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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郎的「身邊文字」

  ① 《亦報》報影

  ② 施叔范書簡

  ③ 桑弧舊照  很多人引用過張愛玲的如下論斷:「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就連最親切的身邊散文,是對熟朋友的態度,也總還要保持一點距離。只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惘然記·序》)這段貌似不經意的話,或許心目中有所指涉。如果熟悉其生平,可知張愛玲多半在說刊於近代小報里的小說及散文。而因小報與張愛玲結緣、訂交的「小報狀元」唐大郎,不僅是辦報高手,也十分擅長那種「最親切的身邊散文」。  「小報狀元」唐大郎  上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海派小報盛極一時。當時,小報的賣點,首先是連載小說。人們爭購小報,往往只為追讀自己偏嗜的某位名作家(例如上海人喜歡讀王小逸、周天籟、桑旦華、蘇廣成等人)的小說。此外,小報另有一重頭戲,即形形色色的專欄隨筆,其中除了時事評論、文史掌故、劇評舞稿等之外,相當一部分,便是所謂「身邊文字」(或曰「身邊散文」「身邊隨筆」)。如同日本的私小說是將自己小圈子裡的經歷寫入小說,同樣的,小報文人交際廣泛,與書畫名家,或是劇界名伶多有交遊,而透露了名人逸事的「身邊文字」,會讓許多市民喜聞樂見。更有一些作者袒露心扉,將家事化作文字以饗讀者,徹底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於是引起讀者共鳴乃至同情,終獲其追捧。  為了滿足小報迷的好奇心,抗戰勝利後,上海出版過一本《海派作家人物誌》(浩氣出版公司1946年版)。此書編者「清音」自稱編過小報,他卻給唐大郎不吝留下如此讚詞:  「在小型報發展的歷史上,這一支生力軍的影響是巨大的,憑著他的才氣與幽默,他的身邊隨筆與詩為讀者深深傾倒,因此有『江南第一枝筆』之目。」  但同時也指出他不太正視現實的弱點:  「洋場才子所憑的只是一些才氣,要從他文章中找些意識是緣木求魚。在唐大郎似尤甚,反映於他筆底的,是糜爛生活的斷片,其對城市黑暗面的見解與批評極少,所有的也是歪曲的。」  唐大郎本名唐雲旌,常用筆名有唐人、高唐、雲裳、雲哥、雲郎等。解放前,這位「小報狀元」在眾多小型報均開過專欄,先後計有「小休散記」「高唐散記」「唐詩三百首」「西風人語」和「定依閣隨筆」等,其中,尤以「高唐散記」延續時間最久,從解放前的《社會日報》《鐵報》,一直寫到政權更迭後的《亦報》。如從「高唐散記」入手,或可窺見唐大郎「身邊文字」的一斑。  形式上,「高唐散記」多由近體詩及詩注(被人謔稱為「詩屁股」)組成。提起寫舊詩,尤其是打油詩,唐大郎真可算是一把好手。李君維說:「唐大郎寫的舊體詩,雖系打油詩之屬,但嚴格遵守舊體詩詞格律,平仄、對仗、押韻循矩蹈規,一絲不苟。」老報人張林嵐論及:「他的詩,風格在清人龔自珍、近人郁達夫之間;但常常雜以俚語,又像竹枝詞,自稱『唐詩』。」(《小報狀元》,《一張文集·卷四》,上海三聯書店2013版)  記得蔡登山在《也是「張迷」的唐大郎》里細述唐大郎如何慧眼識張;反觀張愛玲,其實也對唐大郎青眼有加。李君維在《張愛玲箋注三則》一文中,推斷張愛玲《到底是上海人》中津津樂道的小報打油詩,便出自唐大郎之手。誠哉斯言。(張愛玲引用的「唐詩」,刊於1943年1月22日《社會日報》,署名雲哥。