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星製造:焦慮催生的中國家長

鍾子琪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在她觀看的訪談視頻里,主持人問剛滿12歲的女孩張千巽,「你怎麼確定張木易對你的愛屬於哪一種?如果他只是玩曖昧,或是長輩對晚輩的那種愛呢?」「不管張木易怎麼樣對我,我都愛他。」小女孩凝視著一旁24歲的張木易說。

這段發生在6年前的對話,似乎開啟了張木易和張千巽從網路紅人擺渡到主流媒體的旅程。當時,張木易還是北京一家名為「世紀博灣」的童星經紀公司的音樂老師,而張千巽是被父母送去這家公司培養的「童星」。在後來的各類宣傳里,兩人之間的關係被定義為:「在世紀博灣相識、相愛,隨後成立組合,正式出道。」

今年4月,張千巽即將年滿18歲,與張木易即將結婚的消息再度登上微博熱搜。彼時的鐘子琪,正準備送女兒燕子前往世紀博灣,同張千巽一樣接受出道訓練。「我太渴望女兒變優秀了。」但這出訪談又讓她深感不安,「現在,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錯了。」

模糊曖昧的「養成式戀情」給網友們灌了一碗甜愛雞湯,但對鍾子琪這樣的母親來說,她更多的是為其中童星經紀公司炒作的成分和「戀童癖」的指向擔憂。

此後,張木易和張千巽的微博被禁言,可童星製造的熱潮還沒有退卻。每日人物調查發現,僅僅是北京,各式各樣的童星培訓學校數量已超千家,費用從數十萬到數百萬不等,從類似交易中獲得的利潤是巨大的。

而張木易和張千巽所謂「戀愛命運的起點」——香港國際星娛樂集團北京世紀博灣公司,也依然在正常運行。

每天,仍然有數量可觀的家長們來到和世紀博灣類似的童星經紀公司,花費巨額費用讓孩子參加所謂的造星考試,接受出道培訓。支撐這些公司持續運轉的動力,正是和鍾子琪一樣——身處焦慮之中的中國家長們。

北京的世貿天階像是一個獵場,繁華的商業街,「星探」們逡巡其中,目標是坐在兒童小火車裡的孩子們。

4月的一天,仰頭看彩色屏幕的燕子被注意到。陌生男士走到燕子的母親鍾子琪跟前,自稱是童星經紀公司的員工,有檔兒童節目正在挑選小演員,看到燕子形象氣質很好,問她願不願意帶孩子去公司參加面試。

「我覺得這簡直是開玩笑。」鍾子琪當場表示了拒絕。

客觀來說,3歲的燕子是同齡孩子里外形條件不錯的。頭髮烏黑,眼睛笑起來像彎月。但她內向、膽小、愛哭的性格,一度讓鍾子琪很頭疼。

最近,鍾子琪想送她去附近一家私立幼兒園就讀,因為幼兒園口碑好,報名的家長多,需要在入園前進行面試。老師們帶著大家唱歌跳舞,燕子只管站在那裡,不動,不配合;有個小男孩不小心碰了她,還引發了一場哭鬧——這是鍾子琪再也不願意回顧起的面試經歷。

「這怎麼當得了童星?」她匆匆要離開,但對方的另一句話又吸引了她。

「即使成不了童星,經歷了培訓,孩子也可以變得更加活潑、開朗。」這讓鍾子琪動心了。

自《非常6+1》、《爸爸去哪兒》一類兒童真人秀節目火爆之後,鍾子琪就成為了忠實觀眾。她會拉上女兒一起看,「看到別的孩子那麼優秀,我覺得她也會努力的。」

這一次,跟世紀博灣的經紀人約好面試時間之後,她感覺像是更真切地抓住了某種改變女兒的希望。

網路上檢索「世紀博灣」,其官網上介紹這是一家有14年歷史的老公司,「香港國際星娛樂集團旗下亞洲知名的童星經紀品牌……其中打造了近百名中國知名童星,幫助了上千名心懷藝術夢想並熱愛表演的小朋友,質與量都穩佔中國童星經紀的領導地位。」

