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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張國榮的最後一年

1977年到2002年,張國榮出演電影五十六部,音樂電影三部,記錄片一部,公益短片一部,電視連續劇十五部,電視單本劇四部,公開演唱過的歌曲三百七十多首,個人專輯二十七張,在紅館舉行個人演唱會一百二十一場,世界巡迴演唱會三百餘場,獲得影帝提名超過十八次,票房累計突破七億港幣,全球唱片銷量近一千萬張,當選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男主角、香港十大勁歌金曲最受歡迎男歌手、獲得唱片全年銷量冠軍獎、叱咤樂壇男歌手金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最受歡迎外國明星獎……他的成就橫跨80年代和90年代,直到進入21世紀,仍然以不斷創新的藝術風格引領藝壇潮流,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觀眾和聽眾。2000和2001兩年間,年已四十多歲的他繼續受到各方肯定,幾乎拿遍了藝壇所有的至高榮譽:終身成就獎金針獎、榮譽大獎、致敬大獎、至尊歌曲大獎、年度歌曲金獎、最突出男歌手獎、最佳流行男歌手獎、最佳演唱會獎、亞洲最傑出藝人獎、「90年代十大演藝紅人」冠軍、千禧全國成就大獎……他的唱片繼續高踞銷量榜前列,他的演唱會在全球巡迴四十三場依然盛況不衰,他繼續入圍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和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在外界看來,張國榮的才華和成就都達到了極至,事業和生活都已臻完滿,他就是高貴、完美、成功的化身。然而在張國榮的心裡,始終有一些多年夙願未曾實現,例如:成為一個成功的電影導演。其實早在十年前,香港很多電影界的朋友就對我說:「張國榮,為什麼你不拍一部自己的戲呢?」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沒做好十足的準備。兩年前,我做MTV的導演並且為禁煙活動拍了一部短片。現在我做好了各種準備。我已經出演過七十多部電影電視。我對電影的拍攝、剪輯和後期製作了如指掌。我想拍攝優秀的電影並且抱著很高的期待。這是我的夢想,對我來說非常重要。2002年,張國榮終於開始落實他的電影拍攝計劃。這部電影講述的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情故事,發生在40、50年代的青島:女人是大家閨秀,有個很嚴厲的老母親。她家樓上搬來了一個年輕的鋼琴家,彈得一手動人的鋼琴,言談舉止處處誘惑著她。她想方設法接近他,但當他們終於發生了關係時,他不見了。她由母親做主嫁給了對她一切都好的表哥,她最後也知道那個男人從頭到尾都是騙她的。那個男人連鋼琴都不會彈,他只是在放唱片。可是她依然愛他。為了更好地拓展藝壇事業,這一年裡張國榮與唐鶴德聯合開辦了影音製作公司DreamLeague,中文釋義「夢想聯盟」,專心製作這部取名為「偷心」的新片——為了嚴防劇情泄露,對外只稱為「L作品」(Leslie作品)。2002年1月,張國榮找到曾經編寫電影《新龍門客棧》、《煙雨紅船》的著名創作人何冀平,對她講述了自己設想的劇情大概,得到何冀平的贊同後,親自安排何冀平到青島去實地考察並編寫詳細劇本。何冀平在回憶中這樣描述:那幾天,他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問住得好不好,當地招呼得好不好,當然更關心那個地方,能不能編出個好看的故事來。