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光中∣人類歷史上最早的「信息技術革命」是如何發生的？

07-23

人對聲音傳播功能的依賴，使聲音作為生命體的「工具」功能不斷得以擴展、外化。各種「長了翅膀」的聲音婉如蝴蝶在空中飛舞，充滿著詩意的美感；有時，它又彷彿像空中的驚雷，吹響了雷霆萬鈞的戰鬥號角。由於語言符號系統的建立，人類可以可以節省大量的時間，活動於更大的空間。人們不必通過消耗體力、物力的方式傳遞信息，只需喊出「長了翅膀的話語」就可以輕鬆地達到目的。無疑，我們可以將語言符號系統的建立看作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信息技術革命」，革命最為直接的結果就是在族群成員間的交流方面建立了「信息高速公路」。

人類之所以能夠走進文明世界，是因為人類擁有了以語言為代表的構建文明世界的高級工具——符號。符號系統將人類先天性的生命世界與後天性的文明世界聯結起來，從而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符號的系統化使人類擺脫了動物界「刺激——反應」的被動存在方式，從而具備了運用符號進行自主思維的能力。

如果說，生命世界的進化成果主要表現為自身組織器官功能的進步，後天文明世界積澱的文明成果主要表現為符號體系的建立與完善。符號系統的出現是生命進化與後天人類文明共同作用的結果。在此過程中，語言作為一種符號的系統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人類語言大致產生於五萬年前，在這個時期，人類已經歷了手巧的人、直立的人和智慧的人三個階段，智力也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類人猿學會了直立行走，使肺部和聲帶的壓力減小，可對聲音進行自由的調節；下顎後縮，與上顎吻合，可構成發音需要的狀態；頭顱垂直減少了對於鼻腔的壓力，使之發展為理想的發音共鳴器。人的多樣化靈巧行為與發出聲音的變化配合起來，成為最初意義上的語言符號，帶有自發的性質。

在這漫長的進化過程中，人類的群體性生活方式大大強化了語言在人類行為活動中的符號意義。由於語言是由聲音信號發展而來的，所以語言一產生就是有聲語言，就是有著音義結合的辭彙和語法的符號體系。但原始語言的語法簡單，辭彙貧乏，所以，手勢等手段在交流中仍起著重要的輔助作用。

以語言為代表的符號系統的產生，使人類超越了動物界刺激——反應的被動性。19世紀末期，俄國生理學家巴甫洛夫進行了一系列受到全世界生物學家注意的實驗。巴甫洛夫致力於研究神經系統如何支配行為的工作。他通過研究狗產生唾液的種種方式揭示了動物學習行為的本質，提出了「條件反射」的生物學理論。條件反射是以非條件反射為基礎的，它是指後天獲得的經學習才能形成的反射，是後天學習、積累「經驗」的反射活動。根據信號系統的性質來劃分，條件反射又可分為第一信號系統的反射和第二信號系統的反射。第一信號系統是以具體事物為條件刺激建立的條件反射；第二信號系統是以語言為條件刺激建立的條件反射，僅為人類所特有。

在長期進化過程中，人類藉助語言的符號化功能，擺脫了具體刺激物在刺激——反應過程中的局限性。人不僅具有生命體非條件反射的基本功能，而且沒有停留在簡單的第二信號系統的條件反射階段——人類能夠完全自主地、有意識地創造區別於大自然與生命世界之外的特有的符號體系來認識和改造世界。

人是怎樣建立如此龐大的符號體系的呢？

人類在創造語言過程中，語言最初是以最簡單的聲音信息與物象信息、意象信息共同以外部刺激的方式介入生命體的存在之中，並與刺激之後的衍生信息一併成為意識化的產物。隨著語音符號的多樣化，語言信息替代、改裝、改造了各種物象信息、意象信息，並最終主導了意識系統的運行，成為意識系統的「統治者」。

人類之所以「選擇」語言信息作為搭建符號體系的「積木」，這是由於聲音的強大功能所決定的。眾所周知，聲音具有速度快、傳播廣、效率高的特點，無論多麼複雜的行為只需通過某些特定的聲音就能夠得到快速、高效、完整、準確的表達。可以想像，遠古時期的人類在生產、生活中，只要善於利用語言的功能就可以輕鬆地獲取食物，征服猛獸。他們往往高呼某個特定的聲音，群體中的其他人便清晰地知道他所表達的意義。尤其在對其他敵對部落的戰爭中，沒有語言的溝通，就不可能實現戰鬥組織的有序化。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詩人描述眾神和英雄人物對話時，極為頻繁地使用「長了翅膀的話語」的短語，非常形象地表達了語言在人際交流中的特殊功能。

