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年前的今天---我們走在大路上

1966年。

516通知後，大家的心裡沒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覺得國家挺好的，沒有宣傳說的那麼亂。818第一次檢閱紅衛兵以後，文革運動正式發動起來了。

接下來正式停課、大字報、串聯......。第一次串聯是坐火車去廣州，那時仍心懷幻想，以為很快就要結束，會複課、高考。所以在廣州一點也不敢怠慢，遊離在各高校之間，專心的抄寫、摘錄各種語錄，文章、講話等等，以為將來的政治考試能用上。

返回惠州以後，一直沒課上，虛度時光。

11月，首都紅衛兵徒步串聯之風刮到惠州。同學們開始組織各種小分隊開始往各個方向的徒步串聯。很快，我、李鎮、學深、時康、啟雄這五個人組合，打算徒步去海南島。

之所以選擇海南大家考慮的是氣候，那裡比較溫和。我卻另有想法：之前我讀過許多關於海南島的文章，我買回一本「椰風海韻」的散文集，是黃向青寫的。出我意料的是父親將該書拿去閱讀了，還我的時候他告訴我，該作者是他同班同學，並告知我關於黃的一些事情。這更引起我對該書的興趣。我被裡面的文字深深打動，嚮往天涯海角、鶯歌海、五指山，嚮往那裡的風土民情……。

辦好手續，選12月10日正式出發。從渡口所搭輪渡，經風門凹走小道去博羅。從未離家出遠門的我們，似一群放飛的小鳥般，說不出有多少開心！沒人看管，沒學校內的沉悶、壓抑。走在羊腸小道上，大夥蹦蹦跳跳的，從不唱歌的我，也放開膽量，以獨有的豆沙喉音一首連一首大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情深誼長、北京的金山上、下定決心、女跳水隊員…….我喜歡後者的幾句歌詞：「千山，萬嶺，千山萬嶺擋不住，千難，萬難，千難萬難都不怕」......幾個同學也一起高歌。

傍晚時分到達新作塘，吃過晚飯，熱水泡過雙腳，覺得體力尚可，查看地圖，5公里處有個湖鎮接待站，於是再動身趕赴那裡。冬天的日落特快，走到半路天空已經全黑了，抬頭望望天上，北斗星一閃一閃的，不知是誰起的頭，「抬頭望見北斗星」歌聲響起……。

到達目的地，已經將近八點，這天走了30多公里。

湖鎮是個小地方，當地無力安排如此多人的住宿，只好不分男女全部住在一個大堂。談不上設施，就在地面上鋪一些稻草作床。人生第一次一天走了這麼遠，實在太累，已經記不起如何過的那一夜，

第二天繼續趕路，按地圖的標示，我們決定下一個目的地是離此地40公里的增城。

剛開始走就覺得兩個小腿格外的痛，好在走上一段路痛感就慢慢的消退。一路上，昨天的興奮感也在磨滅。下午，人人精疲力盡之時，只見一條近30度的巨長的陡坡就在面前，遠望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彎彎曲曲的往上延伸。上坡的汽車都加大油門，冒著黑煙，拼盡吃奶之力氣喘吁吁的慢爬。看看地圖，增城就在眼前了。我們越往上越吃力，老半天才上到半坡。坡頂處，隱隱約約的好像有有個碩大的牌子，估計是路牌吧。

終於上到坡頂！此時才看清楚，面前一塊近2平方的水泥板聳立在眼前，上面用中英文威嚴的寫著：外國人未經許可不得超越！放下行李休息，思緒萬千！我想起了政治書上那塊華人與狗的牌子，覺得我們國家終於站起來了！扶著牌子眺望惠州方向覺得它原來是如此神秘，彷彿自己就是一位威武的衛士，一夫當關，對外國人大喝一聲：嚴禁超越！我想起…….。