……我對青島很有感覺,青島保留了海旁的八大關舊居,一幢幢石頭樓房,都已過百年,小巧別緻,沒有一間同樣的。梁實秋、老舍、沈從文、洪深,還有蕭紅蕭軍,都曾在那裡居住。我流連在依山傍海的石板路上,望著石牆頭伸出的杜鵑,心裡已經有了故事。……在國榮家,那個他喜歡的陽台上,他喝紅酒,我喝茶,談要寫的劇本。他坦白,真誠,投入,想法很多,還想著拍完這部再拍下一部。他說,喜歡白先勇的小說……每次談完,他都堅持要送我,我住得離他很近,但是他一定要自己開車送我回家,我婉拒,他總說,他也正好有事出去。……他說:何老師,「故事」是你,「劇本」也是你。我心裡猛然一熱,做了這麼多年編劇,還真從來沒遇到過一個這樣「往出讓」導演。我說:「故事」是你啊。憑藉自己在電影界的多年經驗和廣闊交遊,張國榮很快確定了電影的其他演職員人選,開始四處溝通洽談:美術指導區丁平、剪接張叔平、服裝指導和田惠美、音樂MichaelGalazzo、攝影李屏賓……這些亞洲電影界的精英全都與張國榮有過合作,深知他的敬業精神與專業水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答應加入劇組。「如今我義無反顧地去做導演,很開心,很放鬆地去做,因為有很多人義無反顧地來幫我。千萬別先說藝術不藝術,你先得看看有沒有本領讓觀眾把片子追看下去。我認為一個導演應該有狂野的一面,『好好先生』沒有火花,當然,像戀愛一樣,有火花之餘也得細水長流,不要怕不要怨,無論遭遇如何,怎麼看生命其實在乎你自己,覺得生命是好是壞的取捨是你自己的。」唯一令張國榮耿耿於懷的就是電影的投資者不是香港人,而是日本人和內地人。「香港某投資者跟我坐下來談的時候,給我的感覺是:『不外是一盤生意罷了。』我不是在談一盤生意,我要拍一部好片子。我張國榮為香港歌影壇貢獻了那麼多,得過那麼多的榮譽,為港爭光,為什麼他們不支持我一下?真的很遺憾。如果我第一部導演的片子是香港人投資的是多麼理想呢。……我只想隨心拍一部戲,儘力將自己這二十年在圈中吸收到的事,做一個故事出來給香港人看,既沒想過要成為一部藝術電影,亦無野心要得獎,得與失不太重要,但當然……我這麼好強,希望得多過失啦!」因為故事發生在大陸,張國榮希望用國語現場收音,這一條要求沒有幾個香港明星能夠做到,所以演員方面全部放眼內地,香港方面只請了沈殿霞:「肥肥不再是演開心果,我要把她改頭換臉,不演喜劇人物。在這部戲裡邊她是個悲劇人物,我相信她一定演得來,人,誰沒有傷心事?肥肥很忙,但我會遷就她的檔期,她是個很有義氣的人,接了我這部戲也很高興。」女主角方面,雖然張國榮幾乎與所有的香港女星都有交情,但是這一回他的首選女主角卻是大陸女星寧靜,寧靜曾與張國榮合作過《新上海灘》,張國榮對她的評語是:「人長得漂亮,戲又好。」2002年1月,張國榮秘密到北京去會見寧靜,希望她能出任女主角。當時電影劇本還沒有完成,張國榮用了一個下午來給寧靜口述故事,講了很多細節,每場戲,每個鏡頭,介紹了關於劇本和劇組的種種設想。寧靜對張國榮的工作能力非常信任,對劇情也很感興趣:「那是一個很凄涼的故事。影片很細膩,像讀小說的感覺,有很多特寫——人有感情時,不一定有表情,但臉上肯定有變化——他覺得只有大特寫才行。他講這些話的時候,我腦子裡全是場景,細節。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為什麼會想當導演,一切都是最自然不過的。」對於片酬,張國榮請寧靜開價,寧靜爽快地說:「我們還談什麼錢哪?你給我,我就拿著,不給也行。」還為此推掉了其他的片約,專心等著張國榮新片開拍。對於電影的男主角,張國榮並不想親自出演,因為初次執導,希望能夠專心做好幕後工作。他矚意的男主角人選是大陸影星胡軍、陳道明。