有趣的是,張愛玲還錯記一字。)1946年7月,張愛玲應柯靈之邀參加了一次宴會,地址設在桑弧導演家中,在座的還有炎櫻、唐大郎、龔之方等人。這也許是唐大郎與張愛玲的初識。另據沈鵬年在《行雲流水記往》里透露,解放前一年,唐大郎的近體詩集本打算以《唐詩三百首》為名結集出版,這不僅獲得張愛玲的認同,而且當唐大郎想把一部分打油詩放棄時,張愛玲表示不可,還旗幟鮮明地點出他為「《四十生日》所作的八首打油詩,有幾首真是賺人眼淚之作」。  「身邊文字」遭批評  等到主編《亦報》之初,唐大郎依舊積習難除,不僅自己寫「身邊文字」,並且在向特約撰稿者約稿時,仍希望多談一些身邊瑣事。如《今日的古城》(《亦報》1949年8月30日)所述:「我們從前天起登的《梅劇團北行瑣記》,就是思潛先生(祝按:許姬傳號思潛)的手筆,作者以自己的立場,敘述梅先生旅程中的身邊瑣事,無不真切有趣;我們得到思潛的文章,如同得到梅先生的文章,一樣珍貴。」又如《梅邊人物》(《亦報》1950年3月12日)重申:「思潛先生為梅蘭芳先生掌文牘,於是替《亦報》寫稿子,標題就叫《梅邊瑣記》,寫的都是十分瑣碎的事,但我卻欣賞他這一份瑣碎,因為愈瑣碎愈覺得作者身在梅邊之有意思也。」  但是解放以後,隨著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推行,社會上開始興起新風尚,普通市民讀者日益受其影響,閱讀口味也隨之悄然發生變化。身邊文字因片面追求趣味性,在思想性方面或有欠缺,於是就有讀者寫信去非議,《亦報》上便出現了要不要「身邊文字」的討論。  在《謝梯維》(《亦報》1950年1月6日)里,唐大郎表達了經受讀者批評時那苦惱而灰暗的心情:  「寫就身邊事一堆,自家看看意須灰。書來讀者封封罵,頭碰梯公日日催。人自心雄惟力拙,詩難氣盪更腸回。只教收拾狂奴態,遂使尊眉豁不開。  「在我們徵求讀者意見的許多來信中,對於我的文字,罵多於不罵,罵我的也分著兩種,一種罵我不夠進步,還是寫些身邊文字。一種則罵我寫得不比從前那樣的潑剌,風趣,總之我是兩頭脫節。惟一辦法,只好少寫一點。但我是天天同梯維一淘吃飯的,他不看見我的稿子,他就要催,『怎麼今天又沒有了?』甚至說:『再不寫,我要不看亦報了。』其實梯維並不對我的文字有所特嗜,因為看二十年老友的寫述,別有一番親切之感而已。然我卻難了。」  從口氣上看,唐大郎因矛盾纏身無可適從而有些焦頭爛額。好在有好朋友梯公(胡梯維)的大力支持,《亦報》上「高唐散記」的題材里,身邊文字仍保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六十多年過去了,「身邊文字」的優劣已然不成問題。一方面,假如報紙文章充斥著高頭講章,片面追求思想性,而毫無趣味,很難不被普通讀者所厭棄;另一方面,非黑即白的邏輯已經不大有人認同,思想多元化亦逐步被多數人所接受。誠如老卒(嚴獨鶴)當日所言:「足跡所經,見聞所及,種種情事如其是有意義的,有價值的,就何妨寫將出來,也許問題雖小,或有可觀。」(《身邊文字》,《亦報》1950年1月15日)  唐大郎與施叔范  今天,當以積極的眼光重新審視唐大郎的「身邊文字」時,實在能發現許多珍貴史料。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唐大郎與朋友們之間的綿綿友情。  施叔范,自號老髯,原籍浙江慈溪坎墩鎮。1933年秋在上海與鄧散木等結「哭社」,吟詩會友。抗戰勝利後,施氏與唐大郎、桑弧(叔紅)等人結成文酒之交。可惜上海解放後不久,施氏即返鄉務農。上海的友人們與其依依不捨之情可見之於《亦報》上的往來文字。