不知是否受到該牌子的感染，下坡特輕鬆，到增城已將近晚飯時分，

吃過晚飯，我發現招待所窗外有一顆只剩半邊的荔枝樹用圍牆保護著，只一顆！好奇的前去看看，一個小門上面赫然兩個大字：掛綠！哦，原來是天下無雙的掛綠荔枝樹！許多傳說、文章、散文都提到過它，現在就近在咫尺。只見它的周圍還有許多小苗，據說，無論是下種、嫁接，就是培育不出有特有標誌的荔枝。

累。我們在增城的第二天中午才啟程前往25公里外的中新鎮。

中新。這裡的地勢比較平坦。新豐江來的高壓線鐵塔聳立雲端，電線低垂伸向廣州方向，比起惠州，此景有點像現代化農村了。住宿的當夜整晚周身酸痛，沒一處是舒服的。第四天起床的時候，渾身像散架一樣，渾身上下鑽心的痛！站起來發現兩腿已經腫的穿不進褲子！幾位同學七手八腳的幫助，將褲筒一寸一寸的往大腿上套，硬是將褲子穿著成功。走在路上，已經沒有了前幾天的神氣，像泄了氣的皮球，像年邁的老人，一拐一拐的，很痛苦。迎面而來的串聯隊不時高呼口號：向紅衛兵小將學習！向紅衛兵小將致敬！徒步光榮，坐車可恥！毛主席萬歲！……我們象徵性的舉起右手，應答的口號聲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我走的慢，四個同學在遷就我。一種急躁和埋怨的氣氛在形成，全都默不作聲。急躁的李鎮開口了：像這樣走，何時才能到廣州？不如大家攔車吧！（那時文革伊始，社會風氣尚未破壞。人與人講究階級友愛。尤其對於毛主席發動的大串聯，群眾都支持。如果你在路上攔車，十有八九總會有人助你。）我堅決的表示：不！大家無語，只能無奈的陪走。

當再次爭執時，李鎮賭氣說：你要步行你自己走，我們攔車！我也不示弱：走，走，走！你們都走！我一個人自己走！幾個同學也為難，覺得我太過分了，一個人拖累了集體！於是也決定，大家攔車，看你如何定奪！

過了朱村，終於決定攔車，讓我自己走。分手的時候，大家反覆的勸我，敏，不如坐車吧！你能行嗎？我咬咬牙：可以，你們不用管我！我們終於分手了，啟雄同學邊走邊不斷的回頭看我，走出10來米，他說：敏一個人自己走是不行的，不如我留下來陪他吧！

就這樣，我們約好去廣州火車站的大門找尋人廣告的聯繫辦法，啟雄留下陪我，其餘的走出100來米，一揮手，果然一部車停下，他們消失在遠去的粉塵里……。

啟雄幫我分擔了行囊，陪著我步履瞞珊一步一步挪步，他走的快，不時要回頭等我。那時的我身體瘦弱不足百斤，不知是我的背影或是走的體態引起別人的注意，不時有司機減速詢問：「小朋友，去哪裡呀，要不要坐車？」「學生仔，坐不坐車？我載你好嗎」......我總是搖搖頭。

就這樣慢慢一拐一拐的走，慢慢的挪。天色開始暗了下來，看看路標，這裡是龍眼洞，離廣州8公里，看路邊的里程碑，算來這一天我走了32公里，今晚只能選擇一個地方過夜了。突然，一部汽車停在了身邊：學生哥，你去哪裡？啟雄回答了他們。只見司機連同助手一起下車，不由分說的將我背囊解下，合力將我們倆人抬到車上。此刻，極度的疲憊徹底擊垮了我的堅持，我無力說，不想說，也不敢說不了，身體癱在坐位上.......。

第二天，我們按預先的約定，在火車站的門柱上找到尋人廣告，幾位同學再次相會、歡呼。惠州--廣州，花了四天。

休息了幾天，體力恢復。我們重新上路去到佛山。這裡是名城，決定逗留一天。

佛山是個全國衛生標兵模範城市，廣東的陶都，著名的石灣公仔就出自這裡。只見這裡的街道整潔，雖經歷了破四舊，貨架上已經看不到觀音菩薩、十八羅漢，卻依然能看見工農兵形象的陶藝品。該城市有一條有別其它城市的交通標語：，綠燈過，紅燈停，黃燈亮時慢慢行。街道上有一種奇特的景象：許多家庭門口都有水井，但這種水井井口特小。只有3、40公分左右。