胡軍與張國榮於2001年經《藍宇》導演關錦鵬介紹而相識,彼此有過幾次交往,他對張國榮的工作能力非常信任,因此在沒有拿到劇本的情況下就答應出演;而陳道明從未與張國榮合作過,本著一貫嚴謹的工作原則,希望待劇本完成後再確定。為此張國榮進一步加快了劇本的撰寫進度。張國榮本人是一個十分自信的人,傲骨錚錚,不輕易為別人傾倒;但是對於確實非常出色的專業人才,他又是由衷地欣賞和崇敬,一點架子都無。他非常欣賞內地影星兼導演姜文,表示希望有機會結識並「取經」,於是,一月里,他在寧靜的引見下會晤了姜文,兩人對飲了兩瓶紅酒,聊得非常投契,對電影事業的許多看法都有共通之處,姜文甚至爽快地答應主演由他導演的第二部電影。張國榮還找到自己多年的老友、《霸王別姬》的執行導演張進戰,希望張進戰能夠幫手合作,但是張進戰當時恰好已經與別人簽約,是與昆廷·塔蘭蒂諾等人合作一部好萊塢電影,所以沒有時間和精力。張國榮開玩笑說:「我這麼遠來,又是第一次做導演,你也不幫幫我。」張進戰表示為難,張國榮笑道:「沒關係沒關係,下一次我再拍片子你一定要來啊。」張進戰當然一口答應。2002年2月,張國榮開始在全國挑演員,當時正逢春節,他也照例與唐鶴德同赴北京約了許多朋友聚會。他打電話給宋小川說:「小川,我在北京,很忙,我打算導一部電影《偷心》,現在在全國挑演員。過幾天一起吃飯好嗎?」幾日後的宴會上,宋小川和一批朋友見到了開心得不得了的張國榮,聊到《偷心》時臉上全是激情,充滿志在必得的感覺。2月9日,張國榮前往韓國漢城,專程邀請當紅明星宋承憲出演《偷心》,開出了片酬八至十億韓元(約五百至六百萬港元)的條件。由於電影的劇本尚未最後完成,而韓國電影界不成文的行規是演員在接戲時必須先看劇本,所以這次雖然是進軍海外影壇的好機會,宋承憲還是婉言謝絕了張國榮的邀請。回港之後,張國榮遇到許多媒體的探問,其中有的竟問:「你這次見到宋承憲,興不興奮?」云云,令他啼笑皆非。隨後的《明報》採訪中,他說:「傳媒為什麼專門踩自己人而狂捧日、韓明星,弄到本港好像沒有明星似的?本港大把很好的年輕演員,你們怎麼不捧?你是不是中國人?你有沒有民族觀念?外國對我很尊重,我在日本是個義無反顧的藝術家。Legendary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有很多,為什麼你們不珍惜自己的,反而要踩死自己人?我這樣的人你們是踩不死的,你們試試看!」與香港本地媒體的態度成鮮明對比的是,日本和韓國的媒體正如張國榮自己所言,對他極其欣賞和尊重。2002年2月中旬,日本《PopAsia》雜誌專程到香港來採訪張國榮。據日本記者描述:「Leslie走後的報道中有因不能從電影《異度空間》的角色中脫離出來而得抑鬱症之說,可在我作專訪時,Leslie正忙於為自導的電影作準備,不像還沉浸在《異度空間》角色里的樣子。訪問期間,Leslie的手機頻繁地響,他用帶著捲舌音的國語作答,語氣是快樂的。在中國,南方人很少會用捲舌音說標準國語,從這裡也可以想像出Leslie積極融入到中國內地人中去的姿態。當時他利索地發著指示,是那樣的充滿活力,他說『現在滿腦子都是這部自導的電影』,他的眼裡閃著光。」在這次的專訪中,張國榮基本上一直在談他的新電影。我正在為電影考慮一個名字,但並不是百分之百的和這個故事相配。所以我把它叫做L作品。就是說Leslie作品。故事發生在中國大陸。我要在中國拍攝中國的電影,奉獻給中國人,包括海外的中國人。(記者:為什麼堅持為中國人拍戲呢?)因為我是中國人。我要為中國人拍出非常有意義的電影。(記者:我們外國人能看懂嗎?)當然沒問題!電影是無國界的語言,每個人都能理解,即使是為中國人拍的。就像你欣賞那些著名導演的作品時一樣,他們有自己國家的特色,但你會理解他們。為什麼我想成為一個導演?因為演員可以感受別人的命運,但導演決定他們的命運。導演決定有關電影的一切事情,對一部戲和他的工作人員負全責。