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堯精讀《資治通鑒》第12集
公元前317年 甲辰
周慎靚王四年
【原文】秦敗韓師於修魚,斬首八萬級,虜其將?、申差於濁澤①。諸侯振恐。
【白話】秦國在修魚(今河南原陽西南)擊敗韓國軍隊,斬首八萬人,並在濁澤(今河南長葛西北)俘虜韓軍將領?和申差。各諸侯國震驚恐慌。
【姚注】
①此記載出自《史記·韓世家》,然《史記·秦本紀》之記載為:「秦使庶長疾與戰修魚,虜其將申差,敗趙公子渴、韓太子奐,斬首八萬二千。」照此說法,秦軍俘虜韓將之地是在修魚,而非濁澤。姚堯以《秦本紀》之記載為正確。因濁澤位於修魚以南八十公里之處,中間還要經過魏國的東長城和韓國的都城新鄭。韓將既在修魚戰敗,則絕不可能逃至濁澤再被俘,《韓世家》記虜韓將於濁澤,當是與三年後的岸門之戰相混淆。濁澤位於岸門之西北二十五公里處,途中又無山川險塞作阻隔,故其與岸門作為同一場戰役的兩個戰場是完全有可能的。本年修魚之戰是因去年五國聯軍伐秦在函谷關戰敗後,秦以樗里子為主帥,統領大軍出關追擊所致。修魚地處韓魏邊界,距離函谷關的直線距離長達二百六十公里,其正南方六十公里處即為韓國都城新鄭,東南方五十公里處即為魏國都城大梁。秦軍能如此勞師遠征,在三晉腹地獲得如此輝煌的戰果,足見其國力之盛,兵力之強。前333年,當蘇秦首倡合縱聯盟時,他對趙肅侯說:「秦不敢舉兵伐趙者,畏韓、魏之議其後也。」又對齊威王說:「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也,是故恫疑、虛喝、驕矜而不敢進,則秦之不能害齊亦明矣。」短短十六年過去,秦軍已經可以打穿整個韓國和大半個魏國,所謂的「韓、魏之議其後」雖不能說完全不用考慮,但亦非無法逾越的鴻溝了。
【原文】齊大夫與蘇秦爭寵,使人刺秦,殺之。
【白話】齊國大夫與蘇秦爭奪齊王的寵信,派刺客刺殺了蘇秦。
【姚注】據《史記·蘇秦列傳》記載,被行刺時蘇秦並未當場死掉,而是負傷逃走了。齊王下令捉拿兇手,但始終沒有抓到。蘇秦因重傷不治,臨死前對齊王說:「我快要死了,請您將我車裂於鬧市,宣布我的罪狀是『為了燕國而禍亂齊國』。這樣,暗殺我的兇手很快就會出現了。」齊王依言而行,刺殺蘇秦的兇手果然自動現身。齊王遂將其斬首,為蘇秦報仇。
【原文】張儀說魏襄王曰:「梁地方不至千里,卒不過三十萬,地四平,無名山大川之限,卒戍楚、韓、齊、趙之境,守亭、障者不過①十萬,梁之地勢固戰場也。夫諸侯之約從,盟於洹水之上,結為兄弟以相堅也。今親兄弟同父母,尚有爭錢財相殺傷,而欲恃反覆蘇秦之餘謀,其不可成亦明矣。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據卷、衍、酸棗,劫衛,取陽晉,則趙不南,趙不南則梁不北,梁不北則從道絕,從道絕則大王之國欲毋危不可得也。故願大王審定計議,且賜骸骨。」魏王乃倍從約,而因儀以請成於秦。張儀歸,復相秦。
【白話】張儀遊說魏襄王道:「魏國的領土面積不到千里,士兵人數不超過三十萬。四周地勢平坦,又沒有高山大河的隔絕,與楚、韓、齊、趙四國交界,在邊境地區駐守邊塞堡壘的兵力就不少於十萬。魏國所處的地理位置,本來就是個天然的戰場。各諸侯國相約合縱抗秦,在洹水邊盟誓,結為兄弟之邦,以示相互支援的堅定信念。可事實上,即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親兄弟,尚且會為爭奪錢財而互相殘殺,更何況合縱聯盟只是依靠蘇秦這麼個反覆無常之人提出的無用之謀,其終將失敗是顯而易見的。如果大王不臣服於秦,則秦國將出兵進攻河外(黃河以南地區),攻佔卷(今河南原陽西二十公里)、衍(今河南原陽西南三十公里)、酸棗(今河南原陽東二十公里),再襲擊衛國,奪取陽晉(今山東鄆城西),如此則趙國軍隊不能南下援魏,趙軍不能南下則魏軍亦不能北上,魏軍不能北上則合縱聯盟互相支援的道路就被斷絕,合縱之路斷絕則魏國想要不危亡都不可能了。因此,臣懇請大王審慎思考,擬定戰略,且允許臣辭職。」於是,魏王背棄合縱聯盟,又試圖通過張儀的關係來與秦國求和修好。張儀回到秦國後,重新擔任秦國宰相。
