淚枯」,「種種憂忿,種種孽障,皆情所陷」(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這明明是至苦至怨,是「求仁未得仁」而怨,又何謂之「萬苦不怨」哉?!這不是故意撒謊么?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塑造了黛玉這麼一個為情慾、為勢欲所陷,而不能自拔的人物形象。後人不能解之,徒以什麼「才子佳人」、「愛情至上」、什麼「君家著筆描風月,寶玉顰顰解愛人」之類的庸俗模式,妄而揆之。此類偽脂批的現世,不過是又一次顯示了後世讀者與曹雪芹本人在思想上的巨大差異罷了。*[注18]*按下黛玉,再來看看「甄士隱陣營」里的寶釵。小說第7回,作者亦巧借人物對白,交待了癩頭和尚給寶釵送「冷香丸」配方的情況。但這一次,卻是成功的點化:(周瑞家的)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裡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寶釵聽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葯,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葯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裡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葯倒效驗些。」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個什麼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晒干,和在葯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麼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裡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葯,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葯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麼著?」寶釵道:「也不覺甚怎麼著,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第7回)顯然,寶釵和黛玉不同,她倒是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癩頭和尚為她設計的療病之方。細讀這「冷香丸」的配方,又是要遍采春、夏、秋、冬四季的白花之蕊,又是要盡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四時的雨、露、霜、雪,還要輔之以白糖、蜂蜜。服藥的時候,用黃柏煎湯送下。乍一看,真叫人大感困惑。更可異者,上面提到的每一件東西,都還必須沾上「十二」字樣。對於這副奇奇怪怪的藥方,恐怕只有將它與脂批同看,才能發現其中隱含的秘密。那麼,我們也就把與上面這一段引文有關的脂批,也輯錄於下吧。在寶釵道:「憑你什麼名醫仙藥 ,總不見一點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處,有批語云:奇奇怪怪,真如雲龍作雨,忽隱忽現,使人逆料不到。(甲戌本第7回側批)「幸而我先天結壯,還不相干」外,有批云:渾厚故也。假使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甲戌本第7回側批)「又給了一包葯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裡弄了來的」處:卿不知從那裡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製配合者也。(甲戌本第7回雙行夾批)「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處,有批云: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釵。(甲戌本第7回側批)「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處,有批云: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十二釵,世皆同有者。(甲戌本第7回雙行夾批)同處,戚序本亦有一條脂批云: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周瑞家的問寶釵:「這葯可有名字沒呢?「寶釵道:「有。」此處旁批:一字句。(甲戌本第7回側批)「叫做冷香丸」,旁批:新雅奇甚!(甲戌本第7回側批)最後,這一段的末尾又有脂批云:以花為葯,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浮一大白。(甲戌本第7回雙行夾批)結合這些脂批,讀者可曾悟到些什麼呢?還是由筆者來為您細細道來吧。關於「冷香丸」 的配方,作者說:「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為什麼要白花之蕊呢?白,純也,蕊,花之精髓也。這裡是比喻癩僧、跛道所代表的純潔、高貴的出世精神。牡丹、荷花、芙蓉、梅花又分別對映了春、夏、秋、冬四季。為什麼還要歷經此春、夏、秋、冬四季呢?因為只有閱盡世態炎涼,才能真正懂得這種精神的可貴!「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若發病時,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蜂蜜、白糖是一個「甘」字。「黃柏煎湯」是一個「苦」字。比喻要想達到精神上的最高境界,不僅要閱盡世態炎涼,更需遍嘗人間甘苦。脂硯齋指出此處:「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釵。」「十二釵」者,泛指所有「薄命司」之女子也。這就等於告訴我們,和尚送給寶釵的「冷香丸」,原本並不只是針對寶釵一人,而是作者藉以點化書中所有悲劇女性的藥方。然而,在「薄命司」的全部女子當中,又畢竟只有寶釵一人成功地接受了點化,趨向了人格與精神的完美。所以,作者又特別地強調了「可巧」二字:「東西用料一概都有限,易得的,只難得『可巧』二字。」「可巧」二字,既是指一種機緣,更是指一種慧根。只有在精神本質上能夠超越塵俗慾念的女性,才能具有這種慧根,獲得這種機緣。在小說的諸多女性形象中,惟有寶釵本質上能夠超越塵俗。那麼,在具體的形式上,則表現為寶釵的病能治,而黛玉、鳳姐等人的病不能治。寶釵道:「幸而我先天結壯,還不相干。」脂硯齋對此批云:「渾厚故也。假使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渾厚者,純樸守拙也。這是在暗點寶釵身上的道家氣質。正因為寶釵具有了老莊「見素抱樸」的氣質,所以她得了「冷香丸」的方子,雨水之雨、白露之露、霜降之霜、小雪之雪,這四樣難得碰巧之物,「一二年間便可巧都得了」。而黛玉與鳳姐,如前所述,在小說中則分別帶有了儒家與法家,對於入世的執著慾念。故而,她們的病終不可治。即使得了「冷香丸」的配方,也遇不上如此「可巧」的機緣。這樣,原本為作者用以點化十二釵的「冷香丸」配方,就不能不為寶釵一人所獨享了。於是,寶釵在釵黛二人的關係構架當中,也就自然而地成為了作者理想人格和「出世」高情的寄託!對於「冷香丸」一名的來歷,脂硯齋贊云:「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這樣又顯然巧妙地嵌入了寶釵的性格和命運。寶釵「歷著炎涼,知著甘苦」,身處大富大貴之場,卻始終堅守抱朴守真的理想,絲毫不為所動。