其實拍一部電影並不只是為了開心那麼簡單。作為一個導演,我希望我的工作人員享受工作。我希望所有的工作人員從這部戲中得到滿足並且我們的工作能成為一段美好的回憶。對於我來說,如果觀眾感到快樂,並且珍視這個作品,我就會感受到最大的快樂。在電影方面,我把這部戲當作唯一的機會,不要提下一部會怎麼樣,那只是借口。我們必須全心投入這次的工作。如果有關的人說「還有一些問題」我不會開拍。因為觀眾也會看出同樣的問題。請不要說張國榮要拍一部藝術片云云。我知道我的電影可能是部商業片。根據我的經驗,我覺得即使是商業片也應該有藝術性。我希望商業與藝術並重。如果一個導演說自己只要拍藝術片的話,我覺得他不能算是一個偉大的導演。當然我對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有很高期望。故事講得很清晰,很容易理解。我會通過畫面表達我的思想。我想把我內心的感情和故事表述給觀眾。總之,我想告訴你,我不同於其他的導演。我按我的方式行事。也就是說,我會把我自己奉獻給新片。我知道自己會被與其他導演相比較,但這是一部百分之百的張國榮電影。我盡全力去拍一部好戲。其實,今年日本的主辦商確實請我在日本開演唱會。但是現在我的心思全放在電影上,而沒有想音樂的事。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同時兼顧那麼多事。所以我讓自己全部投入到導演中去。當然我會履行與環球的合約出版一張專輯。但我在拍戲的同時分身乏術。現在我對音樂沒有靈感。《PopAsia》的記者在文章中寫道:他是第一個滿腔熱情地,有說服力地表述自己思想的藝人。他是罕見的對電影,對導演,對表演有著深刻認識的藝人。我們在聆聽他的時候都感覺不到時間的飛逝。關於好萊塢,我們可以想像他的回答。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問了這個問題。我們很高興聽到他訴說對香港,對亞洲的愛。當他用日語說「絕對不同意」時,我感動得幾乎落淚。Leslie熱愛香港,熱愛中國,也愛亞洲。張國榮是亞洲的驕傲!被張國榮感動的絕不僅僅是這班日本記者,在張國榮籌備《偷心》期間,許多接觸過的人們都說,他對自己這部電影的投入,真的只能用「嘔心瀝血」來形容。「導演不可以給自己太多借口,不要說這是我第一部執導的片子而已,如果你做得不好,你不知何時何日才有第二部。我會拿出我的全部,我會把我整個心掏出來。」2002年3月初,張國榮結束了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宣傳活動和在香港中文大學進行的客座演講等活動,又趕到北京繼續電影籌備工作。當時《偷心》的劇本已經三易其稿,但是張國榮認為還需要繼續推敲,正在親自對劇本作最後的修改,並且準備於3月9日召集劇組成員飛赴青島取景,若一切順利,預計5月1日可以開機。偷心》的投資方——北京寶石影業公司來自中國內地,這部電影將作為內地片,接受中國電影局的常規審批手續。但是《偷心》在投資拍攝和與內地合作方式等方面一直存在一些問題,所以有關批文遲遲沒有拿到,為此張國榮並不想對電影籌備工作的進展情況太過張揚。另外,《偷心》劇組陣容強大,再加上張國榮在國際電影界的地位,已經有業內人士斷言「該片將是明年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的有力競爭者」,這令張國榮更加謹慎從事,不願泄露工作詳情,以免讓外界胡亂猜測炒作。他對劇組定下保密的死規矩,嚴密封鎖行程,甚至自己都沒有配備手機。幾個月內他在內地和香港之間頻繁往返,但是沒有記者能夠捕捉到他的具體動向和行蹤。2002年3月8日,突如其來地,香港某媒體披露了張國榮執導處女作《偷心》的工作進展、劇情概要、以及即將赴青島選景的消息。