【姚注】
①此處《資治通鑒》記作:「守亭、障者不過十萬」,《史記·張儀列傳》記作:「守亭、障者不下十萬。」姚堯以《史記》之記載為準,即魏國日常駐守四國邊境的常備軍人數不少於十萬,再加上發生戰事時需要調派增援的機動部隊,需要佔用的兵力就更大了,而魏國總兵力不超過三十萬,則能夠用來對抗秦國的兵力非常有限。
【原文】魯景公薨,子平公旅立。
【白話】魯景公姬偃去世,其子姬旅即位,是為魯平公。
公元前316年 乙巳
周慎靚王五年
【原文】巴、蜀相攻擊,俱告急於秦。秦惠王欲伐蜀,以為道險狹難至,而韓又來侵,猶豫未能決。司馬錯請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儀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①,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於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翟,去王業遠矣。」司馬錯曰:「不然。臣聞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地小民貧,故臣願先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翟之長也,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廣國,取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焉。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四海而天下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請論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齊,韓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將二國并力合謀,以因乎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謂危也。不如伐蜀完。」王從錯計,起兵伐蜀;十月取之。貶蜀王,更號為侯;而使陳庄相蜀。蜀既屬秦,秦以益強,富厚,輕諸侯。
【白話】巴、蜀兩國互相攻擊,雙方都向秦國請求緊急支援。秦惠王本打算征討蜀國,又覺得道路艱險狹隘,軍隊不容易到達,且韓國還有可能趁機侵擾,故而猶豫之中難於決斷。司馬錯建議出兵攻打蜀國,張儀則說:「不如攻打韓國。」秦惠王道:「請讓我聽聽你們各自的理由。」張儀道:「我們先與魏國親近,與楚國友善,而後向韓國的三川地區出兵,攻佔新城(今河南伊川)、宜陽(今河南宜陽西),將兵鋒推進至東西周的城郊。之後佔據周王室的九鼎,掌握天下的圖文資料,挾持周天子以號令天下,則天下沒有敢不遵從的,這才是一統天下的王業。臣聽說,爭取名位就要在朝堂上爭,爭取利益就要在集市上爭。如今的三川和周王室就是天下的朝堂和集市,大王不在此處爭奪,反而跑到邊遠地區去與戎狄小國爭奪,這就離王業太遠了。」司馬錯說:「不對。臣聽聞,要想讓國家富裕,就必須使領土擴張;要想讓軍隊強大,就必須使百姓富裕,要想成就王業,就必須使德政廣博。只要三方面條件具備,則王業是隨之而來、水到渠成的事。現如今,大王您的國家土地狹小、百姓貧窮,因此臣請求您先從容易的事情開始做起。蜀國地處西部邊陲,首領又是戎狄之君,像桀紂一樣昏亂。以秦國之強去攻打蜀國,就好像是讓豺狼去驅逐群羊。