這家公司自稱培養出的童星有:2014年登上了央視馬年春晚舞台的麒麟baby,參加過《小人國奇遇記》節目錄製的李澳利,以及出現在電視劇《琅琊榜2》中的可樂兄弟……只不過,更具知名度的張千巽,並不在展示名單中。

北京東三環外的亮馬橋路,世紀博灣就坐落其中。鍾子琪比約定的面試時間早到半個小時,當她坐下時,已經有兩組帶著孩子的家庭在裡邊等候了。

她仔細觀察了這家佔地約有一個籃球館大小的公司,對這裡的第一印象不錯:正面外牆上,點綴著鵝卵石圖案的白色裝飾,寫著「香港國際星娛樂集團」的繁體字招牌十分惹眼;前台被布置成舞台的樣子,天花板上超過50盞的燈光亮起,牆壁上的3台50寸液晶電視,正循環播放著鍾子琪最熟悉的兒童真人秀節目:《非常6+1》。

如果在搜索引擎里輸入「童星培訓」,可以找到約195萬條結果。而根據官方數據,在北京,各式各樣的童星培訓學校數量已超千家,世紀博灣只是眾多機構之一。

但它也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家:在所有同類童星培訓機構中,存在時間最長,費用也最貴。儘管關於它的負面消息從不停歇,尤其是張木易作為世紀博灣的老師,和未成年的學員張千巽「談戀愛」之後,質疑聲更加猛烈。

去年,央視的《新聞直通車》節目,曾暗訪過世紀博灣的姊妹公司世紀東星,該公司宣稱蕭亞軒、易烊千璽都是旗下的簽約藝人,但央視調查後發現,這只是世紀東星招攬生意的手段,目的是讓家長繳納15.8萬元的兒童包裝費。

兩家公司的母公司——香港國際星娛樂公司,也令人生疑。每日人物在ICRIS(香港公司註冊處官方網站)中查詢,這家公司的成立時間是2014年,比它旗下自稱是2004年成立的世紀博灣還晚了10年。同時,這家公司的股本為1萬港幣,整個公司只有一名叫做「王楚偉」的董事,與世紀博灣的法人代表「王楚森」只差了一個字。

正在前台等待的鐘子琪,對這些並不知曉。一個小時後,她帶著燕子進入初試環節。

初試場地其實是一個像游泳池一樣的遊樂場,裡面堆滿積木和彩色圓球,幾名孩子正在裡面玩耍。經紀人助理則在一旁與鍾子琪這樣的家長聊天、提問。

在看似平常的交流之下,實則暗藏玄機。從南昌來北京闖蕩的付安,曾在世紀博灣當過一段時間的經紀人助理,入行的條件不僅不苛刻,甚至可以說相當輕鬆。

6月13日,在趕集網求職頻道上,搜索「經紀人助理」,仍然能看到彈出幾十條近期的招聘信息。其中就有「世紀博灣」公司。在他們的招聘信息上寫著:「 英語8級了嗎?計算機6級了嗎?研究生畢業了嗎?從業經驗豐富嗎?別慌,這些我們都不關注!英雄不問出處,美女不問歲數。我們不看背景,也不看背影,我們只看實力和態度。」

越往下看,越令人覺得驚奇。在世紀博灣公司列出招聘信息中,薪資待遇每月最低7000元,上至10萬元,還列出了幾種情況可以優先錄取,其中一條是:「欠了很多高利貸,著急要掙錢還賬的朋友,優先錄取。」

付安正是被這樣的招聘信息吸引,進入了世紀博灣。「初試的時候,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搞清楚對方家裡有多少錢。直接問的話,對方肯定不說,但我們在公司接受過這方面的培訓,知道如何利用技巧讓對方開口。」

一般情況下,付安會先從孩子談起,問孩子的性格、喜好,玩什麼玩具,吃什麼水果。「條件好的家庭,玩的都是進口玩具,吃的也都是有機綠色水果。」

接下來,付安就會問到孩子平時有哪些課外學習內容,費用如何,上的是哪一家幼兒園,如何收費之類。再加之對家長的穿衣打扮進行觀察,看對方開什麼車前來——這一切工作,都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通常情況下,他索取到的信息足以了解到一個家庭的收入,以及判斷面前的人肯為孩子花多少錢。

