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里安:法國人在慢慢理解中國當代文化和文學

安妮·貝爾赫雷特·居里安在中國

「今天我坐在船上,真的感覺是在看一幅打開的中國捲軸山水畫。」11月20日下午,在行駛於長江的遊船上,法國翻譯家安妮·貝爾赫雷特·居里安告訴騰訊文化。

「汪曾祺的文字也像畫一樣,即視性很強。」居里安接著說。作為譯者,她曾把汪曾祺、陸文夫、韓少功、李銳、史鐵生和香港作家梁秉鈞的作品介紹到法國。

譯者之外,她還有一重身份:法國國家科研中心近代現代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她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國當代文學、香港文學、侗族文化和比較文學。

居里安說起了自己翻譯生涯是怎麼起步的:三十多年前,還是法國東方語言學院法國文學系學生的她,因為對唐詩、中國繪畫和現當代文學感興趣,開始學習中文。

後來,她又讀到了冰心的《致小讀者的信》。「它給我帶來快樂的閱讀體驗,我很喜歡。後來,我就開始翻譯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她說。

接下來,居里安詳細講述了自己翻譯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經歷。

「法國的一些知識分子很喜歡汪曾祺

騰訊文化:你第一個翻譯的中國作家是誰?

居里安:汪曾祺。我翻譯了他的短篇小說《受戒》《大淖記事》和《晚飯花集》《歲寒三友》等。我特別喜歡他小說中的文化氛圍。他描寫1980年代人的眼光,使用了1940年代的民間文化資料,給我很多啟發。

我非常喜歡他的審美態度。他恢復了一些傳統,讓1980年代的讀者發現幾十年前中國社會、文化的豐富性。當時經過「文化大革命」,年輕人對這一點並不清楚。

那時候中國的新時期文學剛剛起步,很多傷痕文學作品也很有價值,而汪曾祺是用有點距離感的寫法,講述主人公的一些故事。我喜歡他用這種手法描寫當代人的宏大問題。他的語言樸實、深刻,很簡潔,很美,讓人感動。老百姓看他的作品,也會感興趣。

汪曾祺也畫畫。今天我坐在船上,真的感覺是在看一幅打開的中國捲軸山水畫。汪曾祺的文字也像畫一樣,即視性很強。他擅長寫短篇,在很短的篇幅中虛實結合。法國的一些知識分子很喜歡他。

騰訊文化:接下來你又翻譯了誰?

居里安:翻譯汪曾祺的同時,我和一個中國朋友合作翻譯了陸文夫的《美食家》——一般都是我對出版社推薦想翻譯的中國小說,但這次是出版社邀請我翻譯的。

陸文夫通過美食的故事,講述了蘇州在新中國成立後四十多年的歷史。他跟汪曾祺一樣,文化味很濃。不過他寫的是長篇,汪曾祺是短篇。這本書比較好讀,在法國各地都受到歡迎。

騰訊文化:聽說你還翻譯過韓少功的作品。

居里安:是的。我翻譯了韓少功的短篇小說《誘惑》《山上的聲音》《暗示》以及中篇小說《女女女》等。他的《鞋癖》也非常好,他曾在法國住過一個月,在海邊寫了這篇很有詩意的小說。現在我在翻譯他的《馬橋詞典》,裡面有韓少功考慮了很多年的文化問題。

韓少功通過獨特的文字,關注社會性的問題,有哲學方面的一些思考。他很重視大自然,還寫到「文化大革命」的經驗,文章內容豐富。他的寫法很有力量。

「史鐵生去世得太早了,我們都很難過

騰訊文化:你還主編和翻譯過《中國當代小說選集》。那是在什麼時候?

居里安:1990年代。這本書由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出版,裡面有大概15個作家,每個作家一篇短篇小說,其中包括韓少功的小說《謀殺》、張煒的《一潭清水》。我選出篇目,請人翻譯,我自己也翻譯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其他的一兩家法國出版社也出過此類選集。喜歡中國文學的法國讀者慢慢開始知道,中國當代有很多好作家。

這個全集中,也有史鐵生的作品。

騰訊文化:你怎麼評價史鐵生?

居里安:史鐵生是很好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說也很好。他的語言很美,思考很深,內心世界強大豐富。比如他的短篇小說《我與地壇》,寫主人公的散行、對周圍的觀察,好像是很安靜的描寫,實際上在人生、人與人的關係方面給人很多的啟發。我還翻譯過他的《命若琴弦》,陳凱歌后來把它拍成了電影《邊走邊唱》。史鐵生去世得太早了,我們都很難過。

我也和一個中國人合作,翻譯過李銳的《無風之樹》。他有很高的審美水平,我也特別喜歡他。

最近我與另外一個中國朋友翻譯了張煒的《古船》。小說描寫山東某鎮一家人三十年間(1950-1980)的生活經驗,內容與敘事深且全,很獨特。

騰訊文化:你還研究中國當代香港文學。你翻譯過哪些香港文學作品?