佔據了蜀國的土地,就可以用來使秦國的疆域擴張;奪取了蜀國的財貨,就可以使秦國的百姓富裕;整頓武裝部隊後,不需要造成太多殺傷,即可令對方臣服。攻佔一個國家而不會讓天下人覺得暴虐,獲取無盡的利益而不會讓天下人覺得貪婪,可以說是只要我們一採取行動,就能獲得名副其實的利益,同時還能博取禁止暴亂的美名。如果現在攻打韓國,挾持周天子,則獲得的是壞名聲,而且也未必會有實際的利益。出征時背負著不義之名,攻擊的對象又是天下人不願意我們攻擊的,這樣做就太危險了。臣請求論述其中的緣由:周王室,是天下各國的宗室。齊國,是韓國的盟邦。一旦周王室知道自己將失去九鼎之寶,一旦韓國知道自己將失去三川之地,則必將通力合作,藉助齊、趙的力量而向楚、魏求援,倘若周王室將九鼎送給楚國,韓國將三川之地送給魏國,屆時大王您也無法阻止,這就是臣所謂的危機所在。比不上伐蜀那般穩妥。」秦惠王聽從司馬錯的計策,發兵攻打蜀國,十月佔領。秦惠王將蜀王的封號貶為侯,派遣陳庄擔任蜀國的宰相。自從蜀國歸屬之後,秦國變得更加富庶強大,也因此更加輕視各諸侯國。
【姚注】
①三川:即三川郡,屬韓國,韓宣惠王時所設置,以境內有黃河、洛水和伊水三川故得名。
②九鼎:《史記·封禪書》上說:「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皆嘗亨鬺上帝鬼神。」蓋夏代的青銅鑄造業已經相當發達,大禹將天下劃分為九州後,又鑄青銅以為九鼎,每鼎對應一州,鼎身所刻圖形即為該州山川名勝之狀,是故九鼎即為天下王權的象徵。商湯滅夏桀,周武王伐商紂後,九鼎亦隨之遷徙(桀有亂德,鼎遷於殷,載祀六百。殷紂暴虐,鼎遷於周。——《史記·楚世家》)。周武王在時,曾公開展示九鼎(命南宮括、史佚展九鼎保玉——《史記·周本紀》)。成王即位後,依武王之遺命在洛邑築城,又由周公將九鼎遷移至此(成王在豐,使召公復營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復卜申視,卒營築,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史記·周本紀》)周室衰微後,各諸侯國開始覬覦王權。前606年,即周定王時期,楚莊王攻打陸渾戎,行軍至洛邑時,在周王室的城郊舉行閱兵。周定王派王孫滿前來犒勞軍隊,楚莊王即問鼎之大小輕重,被王孫滿以「在德不在鼎」之論回絕(楚王問鼎小大輕重,對曰:「在德不在鼎。」庄王曰:「子無阻九鼎!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王孫滿曰:「嗚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桀有亂德,鼎遷於殷,載祀六百。殷紂暴虐,鼎遷於周。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回昏亂,雖大必輕。昔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楚王乃歸。——《史記·楚世家》),故「問鼎」一詞即有覬覦政權王位之意。前403年,即周威烈王封韓、趙、魏三家為諸侯那一年,九鼎曾經震動(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命韓、魏、趙為諸侯。——《史記·周本紀》)。之後周室益衰,秦、楚、魏、齊諸雄皆曾動過九鼎的心思,如《戰國策》的第一篇就是《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周王室則通過各諸侯國之間的制衡力保九鼎不失。前256年,周赧王去世,秦昭襄王將九鼎奪走,此後就下落不明了。
【姚論】