事實上,根據文化部2012年制定的《演出經紀人管理辦法》,經紀人必須持證上崗。然而,付安發現,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世紀博灣經紀人,沒有人具備這樣的從業資格,「很多都只是剛來公司一兩個月,就成了經紀人了,他們的工作其實就是上街拉家長來,然後再初試跟家長摸家底。」

他在世紀博灣所身處的,是一個類似金字塔的序列:最上層是總監,往下是主管、經紀人、見習經紀人、經紀人助理。每個經紀人助理,只要能成功拉攏到3位肯付錢的家長,就能升級成經紀人——這正是世紀博灣等眾多童星經紀公司的壯大模式。

在一個小時的談話中,鍾子琪也落入了對方的「陷阱」。聊天之中,她的焦慮一覽無餘,「我說我特別希望女兒能變得開朗大方起來,之前去私立學校面試失敗的事,也跟他們說了。」

兩天後,鍾子琪接到了複試通知。按照付安的說法,這其實是百分百的事:「只有肯為孩子花錢,一定能進複試。」

但這個消息讓不知情的鐘子琪欣喜若狂,在過去的年月里,她覺得是自己是在不斷和養育女兒的挫敗感鬥爭,但這一次,「終於獲得肯定了」。她甚至帶女兒出去吃了一頓兒童牛排慶祝,告訴她,複試一定要加油。

這也正是網路上張木易和張千巽的「結婚事件」發酵最激烈之時。一個12歲的女孩,「愛上」了自己24歲的男老師——在中國的眾多童星中,恐怕沒有一個是以這樣的方式出名。

儘管出生於2000年的張千巽是加拿大國籍,但他們二人組成的Mi2組合卻一直在國內宣傳,微博則是他們的主要陣地。

張千巽在4月6日發布的稱即將和張木易登記結婚的微博,很快達到了1000萬的點擊量。這類有關未成年少女的新聞,鍾子琪一直都很關注,但她並未聯想到背後的童星經紀公司就是自己遇到的世紀博灣。

這一天,和鍾子琪一同來複試的還有四對家長。在付安從公司學習到的程序里,複試時會讓孩子唱一首歌,做一些舞蹈動作,或是扮演小動物,但最關鍵的是——一定要開始談錢了。

「每個孩子的培養費,從8萬到上百萬不等;一般的B級童星,培養費是19.8萬;摸過家底之後,家長會被帶到主管那裡,讓主管對家長灌輸理念,主管都是公司的老員工了,口才過硬,既會說對孩子成長的好處,又說如果孩子成了明星,一兩個月就賺回來十幾萬了,家長往往就同意了。」

現在想來,鍾子琪覺得燕子的複試並不順利,舞蹈老師的幾個動作,燕子重複起來仍然顯得膽怯,磕磕絆絆地完成了。但經紀人的反饋是:你的孩子底子很好,有潛力,但是仍然需要系統的訓練,公司會花錢培養,但你個人也需要承擔一部分。

一份持續3年的童星培養合約立即擺在了她的面前。合約里清楚註明:「現繳付19.8萬元的包裝費用,本人完全清楚和明白這筆費用只作為本人的包裝服務費……款項在任何情況下不予退還,公司不保證本人可以賺回所繳交的費用。」

鍾子琪學過法律,仔細看過合同條文之後,她是有些生疑的:這幾乎是一個任何方面都對自己不利的合同。但她回憶說,當時仍然有在合同上簽字的衝動:如果每年能花費不到7萬元,讓孩子改變,她負擔得起。

一旦鍾子琪簽字,拉著她來世紀博灣的經紀人助理,初試她的經紀人,複試她的主管,以及最後的總監,都能獲得分紅,最底層的經紀人助理將提成4%,往後逐級遞增。

對方一直在竭力催促,但鍾子琪沒有立刻做決定。她的顧慮是:燕子真的能成為童星嗎?這19.8萬元,真正能花在燕子身上的錢有多少?