居里安:2000年,在看了很多香港短篇小說後,我出了一個香港短篇小說選集。因為在法國和英國,人們都不知道香港文學,對其感覺陌生。他們知道得更多的是香港的導演,比如王家衛。

但我發現香港文學非常豐富和有趣,所以我翻譯了這個選集里的所有小說。其中有十幾個作家的作品,包括劉以鬯、西西、梁秉鈞、王璞、羅貴祥等。

我還翻譯過梁秉鈞(即作家也斯)的很多短篇小說和詩歌。他寫過很多關於香港文化的文章,非常了不起。

「法國翻譯者也要會寫漂亮的法文

騰訊文化:把中文譯成法文時,你遇到的主要困難是什麼?

居里安:一個問題是怎麼處理時間的表達方式。中文基本都是用現在時,法文則像英文,有各種過去、現在、將來的動詞,但比英文複雜得多。在這方面,你首先要考慮中國作家寫作時的語境,理解這個作家在這篇作品中怎麼表達時間。要多看中國作家的序和相關散文,看他當時處於什麼創作狀態。

他們都是當代作家,也很友好,你可以跟他們聊天,與他們討論對生活、社會的態度。了解他們的文化背景,可以幫助翻譯者處理一些具體的翻譯問題。

另外,中文的模糊性比較強。在中文中,主人公做了什麼事,這個動詞在後面可能就省略了,但法語必須要說明。在翻譯的時候,需要保護中文的模糊性,但是也不能太模糊。

此外,翻譯者要會寫漂亮的法文,不能讓法國讀者感覺這個中國作家的語言不好。你也不能讓讀者感覺某個創新的作家是古典作家。

騰訊文化:你遇到過好玩的翻譯故事嗎?

居里安:我翻譯過史鐵生的小說《毒藥》。法語和英語里,「毒藥」這個詞都是Poison。小說的背景是一條河上的島,這裡有水,魚特別多。法語里,「魚」這個單詞只比「毒藥」多了一個s——Poisson。這非常符合小說的內容,是一個巧合,非常有意思。中文裡沒有這個巧合。

「法國人在慢慢理解中國當代文化和文學

騰訊文化:法國翻譯家收入狀況如何?

居里安:在法國,要靠翻譯過日子,也很不容易。但我知道,中國的情況更不容易。中國翻譯者的報酬很低,法國好一點。一般來說,法國翻譯者都是大學教授,或者有其他的工作。我就是研究中國文學的。

騰訊文化:這個人群大概多少人?

居里安:經常做翻譯工作的人不多,可能有20個人。剛畢業的年輕人對文學感興趣,也會翻譯一些。但他們也需要找工作,不一定能翻譯下去。

騰訊文化:像你這樣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有多少?

居里安:在法國,可能就幾個。科研中心之外,法國的大學也有一些專門研究中國文學的教授。

我本人的感覺是,法國人在慢慢理解中國當代文化和文學。法國的中學開始大規模學中文,有一個翻譯閻連科的人就是中學的老師。

騰訊文化:中國文學被介紹到法國時,法國政府會提供資助嗎?

居里安:有時有。法國文化部有一個國家閱讀中心。出版社出版外國文學作品,經過這個機構的一個專家委員會批准,有時候可以得到補助。很多其他歐洲國家沒有這樣的機會。

騰訊文化:就你觀察,哪些中國作家在法國比較受歡迎?

居里安:莫言在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已經很受歡迎了。余華、韓少功、蘇童、畢飛宇、史鐵生、于堅也很受歡迎。也有人看高行健。女作家裡,張欣欣、王安憶有一些書被譯成了法文。還有一些人對棉棉感興趣。

騰訊文化:在法國的外國文學中,哪些國家的作品比較受歡迎?

居里安:據我所知,日本文學受到歡迎,特別是20世紀的日本作家的作品。南美文學也是。非洲文學也受到關注,在非洲也有很多好作家。有關中國文學的書也比較受歡迎,法國出版社也比較願意出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不一定銷量特別多,但這個現象已經不錯了。

騰訊文化:哪些中國的古代作品在法國比較受歡迎?

居里安:唐詩,蘇東坡的作品,《聊齋志異》《水滸傳》《三國演義》,繪畫理論,道家理論(如《莊子》《老子》)。《莊子》《老子》還會不斷推出新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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