後來,嫁給寶玉,成為寒士之婦,亦貧賤不移,「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這正是因為她受了道家和禪宗的點化,潛意識中感悟到了人生本質的虛幻性所致。薛姨媽說:「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脂硯齋批云:「『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份。」寶釵說和尚給的葯末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裡弄了來」。脂硯齋即說:「卿不知從那裡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免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製配合者也。」作者與批者就這樣一唱一和,點出了寶釵人物的非世俗性。結合第22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的情節來看,「雖離別亦能自安」一句,正暗示了曹雪芹佚稿中,寶釵以自己對老莊禪宗一類「雜書」的博知,啟迪寶玉悟道,最終推動他出走為僧的情節。在小說中,寶玉是悟道的「瘋人」,而寶釵就是最終推動他悟道的「罪魁」!對於當時的一般婦女來說,嫁夫隨夫,丈夫就是自己一生的倚靠,做妻子的,豈有主動地推動丈夫棄家為僧,而且「雖離別亦能自安」之理?但寶釵又豈是這些一般世俗的婦女所可以相比的呢?所謂「淡極始知花更艷」(第37回,薛寶釵《白海棠詠》),這樣「高情巨眼」(脂硯齋語),原本就不是塵俗中人所能夠理解並達到的境界!寶釵是小說里惟一成功地接受了癩僧點化的年輕女性。她具有全書中最根本,也是純粹的「出世」精神。她為了成全所愛之人悟道的理想,甘願犧牲自己在塵世的幸福。這正是一種偉大崇高的品格!非寶玉真正的大知已,斷斷不能為此。而這種思想意志上的一致性,反不見於寶玉與黛玉的關係之中。(因黛玉本質上是入世的,不能超越對塵世幸福的執著。)就寶玉一生的愛情而言,黛玉是「莫怨東風當自嗟」,寶釵是「任是無情也動人」。一個是情緒情趣層面的相投,一個是思想意志層面的契合。一個是寶玉年少富貴時的最愛,一個是寶玉貧賤落魄後的知已。所以,脂硯齋才特別地提出了「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的結論:「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似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對於整個這一段文字,脂硯齋評曰:「以花為葯,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此等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浮一大白。」「冷香丸」的構思,包含了作者對於眾多不幸女子的悲天憫人的情懷,隱藏著全書的至高境界。這樣的意象,自然不是書中任何一個「吃煙火」的凡夫俗子所能想出,而只能是癩頭和尚,即作者自己的心血結晶。書中人物所患的怪病,絕非生理上的真病,而是在表徵她們各自在思想上和人格上的缺陷。和尚道士所開出的仙方,也絕非物質層面的醫藥,而是象徵著精神層面的點化。如前所述,只有接受了和尚道士的點化,書中的人物才能擺脫各自的缺陷,而趨於精神和人格上的完善。讀者盡可以為之痴,為之呆,為之開懷暢飲,「浮一大白」。但如果不能從精神的、形而上的層面,去推察小說的真諦,反而在肉體的、形而下的層面,斤斤計較於「其事之有無」,總以為這裡隱藏了什麼真人真事,真病真葯,或者以為有什麼現實的政治意義,則不免等於是「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了。清楚了癩僧、跛道與《紅樓夢》里「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的關係,明白了寶釵「冷香丸」配方的含義,那麼,我們也就不難解悟小說第50至51回中,出現的那十三首似成絕底之作的詩謎了。小說第50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話說眼見的又到了元宵節,姐妹們聚在一起作燈謎為樂。先是李紈等拿《四書》打趣,出了幾個字句謎。接下來,湘雲、寶釵、寶玉、黛玉四人,便一人各出了一首燈謎詩。湘雲制謎詩: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寶釵制謎云: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寶玉制謎云: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隄防。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黛玉制謎雲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翻至第51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寶釵之妹寶琴又一口氣,寫下了十首以「懷古」為題的燈謎詩。其詳如下:赤壁懷古 其一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交趾懷古 其二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鐘山懷古 其三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淮陰懷古 其四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廣陵懷古 其五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只緣佔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桃葉渡懷古 其六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青冢懷古 其七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漢家制度誠堪嘆,樗櫟應慚萬古羞。馬嵬懷古 其八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蒲東寺懷古 其九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梅花觀懷古 其十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這十四首春燈謎,除了湘雲制謎以外,其餘的十三首,作者均未留下謎底。於是,寶釵、寶玉、黛玉三人的燈謎詩,加上寶琴的「十懷古燈謎詩」,就彷彿成了《紅樓夢》中的「天問」。自該書問世至今,一直吸引著無數研究者為之爭執不休。譬如,僅僅是其中的第一首——寶釵的《鏤檀鍥梓》謎,猜者就給出過什麼「寶塔」、「笙」、「圍棋」、「松果」、「通靈寶玉」等十數種答案。完全處在所謂「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至於這十三首燈謎詩於全書的意義,兩百多年以來,就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完整說法。如今,我們懂得了《紅樓夢》的中心思想,全在於「色」、「空」二字。作者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介乎於「出世」與「入世」之間。再回過頭來審視這些謎中之謎,許多被前人目為疑難的棘手問題,也就似可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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