立即有記者打電話到北京向張國榮本人確認此事,張國榮極其震驚,嚴肅查問記者身份和消息的來源,隨後緊急召開會議,詳查泄露行蹤者,再次強調該片前期的保密工作,並且下令將已發放到製片、劇組主創人員和主演手中的定稿《偷心》劇本全部收回。原定於第二天飛赴青島實地選景的計劃也因此取消,張國榮要求工作人員暫時休息,原地待命。由於他的強硬態度和仔細叮囑,當記者隨後嘗試採訪該劇幾位主演時,不是手機關機就是沒人應答,整個劇組徹底銷聲匿跡。實際上,隨後,張國榮親自帶上有關人員,秘密赴青島取景。沒想到,所見所聞的一切,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在此之前,張國榮沒有去過青島。他對青島的了解來自明信片、畫冊上的美麗圖片,這個城市濃厚的文化氣息、40年代風情和古雅的建築與景觀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劇本創作伊始就把場景設定在了青島。的確,青島是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尤以40、50年代文化搖籃而著名,一大批文學巨匠彙集此地,給青島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另外,青島的建築和風景獨具特色,德式、日式、西班牙式、丹麥式風格薈萃,許多老房子、老街道都別有一番古雅風味。但是,青島同時也是一座發展迅速的現代化城市,近幾年的變化日新月異,在大部分地區,城市風格已經與其他國際性都市無異,這對老百姓來說應該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對追求懷舊美感的藝術家來說,則是福禍難料。這次張國榮到達青島一做實地考察,發現城市面貌大相徑庭,他在圖片上見到的許多景觀都已經被新建的現代化建築所取代,早前所設想的大部分劇情都失去了依託。劇組的一些成員建議換個相似的城市來拍,但是一貫要求完美的張國榮認為那樣會弱化電影背景,影響整體風格,他不得不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推翻劇本,重新改寫。2002年3月中旬,忙碌的張國榮返回香港,盡他做演員的本職:去為即將上映的新片《異度空間》做宣傳。從3月21日開始,香港幾乎所有媒體都安排了他的專訪,對《異度空間》進行集中報道。張國榮來者不拒,連日在話筒前鏡頭下度過。3月27日,《異度空間》於奧海城商場影院正式舉行首映儀式,張國榮、林嘉欣出席,吸引上千名市民聚集,將商場擠得水泄不通,星皓電影公司不得不安排了十八名保安護送張國榮登場。——如此高調的宣傳,使媒體不禁提出疑問:張國榮一向地位超然,以往拍過電影五十餘部,從未如此落力地為影片做宣傳,這次為何表現得如此積極呢?張國榮坦白地承認:「老實講,現在的電影市道根本就不穩陣,我這次如此落力,都是想令更多觀眾留意到這部戲,希望帶動更多人進劇院看戲,搞旺電影市場。」在這段時間的宣傳活動中,前一陣子飽受媒體困擾的張國榮對新片《偷心》的籌備工作守口如瓶,只是在談及對將來的設想時,稍微流露了一點要做導演的信息:「做演員給人拍了二十幾年,看起來我仍然很年輕,但我自己知道自己多大年紀,也知道自己不會甘於做個在香港得不到尊重的老配角,要延長藝術生命,就要由幕前轉到幕後,所以我重踏舞台開演唱會時,『幕後黑手』是我自己,又想嘗試做導演。」在這個時候,媒體、工作夥伴、親友,包括張國榮自己,都還不知道,致命的陰影已經在向他襲來。據唐鶴德後來的回憶,張國榮的身體異常狀況是從3月開始出現,一方面胃腸宿疾加重,胃痛和胃液倒流現象時有發生;另一方面經常失眠,夜夜噩夢,還出現幻視幻聽現象,總感覺身邊有人逼迫。逐漸地,周圍的人們也發現了張國榮的異常,因為他有時舉止失常,對其他人的問話全無反應;又有時候脾氣暴燥,與平日里那個活潑友善的他判若兩人。