我們被安排住宿佛山一中。因為串聯，校內已經鮮有學生。看過校內的一些大字報，看過打上叉叉名字，我得知原來高中的老校長，調到這裡一樣脫不了挨批受斗的下場！所謂躲得過惠陽高中，也逃不了佛山一中！這裡還有一個奇葩的招數：每天早上，學校的黑七類要集中起來唱黑七類之歌！譜子我不記得了，歌詞大意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滾蛋！哎！老子反動兒滾蛋，就滾蛋！滾蛋！滾我媽的蛋！我暗暗慶幸，好在這經驗沒有傳授到惠州，要不我也要天天唱它！

用餐時，我驚奇的發現上來的米飯白花花的晶瑩透亮，口感極佳，還有餐桌上的醬油特別鮮美，問過才知那叫油粘米，醬油產自學校隔壁的醬油廠，是全省有名的牌子。也難怪，我們在惠州，年復一年的吃陳年的戰備糧如何與它相比？

問過反方向串聯的串友，我們抄小路，經南海往江門進發。這一帶屬珠三角的魚米之鄉，水涌交錯，一路上儘是渡口。農民們特富有，婦女們頂著涼帽，騎著單車載著農具下田幹活。路過村莊，有老大媽提著幾十個熟雞蛋兜售，一問價，每個才8分錢！害的我們人手幾個，美美的飽餐一頓。

說也奇怪，我腿的痛感一天比一天減輕，多日的連續行軍已讓我慢慢的適應，隊伍里再次聽到我跟唱的歌聲！出發時帶有一雙解放鞋，因以前極少穿鞋，有它反而不適應，穿了雙腳出汗、打腳妨礙走路。乾脆將它收起，光著腳丫走。冬天的早晨路面很冷，遇上有大石仔的路，只好模仿袋鼠般一蹦一蹦的走。

路過了鶴山、江門，新會、開平……，一路下來，平均每天走路40多公里，此時我也完全適應了集體的行軍。到達恩平，已經是27號，屈指算算行程，若按現在的行進速度，我們將在半路上度過新年。大家商量好，必須加大每日的進程，爭取趕到湛江過新年！在餘下趕往陽江、電白、吳川的日子裡，我們提前每天5點就出發，一直到天黑不見五指才停步，每日的行程記錄也不斷刷新：110、120、130、135華里！

說來好笑。所謂天道酬勤，每天我們摸黑起床趕路，實在是太黑太早太冷了，公路上行人稀少。一些飛馳而過的運蔗車時不時會散落少量甘蔗，遇上這機會，我們幾位簡直像瘋子般的追哦、撿哦，搶哦，笑哦……！

終於，在12月31號天黑時分，我們按預定的計划到達湛江碼頭，第一次見到大海！同學們歡呼雀躍，我顧不上海風刺骨，一把解開行囊中的口盅，跑到碼頭邊滿滿的盛上海水親口嘗嘗。那味道就如我們的來路：苦、澀、咸，還有甘！

到了對岸，接待站安置好我們的住宿。吃過晚飯，正趕上元旦迎新晚會開始。我們挑選了好位置觀賞。有兩個節目令我至今難忘：一位女小學生，用天籟般的聲音唱：「北京的金山上」，一路上自己也唱它，可那豆沙喉音……真丟人！另一位是一位約6、7歲的男孩，有模有樣的擂打著一個要四人才能合圍的巨型大鼓，瞧那氣勢，時而像是沙場點將，時而像是萬馬奔騰，時而又像是萬炮齊鳴……。

……

接待站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從海南方向折返的串友傳來壞消息：因北部灣事件，海南島已經列為戰略前線，嚴禁外地學生渡海進入。我們的海南夢也就此終止。過了幾天，中央又下達通知，要求各地的紅衛兵小將返回原地就地鬧革命，接待站人員也不斷動員、登記，由原來的熱情接待轉為變相驅趕。

