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韻》「導論」摘句：「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按：本來，這周按計劃該推送黃克劍先生為其《心蘊——一種對西方哲學的讀解》一書寫的序言。小編原來的設想是先依照出版時間分類送上先生為其著作寫的各種序跋，以便大家對先生治學之宗趣、所涉之學域有大體了解，爾後再送上先生談論各類問題的文字。不過，網友「老驢駒」先生讀了先生為其《人韻》寫的自序後，希望小編能送上該書的導論，因為單是這篇導論「就足以讓我們領略到作為學者的黃先生年輕時所具有的那份熱力四射的學術統御力和理論闡釋力」。老先生的建議小編欣然接受，遂決定暫停下來，從黃先生這篇頗長的導論里摘出若干段落，「一饗熱心的讀者」。

需說明的是，所摘錄的數段文字出自導論第一節之第四小點。整篇導論綱目如下：

導論 人被再度放逐之後

一 萌動中的現代西方文化批判意識

（一）盧梭和康德：啟蒙思潮中的另一種聲音

（二）叔本華：意志和意志的自我揚棄

（三）克爾凱郭爾：對「個人」的真實「存在」的探尋

（四）馬克思：「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二 青年黑格爾派和馬克思

（一）黑格爾和青年黑格爾派

（二）從施特勞斯到鮑威爾：「實體」與「自我意識」

（三）從費爾巴哈到施蒂納：「類」與「唯一者」

（四）在新思致的獨闢蹊徑上

在克爾凱郭爾那裡，「個人」範疇的最深徹的涵義是「以宗教的觀點而言」的，因此，他把「個人」的真實性歸於切己的內在反省，並由此為「個人」指點一種「在行動中把握上帝」的宗教踐履：「在基督教裡面生活，在一個人的生活里表達基督教等等，即所謂重複。」在馬克思那裡，真實的「個人」是由他在「自由」、「自覺」的活動中的「個性」和「獨立性」界說的，所以他把「個人自主活動」的贏得或所謂「人的完全恢復」歸結為一種歷史的社會活動：「有個性的個人與偶然的個人之間的差別，不僅是邏輯的差別，而且是歷史的事實」，因而「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併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

正像克爾凱郭爾以「個人」範疇作「存在」地掙扎的底蘊，最終在於馬克思所說的近代社會「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一樣，叔本華的「意志」範疇的秘密正深藏於馬克思指出的這一事實：近代工業社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激發，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現實的資本佔有者的無盡的貪慾，或可看作是在叔本華的「飢餓的意志」的最切近的表達；而所謂「意志」對「理性」的主宰，恰恰可以了解為那些「異化中獲得人的生存的外觀」的人們對近代科學技術成果的非人性地應用。

同是對黑格爾的批判，叔本華和克爾凱郭爾始終決絕地致思於黑格爾哲學之外，馬克思則由穿透思辨體系的邏輯而把這體系中搏動著的歷史脈息輸給了在他那裡作為出發點的「活生生的、現實的個人」。叔本華和克爾凱郭爾哲學的前提性判斷是基督教的一個古老信條：世界是罪惡。叔本華所謂「世界是我的意志」，是對這古老信條的一種別出新裁的表達；克爾凱郭爾所謂「世界是平庸的」，則是由於他在基督面前的謙退，——他申明說：「我只曉得：基督告誡我們世界是惡。但我還是不敢那麼講；我自己遠非純潔到能說這話的地步。」因此在他們那裡，從現實到終極，人所要做或應做的只是無可留戀地自我否棄；克爾凱郭爾苦口婆心誨示人們的一切道理，說到底不過是人類犯罪和神靈救贖，他在「成為一個基督徒」的觀念上的誠摯和敏慧，只在於他強調了人神之辨所必要的非可以概念替代的「個人」體驗；叔本華用「意志的自我揚棄」取代了神靈的救贖，但理路的范型仍是基督教所提供的，他申言，「亞當不幸，我們所有的人也在亞當中不幸，——實際上原罪（意志的肯定）和解脫（意志的否定）之說就是構成基督教的內核的巨大真理」。馬克思也有他的終極眷注——「個人自主活動」的「自由王國」，或所謂「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但這終極的目標是原本植根於人的生命現實中的。它的達致不能指望宗教信仰中的此岸到彼岸的精神超越，也不能只是指望道德踐履中的精神境界的提升或更遷；它是一個內容複雜得多的實踐過程，這過程的展開即是人的起伏跌宕、充滿悲劇感卻又宏闊莊嚴、氣勢磅礴的歷史。

馬克思比他那個時代的思想家們都更深刻地繼承了近代啟蒙思想的傳統，但沒有疑問的是，他是批判地繼承的。可以斷言，盧梭對人的「天良」的確信和由此對人的淪沒於工具理性的美德的呼喚，在馬克思那裡是不可能沒有心靈的回聲的，這至少可以從康德的「人是目的」的命題同馬克思的另一命題——「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的內在關聯看出來。康德從「人並不是物件，不是一個僅僅作為工具使用的東西」的理性認可出發，得出這樣的實踐命令：「你自己的行動，要把你自己人身中的人性，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在任何時候都同樣看作是目的，永遠不能只看作是手段。」這種帶有終極意味的人文關切幾乎虛靈地涵泳在馬克思以批判的方式提出的所有價值命題中，例如，馬克思以如此的措辭譴責現代社會中的人的自我異化：「異化勞動把自我活動、自由活動貶低為手段，也就是把人的類生活變成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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