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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佑至:歷史的底稿

歷史的底稿

文/夏佑至

1972年2月22日,《人民日報》頭版報道了尼克松訪華的消息。通欄大標題「毛澤東主席會見尼克松總統」下,登載了前一天會見的簡要消息,接下來是豎排消息:「美國總統尼克松昨日到達北京 周總理設宴歡迎尼克松總統和夫人」。版面左側自上而下配發了三張照片:上面最大的一幅是毛澤東和尼克松握手,構圖近似方形,毛澤東面帶微笑,神采奕奕。

接下來是一張狹長的全景照片,照片上的人物,從左至右,分別是周恩來、唐聞生、毛澤東、尼克松和基辛格。與特寫照片相比,全景照上的毛澤東非常衰老,他倚坐在沙發上,看上去注意力不集中。這兩張照片都是在毛澤東著名的書房裡拍攝的。

第三張照片拍攝於首都機場,尼克松剛剛走下專機舷梯,快步走向在地面等候的周恩來,向他伸出手去。周恩來穿著大衣,風度甚佳,面容嚴肅而憔悴。他伸出殘疾的右臂,停留在一個恰如其分的位置。

這張照片後來流傳甚廣,而且頗為諷刺,因為這一幕讓人想起1954年杜勒斯在日內瓦萬國宮拒絕和周恩來握手的傳說。

  三張照片都出自6月11日剛剛去世的新華社記者杜修賢之手。杜修賢1926年出生於陝西,1944年參加八路軍,師從吳印咸學習攝影。1960年起他出任中南海攝影師,一開始專門拍攝周恩來(杜修賢領到的膠捲一角都印有數字3,因為周恩來在黨內排名第三),十年後他同時為毛澤東拍照,直到周恩來和毛澤東先後去世。這樣的經歷,即使在中南海攝影師里,也是絕無僅有的。杜修賢不可避免地與聞一些中共歷史上關係重大亦罕為人知的時刻。「文革」結束後,他受到長達四年的審查。幾乎所有有過類似經歷的人,後來都成為出版界追逐的對象,杜修賢也不例外。他先後出版了幾本書,接受過一些訪問,但給人的印象是,他寧可守口如瓶,並為自己經受住了講述往事的誘惑而驕傲。

  少數照片背後的故事之所以為人所知,是因為這些故事不但正確,而且故事本身還能強化正確的觀念,並為正統歷史敘事提供了更多細節和證據。最有名的是八名政治局委員在毛澤東遺體前合影的故事。1976年9月12日凌晨,杜修賢被召入中南海,張春橋、王洪文、江青、華國鋒、毛遠新、姚文元、陳錫聯和汪東興依次繞毛澤東的遺體一周,最後站成一排合影,其中一張合影上,八個人手挽著手,如同在毛澤東的遺體前組成一面人牆。

這個創意實在別出心裁。杜修賢覺察出這個組合不同尋常,但仍然一如既往,順從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並按照要求,把照片小樣送給江青供其挑選。他一直保存著八個人手挽手站在毛澤東遺體前合影的底片,甚至在清查他與「四人幫」的關係,被要求上交所有照片、小樣和底片時,他也隱匿並轉移了這張底片。

  這種危險而高超的自我保存技巧令人嘆為觀止,也從另一面說明了官方攝影師的職業性質。在「文革」那個特殊的時代,杜修賢和其他中南海攝影師,名義上最重要的任務是為黨拍攝、製作和保存視覺文獻,但誰掌握了歷史,誰就能控制未來,爭奪政治象徵的競爭和奪取權位的競爭一樣殘酷而激烈。

  杜修賢的作品並不是歷史的記錄,而是歷史的底稿。所謂底稿,意味著它們將被不停地修改,直到最終形成官方版本的歷史敘事。以1972年2月22日《人民日報》頭版刊發的三張照片為例,與尼克松握手的毛澤東和倚坐在沙發上的毛澤東,體態神情判若兩人。特寫照片顯然做了更多的修改,以至於照片的光線和毛澤東的表情變得非常不自然。第三張照片上,周恩來背後身材高挑的翻譯冀朝鑄被抹掉,換成了王海容。王海容是毛澤東表哥王季范的孫女,當時任外交部禮賓司負責人。

(上圖為有冀朝鑄的版本)

  2009年,英文版《中國日報》刊載過一張書房會見的特寫照片,畫面上只有毛澤東和尼克松兩人。

毛澤東注視著尼克松,右手捫住沙發扶手的末端,左手虛捏著拳頭,無力地擱在另一側扶手上,袖子完全蓋住了手腕。和龐大的身軀相比,毛的雙手小得不成比例。日後發表的照片可以說明那些作為底稿的照片被修改的標準和程度,但它們本身作為文獻的可靠程度仍然很可疑。在杜修賢的一生中,只有那張藏起來的底片,避免了作為歷史的底稿被任意修改的命運。

  「政治評論家們已經指出了世界現代史中出於政治目的對照片的屢屢篡改。」美術史家巫鴻說,這種篡改並非個案,「而是官方攝影的一個基本和內在的機制」。他甚至不無溫情地說,修改如此精心,甚至讓後世觀眾為之感動。說實話,這類感動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事。

作者為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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