記不起具體日期，只記得一天清晨我們被趕上開往廣州的班車，當天夜裡到達廣州，我們奮力行軍11天，全數夢想，被這十餘小時的車程徹底澆滅！廣州至湛江，車票上的里程是510公里，因為我們繞道江門、新會，走的是一條U形路線，所以走的里程應該是550公里左右。加上惠州至廣州的142公里，我們用15天走完了近700公里！毛主席號召我們到大風大浪中經風雨、見世面，初聽起來是多麼艱難的事情，不曾想，我們做到、我們實現了！

離開學校，獨立的走向社會，獲得的信息量和收穫超過以往的總和！一路走來，見識了各地的風土人情：中新高聳的鐵塔、佛山的油粘米、珠三角縱橫交錯的水涌、富裕的農家生活、江門巨型的花尾渡、新會的葵鄉、還有那學毛著會上十七八歲的姑娘集體抽水煙筒的場景、那用南音的戲曲腔調朗誦老三篇的情景、開平僑鄉的碉堡炮樓群、陽江的五金刀具、電白那站在馬路中間，兩端能望地平線的筆直海邊公路、吳川那一米多厚的稻草屋頂，湛江優美的海港……。尤為值得的是這一路上對意志和毅力的鍛煉！假如，我在途中的中新就因為腳腫不能走路就選擇放棄敗陣回家，可能我原有的關節炎毛病會陪伴終生（在校期間這毛病已經好幾年），在家裡聽的是別人經歷的消息、佳音。

這一路，我有一群好同學相隨。一路上給予我關愛和原諒。我的固執，事後從來無人責備，探究根由。其實，這全是一個書獃子的幼稚，讀書讀「壞」了！

回想在校期間，我簡直像糊塗蟲。不知有誰記起，一次圍坐在操場的草地上討論老三篇，一位同學說到「岳父」一詞，我問：岳父是什麼？哄堂大笑！一位女同學回答：就是丈人老咩。我再加一句：什麼是丈人老？……集體笑暈！

那期間，總在批判我們解放以來17年的修正主義教育。可偏偏是這種教育及家庭的影響，慢慢的讓我養成了自身的人格、信念、信仰。在校讀過保爾、方誌敏、向秀麗、吳運鐸、麥賢德、雷鋒……等數不清的故事；讀過「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同班的寶璽同學，常常推介一些好書及文章給我閱讀，私下也討論過邢燕子的事迹，說若有朝一日，我們也要在艱苦的環境磨鍊自己…….。那年代，你永遠不會相信這種念頭出自「顏色」討人嫌的學生哥！因為這，我的一路固執也不難理解了。

N年，過了N年，走了N年！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在倒數著餘下的日子。驚回首，身後的路不一定完美，可它每一天都有意義。歲月曾經蹉跎，共和國的所有榮辱我們都經歷過，但我們自己從未蹉跎，從未放棄，足矣！人生的意義並不在乎你經歷過什麼，而在乎你從中得到了什麼。你若是只是前者，頂多能算是個祥林嫂，在不斷的重複訴說白毛女的故事。只有後者，才能讓你做到真正的淡然，坦然，無怨，無悔，無恨。莫誇口做到它很容易，讀幾句微信上的雞湯文章就可，想得美！

相比於後一代，我們已經遠遠落伍。他們衣食無憂，泡在蜜糖里生活。這類的陳年舊事，若他們遇上可能認為傻瓜，一天走幾十公里，何苦，不就是一腳油門的事？以往的所有付出，就是為了我們的後代永遠不要重複我們的經歷，永遠！而我自己，在這種意義上卻特感激那個時代，那種年月，那樣的的機會。正是當年幼稚的生、冷、硬，為此後幾十年的荊棘路墊了個好頭。別勸我是時候吃藥了，我常說：人若有來世，吾願重渡此生！

……

永遠感激陪我一路的同學，儘管從未表過謝意，連啟雄同學也從未面謝半語。我心裡卻在永遠銘記。不信？此文就是最好的注釋。

感謝，我的同學，謝謝！

2017.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