媒體開始傳說張國榮因為演出《異度空間》而「撞了邪」,亦有媒體分析,他恐怕是患上了抑鬱症。精神醫學專家告訴我們:抑鬱症是一種常見的情感障礙,屬精神病範疇,患者極端痛苦,喪失勞動力,並且都有嚴重的自殺傾向,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患者死於自殺。任何人都可能患上抑鬱症,它不是短期的情緒,不是個性缺陷,也不是人格軟弱的表現,根據患病因素可分為外因性抑鬱和內因性抑鬱:由外界因素造成,如工作、人際關係、家庭問題等誘發的情緒抑鬱,是外因性抑鬱;由大腦神經介質紊亂等內在因素引發的情緒抑鬱,是內因性抑鬱。另外有些抑鬱情緒是軀體得病,或服用某些藥物而產生副作用等因素誘發的。通常醫學上所說的抑鬱症,主要是內因性抑鬱。作為遠隔千里的外人,我們無從斷定張國榮的抑鬱症是因何而起:完美主義性格導致工作壓力太大?長期忙碌導致身體內分泌失調?嚴重的胃病影響情緒?服用胃藥產生的副作用?家族遺傳?……都可能是病因,亦都有可能不是。實際上,早在2002年3月下旬,求醫問葯的過程中,張國榮已經被醫生確診為抑鬱症,但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成為抑鬱症患者,他的經紀人、好友陳淑芬說:「……你無法想像他多麼希望他自己好起來,他一直在看醫生,他沒有辦法接受他是有這個病的現實,因為他什麼都有,現在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怎麼這樣的一個人會有抑鬱症呢?不可以想像的!別人都不會相信的,怎麼可能呢?」通常醫生會建議抑鬱症患者停止工作,專心休養,而張國榮沒有休養,他一邊與病魔對抗,一邊繼續堅持著奔波於香港和大陸之間籌備他的新電影,繼續作曲寫歌錄唱片、出席慈善活動。2002年4月6日,在好友上山詩納的婚宴上,張國榮遇到了很久不見的老朋友張曼玉。一年後張曼玉回憶起當時的情景:「……Leslie是很少出席這麼多人的場合,我覺得很意外在那裡遇上他,為了避開人群我們找了一處近酒吧的地方聊天,我聽說他狀態欠佳,有點擔心他,我們談及人生、健康、關於他的抑鬱病越來越嚴重的事。最後他說:『我非常渴望跟你再合作,但可能我已經不夠英俊扮演你的愛人。』我當時很震驚,我不能想像一個向來自信心十足的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我想找些說話安慰他,告訴他:你一直都是很棒。但偏偏在那時有人找我拍照,當我趕回酒吧找他時,他已走了。」有時候,機緣真是就差那麼一點點。當然張曼玉的一句鼓勵未必能使張國榮的病情好轉,但是也許可以幫這個心情跌落到谷底的人調整一點情緒。而時間上的陰差陽錯使這一天的張國榮又是同往常一樣,把一切煩惱都埋在心裡。他匆匆離開酒宴的原因是為了趕上梅艷芳的紅館演唱會做嘉賓,所以待新郎新娘切完蛋糕後便匆匆離去,連飯都沒來得及吃。趕到紅館時,張國榮的胃病複發,在後台疼得無法說話,但是一登舞台,他依然容光煥發,氣勢迫人,梅艷芳後來說:「哥哥答允出席尾場做嘉賓,對我來說是一口強心針,給了我很大支持……那天他來到場館,身體已不舒服,他說他胃痛,但當他站在台上,歌迷根本不會察覺。演出後,他先走了,我沒機會向他道謝。」2002年4月,張國榮依然抱病在北京和香港之間穿梭,為《偷心》進行籌備工作。相熟的記者問及男女主角的情況,張國榮說男主角仍未確定,由於工作夥伴們的強烈建議,可能由他親自出演;至於女主角寧靜,張國榮則是讚不絕口:「我與寧靜合作《新上海灘》的時候,已覺得她很有料……實在不能用言語去形容。演員之中她這一種是最好:又漂亮還有一種味道,更懂得演戲,是發自內心演出來,實在罕見。我要導又要演,一定要找個好演員來做對手,不用我去擔心,總之整部戲每個崗位的人都好過我。」