天下大勢,無非縱橫。然合縱聯盟之所以終將失敗,表面上是因為六國不團結,實則是因為利益分配和成本負擔機制上的不均衡。六國合縱只有在某一特定時間段,即秦國給六國都造成極大的滅國危機時,他們才會放下短期利益的爭執,真心實意地團結起來一致抗秦。可等到危機解除,六國就又重新分裂了。張儀主張的伐韓三川、奪周九鼎,必將會成為促使六國團結抗秦的契機,而司馬錯主張的伐蜀,就是要在不驚動六國危機感的前提下進一步擴充秦國的勢力,蓋因缺乏充實的國力做後盾,什麼樣的宏圖大志都不過是鏡花水月。司馬錯之論堪稱老成謀國的金石之策,且其正確性已為歷史發展所證明,自是不必多說,而秦惠王之善於納諫則尤其值得讚賞。古來雄主多好大喜功,張儀「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於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的策略,其實是更容易切合秦惠王心意的,且秦國也的確是具備「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的實力。反觀司馬錯所說之「今王地小民貧,故臣願先從事於易」,聽在秦惠王耳中想必會非常刺耳。放在商鞅變法之前,秦國或許還能稱作「地小民貧」,如今已是天下第一的超級強權,怎麼還說是「地小民貧」呢?蓋與東方六國中的任何一國相比,秦國都足可稱為國富兵強,可若要以此兼并天下,實力的確還遠遠不足。秦惠王有一統天下之雄心,故能聽得進司馬錯「地小民貧」的說法。秦惠王雖殺商鞅而不廢商鞅之政,雖寵張儀而不盡聽張儀之言,真明主也!繆留說韓宣惠王兩用公仲和公叔,其結果必定是實力更強的一方在國內結黨營私,實力更弱的一方在國外尋求支援,有人在國內結黨以抗衡君主,有人在國外通敵而割讓土地,從而導致國家陷入危局。然秦惠王兩用張儀和司馬錯,為何能夠君臣一心、共創大業呢?可見,有什麼樣的君王,就會有什麼樣的臣屬。先有秦惠王這樣的英明之主,而後才能有張儀、司馬錯這樣的賢能之臣。先有韓宣惠王這樣的昏庸之主,而後才會有繆留這樣的權詐之臣。
【原文】蘇秦既死,秦弟代、厲亦以遊說顯於諸侯。燕相子之與蘇代婚①,欲得燕權。蘇代使於齊而還,燕王噲問曰:「齊王其霸乎?」對曰:「不能。」王曰:「何故?」對曰:「不信其臣。」於是燕王專任子之。鹿毛壽謂燕王曰:「人之謂堯賢者,以其能讓天下也。今王以國讓子之,是王與堯同名也。」②燕王因屬國於子之,子之大重。或曰:「禹薦益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傳之於益。啟與交黨攻益,奪之,天下謂禹名傳天下於益而實令啟自取之。今王言屬國於子之而吏無非太子人者,是名屬子之而實太子用事也。」王因收印綬,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噲老,不聽政,顧為臣,國事皆決於子之。
【白話】蘇秦死後,他的弟弟蘇代、蘇厲也是通過遊說而在各諸侯國間聞名。燕國宰相子之與蘇代是兒女親家,一直希望能夠奪得燕國的大權。蘇代從齊國出使回來後,燕王姬噲問道:「齊宣王能夠稱霸天下嗎?」蘇代答:「不能。」燕王又問:「為什麼呢?」蘇代答:「他不信任大臣。」於是燕王噲從此就只信任子之一人。鹿毛壽對燕王噲說:「人們之所以稱讚堯的賢德,是因為他能夠讓天下。現在大王若能將國家讓給子之,便可獲得像堯一樣的美名了。」於是燕王噲將國家大政全部委託給子之,子之由此益發位高權重。又有人說:「當年夏禹推薦益作自己的接班人,不久又讓其子夏啟的手下擔任官吏。待到夏禹年老後,認為啟的能力不足以擔當天下的重任,便將王位傳給了益。此時,啟和他的同黨對益發起進攻,重新奪回了政權,因此天下人都認為夏禹名義上是將王位傳給益,實際上就是扶持啟自己奪權。現在大王您名義上是說將國家大政全部委託給子之,但各級官吏都是太子的人,這同樣是名義上將國家傳給子之而實際上仍然留給太子。」於是燕王噲收回印綬,將三百石以上官吏的任免權全部交給子之。至此,子之南面而坐,行使君王的權力,而姬噲年紀已老,不再過問政事,反倒成為臣子,國家大事皆由子之裁定。
【姚注】
①《史記·燕召公世家》和《戰國策·燕策》對於蘇代說燕王噲的記載是這樣的:
