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子傅敏回憶往事:傅雷的最後一封家書

傅雷與次子傅敏(右)合影

很多人都知道我國著名的翻譯家傅雷和他的長子、著名鋼琴家傅聰,而對這個家庭的另一個成員、傅雷次子傅敏卻知之甚少。今年4月7日,是傅雷誕辰100周年的日子。記者特意來到傅敏家中,拜訪了這位71歲的老人。傅敏10年前從北京七中退休,他踏踏實實地在那裡工作了大半輩子,退休前的職稱是英語特級教師。傅敏說他很少提及家中「感到心痛」的往事,特別是每年到了9月3日,傅雷夫婦自殺的日子,他都會獨自一人大哭一場,把積壓在心裡的悲痛都發出來。在傅雷誕辰100周年時候,傅敏破例,向本刊述說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傅家往事——年少孤僻影響一生實際上,我對父親的認識,是一步步深入的。在中學時代甚至大學,我認為父親只不過是個翻譯家而已。隨著時間推移,尤其在我整理出版父親的著譯後,我對父親的認識才開始深入。法國文學研究專家柳鳴九先生在《永恆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一文中,評價父親是「在中國堪稱一兩個世紀也難得出現的翻譯巨匠。」如今,好多大學的研究生、博士生都把父親作為研究課題。父親一輩子給人的印象是躲在書房不問世事,做了大量卓越的翻譯工作。但是在我看來,父親除了在翻譯領域的耕耘和貢獻,更值得我懷念的是他那高貴的品格。他把人的尊嚴看得高於一切,所以最後選擇悲壯地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我的祖父很早就含冤入獄,染上了癆病,24歲去世,當時父親只有4歲。奶奶不認字,但非常有見識。孤兒寡母,從偏僻的鄉村來到當時人稱「小上海」的周浦。父親對我講過,在他小時候,奶奶對他管教極嚴,幾乎整天把他關在書房裡讀書,看到窗外綠樹成蔭,蝴蝶紛飛,父親非常渴望外面的世界。不過,奶奶也是個善良、明事理的人,在族中很有威望,許多族裡的事情都由她仲裁。父親小時候很聰明,也非常調皮。他好幾次偷吃祭祀的供品,被奶奶痛打;父親那時念書念煩了,就變換花樣,自得其樂,例如念到「孟子見梁惠王」時,他自作主張改念為「孟子見梁惠王,一塊棉絮換兩塊糖」,奶奶聽到了,對他又是一頓痛打。父親的少年,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頑劣。他12歲到上海南洋附小讀書,因為離開了奶奶的嚴厲管教,自由無度,調皮搗蛋,結果被開除了。之後轉到了天主教會學校徐匯公學(現在的徐匯中學),念了3年,又因反宗教,再次遭開除。17歲時,他帶頭鬧學潮,為了躲避抓捕,奶奶把他弄回了浦東。書是念不下去了。當時父親有一個勤工儉學、在法國學紡織的表哥顧侖布,他動員父親留學。父親的姑母很開明,在她的勸說下,奶奶答應讓父親去留學,但唯一的要求是,讓他走前與一個遠房表妹訂婚——也就是我母親。於是,父親訂婚後於1928年初去了法國。父親的童年時代,是在孤獨中度過的,沒有多少歡樂,更多的是苦難與寂寞,這養成了父親孤僻和乖戾的性格。這一性格貫穿了他生命的始終,也使他後來很難以適應社會,拒絕從俗,最終選擇閉門譯書,也由此成就了中國一個偉大的翻譯巨匠。吃透了羅曼·羅蘭的心父親留學和一般留學生目的不同,他根本沒打算混一個學位鍍金,而是為了獲取知識,真正學到東西。他的語言悟性很強,去法國半年就能進行基本的法語對話。父親在法國時,深受羅曼·羅蘭的影響,讀了羅曼·羅蘭翻譯的《貝多芬傳》後,他嚎啕大哭。這部書為感到彷徨的父親指明了方向。羅曼·羅蘭小說中的主人公,都不是個人主義的英雄,而是具有偉大品格的人。這些人對父親的影響非常大。有一位法國專家,是個中國通,來到中國,發現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的書櫃里,都放著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而在法國,這本書幾乎見不到了。他覺得很奇怪,於是買了一套來讀,讀後他才明白為什麼這部書在中國那麼流行。他說,這部書適合中國的國情,而且傅雷的翻譯比原文還好,傅雷吃透了羅曼·羅蘭的心!