寧靜在後來的回憶中說:我最後一次見他時,哥哥正在一間會議室跟工作人員開會,我推開門進去,他坐在最裡頭,依然穿著黑色針織衫,見到我高興地招呼我過去:「親愛的,給你介紹一下……」然後又對大家說:「這就是我的女主角,漂亮吧!」他拉著我的胳膊突然轉向我說:「把胳膊練結實點;臉上這幾顆小痘痘,去找一個好中醫調理一下,小心到時候鏡頭大到可以看到你的汗毛。」……然後他讓大家繼續討論,我們去外屋抽煙。哥哥永遠抽著白色的萬寶路。我說你看上去有點疲倦。他抬了一下眉毛認真地說:「是嗎,最近一直開會,睡得晚。」停了一會,看著我:「能看出來嗎?」……在這段時間裡,張國榮還在與黃耀明合作新唱片《Crossover》,但是由於胃酸倒流問題,造成他的嗓音沙啞,嚴重時不能出聲,導致錄製工作斷斷續續。張國榮多次為自己不夠理想的嗓音狀態表示歉意,但是黃耀明和工作人員都不介意,反而認為他的沙啞別有一種滄桑的感覺。從工作現場的照片可以看到,當時已是晚春,黃耀明在錄音室里穿著短袖襯衫,而帶病工作的張國榮身體虛弱,不但穿著厚實的長袖襯衫,甚至還披了一件毛衣。《Crossover》出品之後,他的胃酸倒流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日漸嚴重起來,用醫生的話形容「喉嚨腫成蘋果一般的紅色」,這導致他不但要忍受體內燒灼般的痛苦,而且連說話也費勁了,為此他拒絕了所有的採訪,偶爾出席活動時,對媒體的提問也往往只以微笑作答。儘管張國榮一再說自己沒事,請傳媒不要對他的病情大肆渲染,但是一貫生活正常的張國榮忽然有這樣的變故發生,媒體又怎能輕易放過他。5月22日,報道稱,「天生有陰眼」的高人說張國榮身上有明顯不妥的地方,更說他雙眼陰沉,屬於「氣弱」,有「撞邪」可能。隨後,更有報道稱,張國榮是因為過勞患上肝炎,亦有傳是患上鼻咽癌,並且送了他「頑強的抗癌勇士」稱號。一批記者對此又去追問張國榮,張國榮再次否認,斥責這些傳聞是發神經。但是一部分媒體仍然不肯善罷甘休,長期埋伏在他家門口甚至貼身跟蹤,不顧他的屢次抗議,三天兩頭似是而非地報道他的行動。一個嚴重的抑鬱症患者,在這樣的生存環境里,長達一年的時間中,是如何度過的,由於張國榮自己閉口不談,如今他的身邊人對這段黑暗往事也很少提起,外界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他中醫西醫全都試過,葯也吃過,針也打過,神也求過,佛也拜過,在家驅邪過,外出散心過,一切的努力全都做過,連醫生說喝點沒事的紅酒他也全部戒掉,只為了快一點好起來。為了讓他開心,一貫不喜歡打牌的唐鶴德四處找人來陪他打牌,然而牌搭子們往往因為張國榮發病時的喜怒無常而中途走掉,又是唐鶴德一個一個地求回來。唐鶴德也曾陪著張國榮去找沈殿霞求助,沈殿霞後來說:「他在遺書中多謝我,我想可能是平時經常勸解他吧!其實勸解他的朋友也不少,可能我說的話比較中聽,才令他記在心裡。一開始是Daffy(唐鶴德)帶他來見我,我知道他患了抑鬱症很不開心,Daffy覺得我經歷了很多不愉快的事,但仍然保持樂觀開朗的性情,希望我的勸解可以幫到哥哥。之後我經常約他們吃飯、打牌,盡量令他開心,希望哥哥暫時忘記不開心的事。」對於一個抑鬱症患者而言,其實勸慰,開解,尤其是外行人的勸慰開解,都起不到關鍵作用。親友們的殷殷希望之下,張國榮的病情卻越來越重。2002年下半年,他已經無法正常生活,「那個病發作起來時痛得好像要把他的肉都撕開了一樣」,夜夜無法入眠,一次又一次哭到崩潰。他的電影《偷心》,在這種情況下,拖了又拖,始終無法開拍,他也始終不肯放棄,一直到2002年10月還在改劇本換演員,而就在這個月,影片的大陸投資商因經濟問題被捕入獄。11月,張國榮病情進一步惡化,試圖自殺,幸而獲救。經歷過這樣的生死掙扎,張國榮或許也知道,黑暗隨時可能降臨,他開始靜靜地做了許多事情。