如《高唐散記·此際魂銷禁不得》(《亦報》1949年9月2日):  「叔紅留不住叔范,叔范還是想走,回到他的故鄉,定下星期成行,就在前天晚上,聚了柯靈,散木,空我,之方諸兄,在叔紅家裡,作一個話別會。其中柯靈也要走,他是到北平去,算來他從北平回來,尚不滿一個月咧。  「解放以後,叔范便作計歸農,但一留留了三個月,那是他舍不開上海的朋友,而上海的朋友,又何嘗捨得開他?記得在淪陷時期,他離去上海,向朋友作過四首留別的詩,我永遠忘不了他有幾句如:『雖然肺腑多恩分,無奈江城斷稻粱。』『未聞天意分南北,卻有朋情過弟昆。』又如:『此際魂銷禁不得,分別都在夢中看。』可以看出他所依戀的是朋友,做他朋友的,卻始終只有用感情來留他,而用不出力量來留他。所以三年兩頭,要造成有如今夜的黯然魂銷之局。  「聽說最近的叔范,沒有詩了,他怕的是不為時代所宜,其實不用這樣顧慮的,在共產黨統治之下,叔范的詩,我相信依舊是名山絕業,他用如沸的熱情,千錘百鍊的工力寫出來的作品,任何時代揚棄不了它的。叔范正用不著妄自菲薄。」  字裡行間,滿溢著唐大郎對於施叔范那份惺惺相惜與勉勵之情。  不久,施叔范從家鄉寄來留別詩,詩後輔以唐大郎並不常見的文言詩註:  「上為施叔范先生作留別海上友好詩,寄與桑弧,桑弧以示愚,讀之真能煩郁都銷也。近世詩人,於施叔范服膺尤至,散木先生所謂髯詩能自成其面目者,愚亦謂一任世變時遷,髯詩終得千古。《亦報》誕生,索叔范詩,叔范曰:久無所作,及其歸,亦遲遲無一報,愚故惘惘弗已。當其倚裝,桑弧設杯酒餞之,散木空我皆在座,散木被酒,驟語愚曰:若多餘力,仍為詩,後此詩道必衰微,留我三四子,亦足奇珍!愚曰:是當屬望於叔范,胡論及我?無叔范聰明,亦無其慈愛,患吾詩終不可到耳!」(《施叔范詩》,《亦報》1949年11月5日)  很快,山人居士(鄧散木)撰就《寄懷叔范坎鎮》(《亦報》1949年11月7日):「借問施鬍子,鄉居遣怎消?抽煙非白錫,閉戶看青苗,黃臉眉長展,紅燈酒聽澆,明年花可軋,篤定夠開銷。」之後的多月,施叔范的舊詩在《亦報》源源不斷,間日有之。  「梯丈為媒相過親」  唐大郎與同在滬上的桑弧、胡梯維、龔之方的友情保持得更久。《高唐散記·我們四個人》(《亦報》1950年1月5日)稱:  「新年的頭兩天,都同桑弧,梯維,之方在一淘,少不得連番餔餟,這一種良朋聚首的機會近年來已不大多得,於是想起當初《黑飲記》的所謂『漸看明月生牆角,特為佳人照海陬』。『適逢眼底無雙艷,便寄生平第一歡』。『髮膚衰於離亂後,弟兄都在性靈中』的那些塵影來,在座的人,遂都有不盡低回之慨。  「我同桑弧,梯維,之方四個人,在性格上,出入沒有太大的地方,所以我們的友情容易長久,有一時期為了各人忙各人的事,不大碰著,但碰著了總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說著,因為我一向不務正業,所以與朋友沒有事業上相共的人,也許這是能夠保持友情永久的原因,譬如說:我去年想自製一部影片,真的攝成了,我一定想在本市最大的戲院上映,於是一定去找梯維,他是大光明與國泰兩家的總負責人,但萬一他有為難而方我的命了,我呢一定當他不賣交情,而心裡就要不免有所芥蒂了。比較起來,同之方合作的機會多一點,他是幹才,他領導我。但朋友是老了,交情是深了,我總想,有朝一日被我拆爛污,拆得事業垮了台,他也只好對我看看,總不致於辦我去吃官司的,但友情還繼續得下去么?」  性格相近,讓友情萌發。這點容易理解。而令人想不到的,竟是事業的無交集,才讓四人能友情永久。更出乎意料的是,後幾日的《亦報》上居然還披露了老朋友桑弧終身大事的解決。  先是唐大郎《寄桑弧》(《亦報》1949年9月15日)慨嘆老友桑弧的年齒日長,孰料短短几個月後,唐大郎便向身處外地的施叔范報告了喜訊:「讀得髯詩意更新,恍看麗日耀湖濱。