燕噲既立,齊人殺蘇秦。蘇秦之在燕,與其相子之為婚,而蘇代與子之交。及蘇秦死,而齊宣王復用蘇代。燕噲三年,與楚、三晉攻秦,不勝而還。子之相燕,貴重,主斷。蘇代為齊使於燕,燕王問曰:「齊王奚如?」對曰:「必不霸。」燕王曰:「何也?」對曰:「不信其臣。」蘇代欲以激燕王以尊子之也。於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因遺蘇代百金,而聽其所使。
據此,我們可以得出:第一,與子之結為兒女親家的不是蘇代而是蘇秦,蘇代是因為其兄蘇秦的關係才與子之相交。第二,蘇代不是受燕王噲之命出使齊國後回到燕國,而是受齊宣王之命出使燕國。第三,蘇代是接受子之的私下賄賂,故而才有此番遊說。
又,《韓非子·外儲說右下》記載了蘇代說燕王的兩種說法,亦摘錄如下:
子之相燕,貴而主斷。蘇代為齊使燕,王問之曰:「齊王亦何如主也?」對曰:「必不霸矣。」燕王曰:「何也?」對曰:「昔桓公之霸也,內事屬鮑叔,外事屬管仲,桓公被發而御婦人,日游於市。今齊王不信其大臣。」於是燕王因益大信子之。子之聞之,使人遺蘇代金百鎰,而聽其所使。
一曰:蘇代為齊使燕,見無益子之,則必不得事而還,貢賜又不出,於是見燕王,乃譽齊王。燕王曰:「齊王何若是之賢也?則將必王乎?」蘇代曰:「救亡不暇,安得王哉?」燕王曰:「何也?」曰:「其任所愛不均。」燕王曰:「其亡何也?」曰:「昔者齊桓公愛管仲,置以為仲父,內事理焉,外事斷焉,舉國而歸之,故一匡天下,九合諸侯。今齊任所愛不均,是以知其亡也。」燕王曰:「今吾任子之,天下未之聞也?」於是明日張朝而聽子之。
②《史記·燕召公世家》和《戰國策·燕策》對於鹿毛壽說燕王噲的記載是這樣的:
鹿毛壽謂燕王:「不如以國讓相子之。人之謂堯賢者,以其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有讓天下之名而實不失天下。今王以國讓於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與堯同行也。」燕王因屬國於子之,子之大重。
由此可見,燕王噲並非真心想將國家讓給子之,是以為子之必不敢接受,故而才裝裝樣子,以期能夠收穫賢德之名。沒想到為子之和鹿毛壽所騙,讓出去的國政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姚論】
燕王噲的行為固然是荒謬絕倫,然其思想卻也非毫無脈絡可循。燕王噲見到蘇代的第一句就是問齊王是否能夠稱霸,可見其亦非消極厭政之人,原本也是想積極有所作為的。所謂「無欲則剛」,若是燕王噲沒有稱霸天下的慾望,子之和蘇代反倒是無計可施。正因為燕王噲心有大欲,才給了子之和蘇代欺詐成功的契機。《史記》和《戰國策》的記載只是指責齊宣王不信任大臣,而《韓非子》記載的兩種說法除了指責齊宣王不信任大臣外,還都拿齊桓公出來做類比。第一種說法,是說齊桓公將內事交給鮑叔,外事交給管仲,自己每天只要披頭散髮與婦人尋歡作樂,霸業便得以成就了。第二種說法,是說齊桓公將國家大事無論內外都交付給管仲一人,所以才能夠成就王霸之業。現在的齊王不能專任一人,所以必定會導致危亡。姚堯以為,兩種說法都講得通,如必須二選一的話,則以第二種說法的可能性更高。尤其聯想到繆留說韓宣惠王不應兩用公仲和公叔,否則會導致國家危亡,可見「宜專任而不宜兩用」這在當時屬於較為流行的思潮,並非純粹只是燕王噲的一時頭腦發熱。此後收回太子所任命官員的印綬,將中高級官員的人事任免權全部交給子之,亦是「不宜兩用」思想的延續,在子之和太子之間選擇專任子之。至於鹿毛壽說燕王噲,則是「與堯同名」為誘惑而欺騙。且不說堯的賢名絕非只是靠讓天下得來的,就算當初堯只靠讓天下便可獲得賢名,則今日之燕王噲難道就敢擔此賢名嗎?昔趙武靈王拒絕稱王時曾說:「無其實,敢處其名乎!」試想燕王噲又有何德何能,敢期盼「與堯同名」?我們不難看出,燕王噲為人好高騖遠,志大才疏,其所寄望的功業極大,所願意付出的努力卻是極小,故而連續被蘇代、鹿毛壽等人欺騙,身邊卻始終無人能夠提出誠實懇切的諫言。