她言罷，雅典娜奮起追趕，心裡喜歡，

撲去，伸出有力的大手，一拳搗入阿芙羅底忒的

胸膛，打得她雙膝酥軟，心力飄揚；

兩位被追的神明在豐腴的大地上伸躺。

雅典娜站臨他倆的軀身炫耀，喊出的話語長了翅膀：

「但願所有助佑特洛的神明，哈，全都

落得這個下場，當他們與披甲的阿開亞人爭戰，

如此魯莽、強悍，像阿芙羅底忒一樣

前來救助阿瑞斯，迎對我的凶狂！

如此，我們早就可以閑息，結束鬥打，

業已摧毀構築堅固的城堡，蕩平了伊利昂！」

（——節選自（《伊利亞特》第21卷，[古希臘]荷馬著，陳中梅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497頁）

語言符號不僅具有「自我描述」的功能，而且能夠對任何物象、意象信息進行語音描述。物象、意象信息雖然可以獨立顯示其存在，但它們都可以被「插上」語言信息的「牌子」——任何物象、意象信息都可以語音信息來命名的符號來顯示其存在。語言信息可以進入意識的一切領域，它能在每一塊物象、意象「陣地」上樹立語音信息的「旗幟」。這就如同一個人除了其本身作為「肉身」的存在之外，還可以被叫上某個語音化的名字作為符號代替他本身的存在。語言符號「一統天下」地將物象信息、意象信息融為一體。不僅如此，語言信息完全能夠「拋棄」物象、意象以及更底層的由刺激而產生的信息，可直接以符號形式進行「運算」。如一座山，人們在意識中存貯了有關山的景象等物象、意象信息，但同時又為這座山作了多方面的語音說明。人們只要提取語音符號，就可以將山的物象、意象乃至意境展現出來。

一切被傳導到「意識顯示屏」的信息，無論是來自生命體內部，還是來自生命的外部對象物，都能通過符號化的方式顯現出來。因此，意識的世界對於人類來說，亦即符號的世界。符號系統能夠徹底擺脫「物化」、「動物化」的條件限制——也就是說，人不必像動物那樣，需要通過實物刺激，或更高層次的「條件反射」來產生特定的反應。「條件反射」需要「條件」，然而，符號化操作擺脫了「條件」的限制，符號由間接刺激變為直接刺激，並能啟動意識運行系統。人不需要進入刺激—反應這樣的基礎性程序——即使沒有任何刺激，人也可以完全自主地產生某種特定的反應。人可以自主進入對某個對象乃至對於自我的沉思狀態，完全可以自主產生符號化的意識信息。因而，意識是自由的，人類只要將大腦中的幾個符號組合起來，就可以產生物象、意象乃至某種意境的美感。

人之所以能夠區別於一般動物，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人類擁有以語言符號系統為代表的意識信息具備了更高層次的介入存在的能力，意識信息可以反覆介入到對象物的內部，並且能夠居高臨下地操縱著生命系統的運行。語言符號具有全面的代替功能，它無時無處不能代替任何一種可被意識顯現的其他信息。符號系統將生命世界與文明世界串聯起來，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自我創造」的系統。因而，人類意識的獨立性正源於符號系統的獨立性。意識所擁有的「自由」是符號系統擁有獨立地位才產生出來的「自由」。其中，語言符號系統的獨立自主性是意識自由馳騁的前提。人們熟知的「望梅止渴」，對於一般動物來說，必須看到梅子的實物，或是通過條件反射的特定手段，才能產生「止渴」的效應，而人類不僅不需要看到梅子的實物，只需要提到梅子的語音符號，甚至只要看到有關梅子的文字便能產生出「止渴」的效果。

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裡，為什麼只有人類能夠建立如此龐大的符號系統呢？

人類之所以能夠建立龐大的符號系統，除了生命進化的原因之外，更主要的原因還在於人類的群體性生存方式。如果人類沒有生存方式上的群體化，就沒有群體間交流工具——語言產生的必要。

人類獨特的生命存在方式與群體性生存方式有力地推動了符號系統的建立。人出生之後並不能獨自生存。通常情況下，一個人要經受從出生到6歲的幼兒期，從6歲到12歲的孩童期，從12歲到18歲的青春期。因此，在18歲之前，人一般不具備獨自生存的能力。在此過程中，一個人必須生活在特定的家庭、家族、部落、民族之中，而這漫長的歲月足以使他將人類作為群體在歷史上傳承下來的文明信息接受下來，於是，文明世界的符號系統便得以代代相傳。

人「被拋入」到文明世界，就意味著他進入了一個由符號系統主導的世界，他必須經過漫長的學習過程才能逐步掌握龐雜的符號體系。學習是每一個人類個體必須付出的「代價」。

人像一個「闖入者」來到了這個世界上，當他明白世事之後就會發現，他已經在自己的大腦中安裝了文明世界的符號體系。這就如同現代計算機操作系統一樣，文明世界的不同符號系統正如同計算機運行系統中各類軟體一樣。

通過符號體系的建立，人類從客觀世界的必然王國走進了意識的自由王國；然而，文明世界建立的固化的符號體系，又將每個「被拋入」的人類個體鎖進了文明世界的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里，人類文明世界是由符號、邏輯、秩序建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