父親和文藝界不少名人都有很深的交情,這一方面是因為父親對文藝有很高的鑒賞水平,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有一顆坦蕩的赤子之心。我記得1943年,父親在上海籌備黃賓虹畫展,父親比山水畫大師黃賓虹小50多歲,兩人卻成了忘年交。當時黃賓虹人在北平,日本人要給他開畫展,他是很有骨氣的人,拒絕了。黃賓虹從北平把畫作寄到上海,父親在上海編畫冊,跑印刷廠,事無巨細,親歷親為。他還寫了一篇文章《觀畫答客問》,這是第一篇研究黃賓虹畫作非常重要的論文。後來,父親還寫了評張愛玲小說的文章,也是研究張愛玲最早最重要的一篇評論文章,文章肯定了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同時也嚴厲批評了她的一些作品。當時張愛玲不以為然,但是在晚年,她也認同了父親的見地。,和劉海粟的決裂人們評說比較多的是父親和劉海粟的關係。在法國時,劉海粟曾請父親做翻譯,把父親當成左膀右臂。父親還說服法國文化部,買了一張劉海粟的畫收藏。1931年冬父親回國,在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任課,教美術史和法語,還擔任辦公室主任。當時父親只有23歲,一邊教書,一邊翻譯《羅丹藝術論》,還寫了《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作為教材。儘管這本書要講的是美術,卻把文學、音樂、美術、哲學等融會貫通,非常引人入勝,到現在也很受歡迎。父親在上海美專工作的時間很短,也是因為他為人處事過於直白。當時,有個在學校任教的畫家,把自己的作品掛在大廳里,父親看到了,毫不客氣地說:「這種水平的畫怎麼可以掛在大庭廣眾之下呢?畫得還不如學生!」這麼一來,本來他是想改革教學的,但是因為人際關係的原因,最後把自己「改革」掉了。父親和劉海粟「決裂」,也是因為他太耿直。當時上海美專有個叫張弦的教授,也是父親留法時相識的畫家,是個很出色很有才氣的畫家,素描非常棒。但是他得病死了,而死因和生活窮困有關。父親認為張弦的死和劉海粟有關,認為劉海粟辦學太商業,對年輕教授過於苛刻。於是,在張弦的遺作畫展籌備會上,父親和劉海粟發生了激烈爭吵,徹底鬧翻,一下子就斷絕關係20年。直到上世紀50年代,父親和劉海粟都在政協,才恢復關係。其實連我父親也承認,劉海粟對他本人不薄。但是父親就是這麼一個人,對事不對人。他認為對待朋友和藝術一定要真誠,不平則鳴。搭上反右末班車1947年,父親翻譯了美國進步記者埃德加·斯諾的《美蘇關係檢討》,並寫了一篇文章《所謂反美親蘇》,結果受累了一輩子。其實斯諾的書90%是批評美國,10%是批評蘇聯,寫得比較客觀。父親懂外語,了解的東西很多,對於當時的國際形勢非常清楚,所以文章是據實而寫,既中肯又切中要害。結果就受到了所謂「左派」的批判,說傅雷走中間路線,對他進行了批判。父親在反駁的文章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武斷往往並非惡意,而由於天真,惟其天真,才會有宗教熱情,才會盲目,才會偏狹,不把人類先定了原始罪惡而後寬恕,怎顯得上帝的慈悲與宗教的偉大。不來一次十字軍與異教裁判所,怎麼顯得神的威嚴與真理的神聖不可侵犯?近代思想界以為擺脫了宗教,卻另外創造了一個新宗教。其迷人之處與可怕之處,正與一切宗教無異。與任何虔誠的教徒辯論宇宙問題人生問題都是白費,對他們都是大不敬。」這段話很值得我們深思。後來,在1957至1958年的反右運動中,又舊事重提,批判我父親。,父親究竟是怎麼戴上右派帽子的?直到幾年前,周而復才告訴我其中的內幕。當時,對父親已經開了九次批判會,父親堅決不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當時上海的領導已經準備保護他過關,讓柯靈去做我父親的工作,動員他只要做個檢查就可以過關。開始父親不同意,後來柯靈反覆做工作,父親終於同意了,由柯靈起草檢查。可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中央負責反右工作的領導到了上海,說上海右派的知識分子太少了,數量不夠。結果為了湊數,父親的名字被加到了右派名單上。這是1958年的4月底,父親鬱悶地搭上了反右的最後一班車。那時,我想寫信給在波蘭留學的哥哥傅聰,告訴他這些事情,但是母親不讓。