後人談及燕王噲,無不視其為迂腐荒謬的笑柄。然姚堯這些年來與企業家打交道,常聽有人說自己雖然能力不夠,但願意做劉備,三顧茅廬去請諸葛亮來幫助自己創建大業。其最終能否成為劉備我不知道,怕只怕他最後成為了燕王噲。本打算找到管仲為相後,自己就可以輕鬆成為稱霸天下的齊桓公,卻不成想找來的竟是子之!事實上,古來成大業者未有不歷經千般磨難、萬種辛苦的,總盼望著能以輕鬆速成的方式成就大業,被騙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公元前315年 丙午
周慎靚王六年
【原文】王崩,子赧王延立。
【白話】周慎靚王去世,其子姬延即位,是為周赧王。
公元前314年 丁未
周赧王 元年
【原文】秦入侵義渠,得二十五城①。
【白話】秦國進攻義渠,佔領二十五座城鎮。
【姚注】
①前327年,義渠臣服於秦,但並非事事聽從。義渠國君朝拜魏王時,公孫衍曾對他說:「如果山東各諸侯國不進攻秦國,則秦國必定會燒殺擄掠義渠。如果各國聯合進攻秦國,則秦國必定會頻繁派出使節,用豐厚貴重的禮物來討好義渠。」前318年,五國聯合伐秦,陳軫對秦惠王道:「義渠君,是蠻夷中比較賢能的,不如送給他一些禮物,以安撫他的心志。」秦惠王接受意見,送了一千匹錦繡和一百名美女給義渠君。義渠君召集群臣道:「這就是當初公孫衍跟我分析的情形吧?」於是出兵襲擊秦國,在李伯擊敗秦軍。秦惠王在擊敗五國聯軍,又南下平定巴蜀後,遂於本年北上攻打義渠。
【原文】魏人叛秦。秦人伐魏,取曲沃而歸其人。又敗韓於岸門,韓太子倉入質於秦以和①。
【白話】魏國背叛秦國。秦國出兵討伐魏國,攻佔曲沃後將城內的老百姓遣送還魏國。又在岸門打敗韓軍,韓國被迫將太子倉送往秦國做人質,以求達成和解。
【姚注】
①前317年,秦軍在修魚大敗韓軍,斬首八萬人。韓宣惠王為此焦急恐懼,宰相公仲建議韓宣惠王道:「合縱聯盟是不可靠的。如今秦國想要伐楚已經很久了,大王莫不如通過張儀向秦國請和,獻上一座名城,然後整頓軍隊與秦國一起伐楚,這就是以一失換二得的計策。」韓宣惠王採納公仲的建議,開始著手運作此事。楚懷王聽說此事後十分恐懼,召來陳軫商議對策,陳軫道:「秦國想攻打楚國已經很久了,此次既得到了韓國的名城,又有韓國的軍隊願意聯合出兵,這正是秦國夢寐以求的事,必定會出兵伐楚。大王若聽我的意見,可先在國內加強警戒,徵發軍隊,宣稱將要援救韓國,讓戰車布滿於道路,然後派出使臣攜帶厚禮以出使韓國,務必事韓國相信我們是要真心救援他們的。這樣,即便韓國最終不聽我們的意見,他們也會感激大王的恩德,一定不會真心實意派兵攻打楚國,從而導致秦韓關係不合,即便派來軍隊,也不足以造成大患。如果韓國聽從我們的意見,不再向秦國求和,則秦國必定大怒,加深對韓國的怨恨。韓國因為在南面與楚國結盟,也必定會慢待秦國。這樣一來,就可以通過激發秦韓兩國的矛盾而使楚國免於禍患了。」楚懷王依計而行,派使者攜重禮面見韓宣惠王道:「我們楚國雖然小,但是已經動用了全部的軍隊。希望韓國可以隨心所欲地與秦國交戰,我們楚國願意與你們同生共死。」韓宣惠王聞言大喜,命令公仲停止與秦議和的行動。公仲道:「不可以這樣。秦國是憑藉實力來討伐我們,楚國只是用虛名來救援我們。大王只因為有楚國的虛名,就輕易與強秦絕交,這必定是會被天下人大笑的。更何況,韓楚並非兄弟之國,以前也沒有什麼共同伐秦的盟約。如今只是見我們有了聯秦伐楚的跡象,楚國才來說要救韓,這必定是陳軫的計謀。再者說,大王此前已經通報秦國求和了,現在又反悔,這是在欺騙秦國。輕易欺騙強大的秦國而相信楚國的謀臣,恐怕大王將來必定會後悔。」韓宣惠王不納公仲之言,遂與秦國斷交。秦國因此大怒,增加軍隊來攻打韓國,而楚國的救兵又遲遲不到,遂有此岸門之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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