鍾子琪的顧慮並不是多餘的。實際上,類似的童星經紀合約曾引發過多次糾紛,其中一些甚至訴諸於法律。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就披露了四起同世紀博灣相關的合同糾紛。

其中一份朝陽區人民法院的判決書顯示,2012年,林強的父母與世紀博灣簽訂了《藝人合作協議書》、《包裝宣傳製作項目明細AA級(童星)》等相關協議,同樣繳納了19.8萬元的費用。

林強當時的辯護律師、北京市東友律師事務所的律師高福東向每日人物介紹,當時的協議上羅列了19.8萬的費用構成,其中,包括一組200張的寫真照片48000元;個人高清影像拍攝48000元;後期剪輯、後期合成等12000元;AA級造型顧問,60000元;雜誌宣傳2萬元,個人專訪1頁;視頻演員卡,10000元……共計19.8萬元。

事後,法院調查發現,世紀博灣並未依照合同約定向林強提供了相應的形象設計服務,同時,提交的《童星志》雜誌,也並非協議中約定的個人專訪,因此判決它返還林強全部費用。高福東說,家長們往往以為簽了合同,孩子就能當小明星,參加很多演出,一衝動付了19.8萬,後來才發現與心理預期不符。「但這部分其實是沒有寫進合同里進行約束的。」

也有一些糾紛是無疾而終的。比如在微博上稱自己被世紀博灣所騙的趙婭文。她回憶說,當時她的父母在繳納了8.6萬元之後,公司也承諾給她錄製一首MV歌曲,以及私人形象設計老師給她定做形象計劃書等。「但後來我發現,其實每個交了錢的人都會有這樣一本計劃書,內容全都是一樣的,僅僅是前面的個人信息變了。」

進入世紀博灣3個月之後,公司開始給趙婭文接活動,比如拍一些地方欄目劇,一天的片酬是50元,或者就是擔當綜藝節目的禮儀。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歡樂谷的聖誕活動,她從主辦方處得知每個人的費用是2400元,但到了她的口袋,只有240塊。而據她了解,當時世紀博灣像她這樣的藝人,大概有兩三百人。「累死累活一個月,只能拿到1000塊左右。」

堅持了一年半,趙婭文覺得干不下去了。後來,她進入了現在的唱片公司,才知道正規的經紀公司不會收取任何費用。

從世紀博灣回家的路上,燕子有些興奮:「媽媽,我剛才在舞台上跳舞,老師表揚了我!」

鍾子琪一愣,她努力回想和女兒相處的種種畫面,不知道該說什麼。燕子出生後,是燕子的奶奶先帶了兩年,直到鍾子琪換了工作,才真正參與到育兒中。她一直覺得,就是隔代撫養的這兩年,讓女兒的個性,成長為她最不喜歡的那一類:膽小,懦弱,嬌氣。她迫切希望燕子成長的焦慮,其實也傳遞給了燕子。

此後,她和張木易的微博就被禁言封號了,微博發布公告稱,「二人發布涉未成年人低俗不良信息,不僅違反有關法律和微博社區規則,而且突破社會道德底線,違背社會主流價值觀,污染網路空間,嚴重影響青少年健康成長。」

對此,世紀博灣的一名管理者透露,張千巽和張木易這次事件,起因也只是想藉此機會進行宣傳炒作,「一開始發的新聞稿不是這樣的,原先只是想宣傳美好的愛情。不料網友並不買賬,導致造成了現在的局面。」

鍾子琪已經決定放棄了。這次風波,也最終讓她產生了一種幻滅感:「我不能把我最想保護的人,送到了一個我最質疑的事件的發源地那裡。」

但這些,都擋不住兒童造星的齒輪繼續向前。張木易如今早已有了自己的公司——美妃文化,註冊於2015年3月20日,張楊(張木易原名)個人出資200萬建立,公司還申請了「Mi2組合」的商標。在今年4月份的風波之前,一直仍在對外招聘經紀人助理,現在,招聘信息已經全部刪除。而據知情人稱,美妃文化的運行模式,與世紀博灣頗為相似。

6月20日這天,又有4位孩子來到世紀博灣,等待著一場結果已經註定的「面試」。一眼望過去,他們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兒童,有區別的,或許只有這些孩子的父母。

一名男孩像樹袋熊一樣吊在他父親身上,他的父親身穿品牌polo衫和鞋子,價格超過萬元;一名羊角辮女孩的母親,穿著比較普通,但在和經紀人助理聊天時,她說,已經為孩子報了5個補習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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