其實哥哥已經隱隱約約感到了氣氛的變化。這一年的8月,哥哥給家裡寫了最後一封信。實際上,哥哥當時選擇出走英國,不惜背上「叛國分子」的名聲,也是被逼無奈。因為從國內傳出來的消息是,父親不僅被打成了右派,還成了反革命,被抓了起來,這個消息傳到哥哥耳朵里,讓他感到震驚。本來,他在波蘭的學業要到1959年結束。而1958年6月,中國大使館就不斷催他回國。經過和波蘭政府的協調,畢業考試提前到1958年的12月。就在這個時候,哥哥決定到英國去。當時為了在歐洲各國演出方便,他的護照是各國通行的,因此不存在手續上的障礙。哥哥於聖誕前夜,登機去了英國。到達倫敦後,他給自己定了三條規定:第一不入英國籍,第二不說不利於祖國的話,第三不去台灣。後來,經紀人求他,因為不入英國籍沒辦法演出,他才加入了英國籍。被打成右派,哥哥出走,都令父親的晚年生活痛苦不堪,心靈備受煎熬,身體也非常不好。因為長期工作,他的腰不好、眼睛老流眼淚,醫生說,你再這麼下去,眼睛要瞎掉的。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他仍然翻譯了近150萬字。其中,最主要的是翻譯了丹納的《藝術哲學》和巴爾扎克的小說《幻滅》、《攪水女人》、《都爾的本堂神甫》和《比哀蘭德》。我到現在才明白,父親戴著右派帽子翻譯《藝術哲學》,是為了解脫自己的痛苦,離開這個現實,在藝術的世界裡神遊。為了調養身體,父親開始學著種花,他做什麼事情都有模有樣,一絲不苟。他種了50多種玫瑰花和月季花,那些花開得漂亮極了。花開時節,里弄很多鄰居都來觀看。那時父親的朋友為了幫助他擺脫苦悶,送他碑帖讓他練書法,結果他的毛筆字也練得非常好,他年輕時的字很漂亮。而到了上世紀60年代以後,父親的書法開始敦厚含蓄,既體現當時的處境,也可以看出他內心的苦悶。,寫給哥哥的最後一封信早在1958年父親被劃為右派的那天,他就想走不歸路。那天他半夜兩點多才回家,母親急死了。父親當時是考慮到我還在念書,考慮到我哥哥傅聰在波蘭留學,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才沒有走絕路。否則按照他的性格,當時就走了。1966年,在他自殺前一個禮拜,我在北京,曾給家裡打過一個電話,是媽媽接的,已經感覺氣氛很緊張,但我當時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後來聽父母的老朋友講,在他自殺前兩周,曾經與朋友聚會商量過,大家知道要勸我父親留下是不可能的,竭力勸他讓我媽媽留下,這也是不可能的。後來我想,媽媽還是走的好,要不,以後這麼多苦難,肯定落在我媽媽一個人身上,她怎麼承受得了呢?如果我在上海,有可能媽媽會留下,但也有可能我跟他們一起走了!現在看來,父親對死早就有準備。在新版的《傅雷家書》中,增加了一封父親寫給哥哥的信,這是他寫給哥哥的最後一封信,過去沒有發現。在這封信里,已經流露出父親赴死的念頭。這封信曾經刊登在香港的一家雜誌上,是前幾年陳子善教授發現的。這封信是用英文寫給兒子和兒媳的。父親在信里寫道:「??有關凌霄(傅聰兒子)的點點滴滴都叫我們興奮不已,尤其是媽媽,她自從七月初就不停數日子。『一個月後凌霄就過生日了;三星期後凌霄就過生日了』;昨晚她說:『現在只剩下三天了。』那語氣,簡直像小寶寶就跟在她身邊似的。」「你們眼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成長,真是賞心樂事!想像孫兒在你們的客廳及廚房裡望著我們的照片,從而認識了遠方的爺爺奶奶,這情景,又是多麼叫人感動!儘管如此,對於能否有一天親眼看見他,擁抱他,把他摟在懷裡,我可一點都不抱希望??媽媽相信有這種可能,我可不信。」這封信字裡行間,已經預示父親走向不歸路的決心。1966年8月底,父母接連遭遇抄家和「批鬥」,9月3日,父親傅雷和母親朱梅馥一起留下遺書自殺身亡。一個細節是,在自盡前,他們先把一塊棉胎鋪在地上,然後才將方凳放上去——目的是不讓方凳被踢倒時發出聲響,讓別人發覺。赴死的決心是如此堅決。在父親最後的遺囑中,他把一切都做了詳細的交代,那麼平靜,那麼坦蕩,就好像出遠門旅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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