他立了遺囑,將遺產分給唐鶴德和其他幾位親友,一部分捐給慈善基金,連身邊的傭人、司機都做出了安排。他絕口不再提他的電影,也不再接拍別人送上門來的戲,推掉了一切有可能被自己病情拖累的團隊工作,只是履行與唱片公司的合同錄了最後一張專輯,大部分都是他親自作曲。其中幾首歌的歌詞他不滿意,覺得太「灰」,詞作者們有的改了,有的沒改,他也就依樣照錄。由於胃液倒流的影響,有幾首歌始終都未能錄完。他還照樣出席慈善活動,擔任「護苗先鋒大使」,為兒童癌症基金捐款,為樂壇後輩客串MV,參加好友作品的首映式,請朋友們到家裡吃飯,也去北京、去上海請多年來結交的大陸友人聚會,還照例去泰國度假,為唐鶴德過生日,又在私下裡對陳淑芬說:「唐生因為我的病消瘦得好厲害……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要代我好好地照顧他。」他在私生活上一向低調,但是最後的幾個月里與唐鶴德共同露面的頻率異乎尋常地高,2003年1月,2月,3月,記者不斷地偷拍到他們兩人一起打球,看電影,飲茶,吃飯。從容到底,鎮定到底,優雅到底,堅決到底,幾乎沒有人察覺,沒有人料到,有什麼樣的劫難即將發生。他的好友、導演徐克說:「我最後一個月見到Leslie的日子裡,他表現得十分安詳和藹。回想那段時間,確實令人感到唏噓。或許,當時他已對生命燃燒打算作出告別,但他卻在這時候給予朋友們許多對生活鼓勵的說話。那段日子,香港正陷入SARS的困況,城市是一片慌亂。一位朋友已經兩個星期沒有離開自己的家門,每天用酒精洗手,對自己健康很擔心。Leslie不斷在電話上,勸慰她不要這麼恐懼,不然他很難過。然而這話說完的當天,他的噩耗在幾個小時後發生了。」2003年4月1日,全香港徹夜未眠。……多麼希望人生也像一部電影,可以任意地修改,回放,那麼張國榮的電影一定使許許多多的人努力將片子倒回,改掉,讓歲月繁華繼續上演,讓他的才華得以發揮,讓他的夢想能夠實現,讓他遠離病魔侵襲,讓他有機會為世界演出,關於「優雅地老去」的最圓滿詮釋;如果人生都像一部電影,那麼張國榮演過的最精彩、最動人、最傳奇、最完美的角色,就是生活中的他自己,那個「敢愛而勇於承認,敢言而不失分寸,對長輩尊敬、對後輩提攜、對愛情專一、對工作專業、對生活認真、對家庭負責、為朋友竭盡所能、心地善良,無論開工、約會,從不遲到」的他;如果人生都像一部電影,那麼張國榮的電影是一部影響深遠的大片,他以他的優秀作品見證了香港藝壇最為輝煌的黃金歲月,陪伴了幾代人的成長,他的大幕落下時,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五萬名群眾冒著SARS病毒的威脅在大雨中為他送行,直到三年後的今天,國內外關於他的紀念活動依然層出不窮,光影聲色,音容笑貌,一切宛在;如果人生都像一部電影,那麼張國榮電影中的許多細節,其實與你我也沒有什麼不同,一生璀璨如他,在鏡頭之外,舞台之下,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有快樂也有煩惱,有幸福也有苦痛,有成功也有失落,有夢想也有絕望,他性格強悍也會偶爾虛弱,他氣定神閑也會時時衝動,他才華橫溢也會壯志難酬,他珍惜健康,但是,也會患上難以治癒的重症;如果人生都像一部電影,那麼張國榮的電影值得反覆欣賞,珍重收藏,有無窮無盡的感動與震撼,歡笑與淚水,共鳴與領悟,敬愛與痛惜,在你的心裡留下意味深長的印記。就讓我們在劇終的時刻起立鼓掌,為生命中曾經遇到這個人,為他曾經付給世界的這顆心,以掌聲道出百次千次:多謝你,張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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