舊餘老鐵(山人居士)情猶沸,吟到其三(男士)筆有神。都道高唐殊乏勁,豈關散記不藏春?桑弧近事君知否;梯丈為媒相過親。」  「這一首詩,當然不好,尤其不好的,正如一位讀者罵我,寫來寫去,又寫在幾個朋友身邊也。」(《報叔范湖上》,《亦報》1950年1月10日)  詩的最後一句莫不是在說胡梯維為桑弧做媒相親么?果然,兩天後的《亦報》刊有文哥(胡梯維)《做媒》一文,得以驗證:  「本鄉的俗諺說,不做媒人不做保,一世無煩惱。生平沒有做過媒人,不想解放後的一九五〇年,忽然開起戒來,而且是全部道地的老法,乾坤宅遊園相親,在削麵的西北風裡,頗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相親下來的一個節目,是由媒人辦妥了四張戲票,請小兩口子連看兩場電影。這一來,有人批評我有點近於火爆。實在我是個急性人,我比我這朋友叨長几歲,十餘年來,我眼看他由天真,而老成,而憔悴,這一份盼望他敦其室家的心情——下作坯討便宜,真不亞於向平之願。遊園之後,聽聽各方的反應,都非常圓滿,只有我這朋友,始終保持著一份沙蟹檯子上的冷麵矜持,高深莫測,只見他耍水袖,理口面,慢條斯理,老不張口,因是我不得不起一點帶頭作用。大郎譏嘲我說,這次做媒如果失敗,你大有和朋友『劃地』的可能。這倒好像我把做媒看成事業了。其實,終吾之身,我也不曾為事業而與朋友存過芥蒂的。  「其實呢,大郎是現成男媒,他的期成之願,也正與我同樣殷切。因為坤方與我沾點親,她小我一輩,這兩天,不但他已經改口稱我為丈,而且連台上的祝詞,他早就打就腹稿了:『今天是××兄的吉期……』見了我就要念一通,然後拊掌大笑,新官人遇著我們這樣那個急性的媒人,大概也鑽不出紅絲網了。」  儘管並未指名道姓,但不難從字裡行間推而知之:正是由胡梯維出面做媒,把比自己小一輩的女眷介紹給了桑弧;而得知消息的唐大郎便在第一時間,將這喜訊與身在外地的詩友施叔范分享。分析胡梯維所述,相親的結果是當事人桑弧始終保持著矜持,而唐大郎卻表現得格外殷切,甚至已經改口,連婚禮祝詞都已預備好了。女方是誰呢?考慮到1951年桑弧即與一位文藝界的圈外人戴琪喜結連理,相隔時間之短,女方除了戴琪,似不作第二人想。至於桑弧的態度怎麼從矜持轉為積極的呢?限於文獻無征,就不多作猜測了罷。  2009年,張愛玲本來打算銷毀的《小團圓》終得面世。讀罷全書會發現,隨著小說情節的發展,主角九莉在一一與她所愛的人告別:母親、丈夫、戀人,最後留給讀者一個與小說標題相匹配的遠非「大團圓」式的黯淡結局,其凄然與絕望,令人一掬同情之淚。如果小說里燕山的原型真是桑弧而非旁人,簡直應了那句:多情卻被無情惱。  至於桑弧、戴琪夫婦的婚後生活是否美滿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在晚年一篇幾乎不帶感情色彩的回憶錄的結尾,桑弧特意向老妻表達了深切的謝忱:  「在結束本文的時候,我還想饒舌幾句。我想表達一下對我的愛人戴琪的感激心情。我們於1951年結婚。這40多年以來,我的創作生活一直得到戴琪的支持、幫助。特別在『文革』的十年浩劫中,我的一些同事或由於受殘酷迫害致死,或由於不堪忍受凌辱而自尋短見。當時我身處『牛棚』,情緒十分壓抑。但是我的愛人始終勸慰我,她要我正確對待逆境,對未來要有信心。這才使我度過了那難熬的十年歲月。我永遠不能忘記她給予我的鼓勵和愛心。」(《回顧我的從影道路》,《當代電影》199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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