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帝國主義的前世今生

經濟學帝國主義的前世今生 趙曉 經濟學帝國主義，表現為它自認為是科學，而且是「社會科學皇冠上的明珠」，它不斷超出自己的傳統領域，向其他學科領地進行帝國式擴張。還表現為經濟學家嘗試用經濟學思維與工具來解剖婚姻、戀愛、單身女子、同學友誼等等社會現象。 熊彼特說過這樣的話：「騎士和詭辯論者的時代已經過去，代之而起的是經濟學家和管理學家的時代。」無獨有偶，新古典綜合派的薩繆爾遜也說：「經濟學由於其特有的方法論，必將侵入到其他社會科學領域並將君臨其上。」 這兩段話，充滿了經濟學帝國主義之氣。 細細打探現代經濟學，發現其帝國主義色彩更加強烈，自認為是科學，而且是「社會科學皇冠上的明珠」，大有鶴立雞群之架勢。也難怪，在所有社會科學中，只有經濟學酷似科學，並唯一被授予諾貝爾獎，而經濟學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開疆拓土，攻城略地，的確亦是不可一世。關於經濟學帝國主義甚至有了專門的研究。倫敦大學經濟系就專門有一個經濟學帝國主義研究項目，進入網路時代後該系則專設網頁，彙集各種關於經濟學帝國主義的分析。 經濟學帝國主義的表現之一，就是經濟學家嘗試用經濟學思維與工具來解剖婚姻、戀愛、單身女子、同學友誼等等社會現象，也確曾引來不少喝彩。 不過，經濟學帝國主義畢竟有其底氣不足的地方，特別是單純以經濟學工具圖解生活更是易於引發眾怒。現實中許多經濟學家對現實生活、歷史以及人類複雜行為無知，卻大言不慚，讓人感到經濟學家的驕傲有時是多麼淺薄。尤其是，有些經濟學家的道德素質往往低於常人，因為他們不僅以人的自私性為分析起點，並且居然信仰人的自私性，更自覺以自私為自我行為的指導和開脫。這就著實有些可悲了。 經濟學帝國的構築 經濟學最早是在人文科學中與哲學、倫理學、歷史學等並置，彼此不分高低，更談不上誰侵略誰。1818年以前，政治經濟學甚至沒有被學術界接納為一門獨立學科，也沒有設立相應的職位。亞當·斯密曾終身屈居于格拉斯哥大學的「道德哲學」教授，從未以經濟學教授獨立任職。 經濟一詞「Economy」據說源於希臘文oikonomia，原意是「家庭經濟管理」。所以最早的經濟學純粹是類似財務管理之類的家計學。大概在1615年，法國重商主義者安·德·蒙克萊田第一次使用政治經濟學這一名稱。此後，人們普遍接受了「政治經濟學」一詞，古典經濟學家如大衛·李嘉圖、穆勒、馬爾薩斯等等，無不採用這一詞語。 19世紀是所謂「科學」的世紀，經濟學向科學、尤其是數學和物理學吸取營養，逐漸走向成熟和獨立。不過，當年最偉大的經濟學家們並沒有擺出「經濟學帝國主義」的架勢。 1776年，亞當·斯密出版了經濟史上最偉大的一部經濟學著作《國富論》，標誌著政治經濟學已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現代經濟學即將興起。斯密認為自由市場制度乃「自然秩序」之要求，不僅符合人的利己本性，而且符合全社會福利最大化的目標，讓每個人都自由地追求個人利益，就能夠最好地實現社會利益，國民財富也就能無限增長。 值得注意的是，《國富論》旁涉經濟史、經濟學說史和財政學，洋洋大觀，初顯經濟學帝國可能達到的龐大版圖。 之後，經濟學家們的工作是做精而不是做大，其中的訣竅仍是積極向數學、物理學以及生物學等自然科學學習。1890年，被稱為古典經濟學集大成者的馬歇爾出版《經濟學原理》一書，進一步發展了斯密的市場理論，他認為經濟學說的核心是「均衡價格論」，市場價格決定於供需雙方的力量均衡，經濟發展是漸變過程。尤其值得稱道的是，馬歇爾首創「經濟學」一詞，將經濟學的學術地位推至同自然科學等量齊觀的地位。此後，「Economics」一詞被廣泛接受，足見經濟學帝國剛一建立，經濟學家們便有挾科學而自重之心。 馬歇爾的貢獻不僅在於他融數學於經濟學，用最簡潔的語言重新綜合、表述了經濟學，形成經濟學獨特的理論體系和方法，還在於他真正使經濟學變成了一個安家在科學園地之側的獨立帝國。所以，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經濟學帝國的第一塊領地是馬歇爾正式奠定的。 經濟學帝國的隆起 馬歇爾曾認為，經濟學此後不再需要理論創新，只需付諸實踐。但事實證明，經濟學帝國的構築剛剛完成，其隆起尚需時日。馬歇爾之後最偉大的經濟學家凱恩斯於1936年出版《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創立了現代宏觀經濟學的理論體系，實現了西方經濟學演進中的「第三次革命」。 凱恩斯是最具有經濟學帝國主義色彩的人，雖然他本人並沒有進行過經濟學帝國主義的侵略。他給世人留下過一句話，一直深刻地鼓舞著後來的經濟學家：「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思想，不論其對錯，都比一般人想像的要有力得多。實際上這個世界就是被這些思想統治著的。講求實際的人們以為自己能與所有精神世界中的影響絕緣，卻到頭來只是某位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而已。位於高位之上的瘋子們，似乎是空穴來風似地決策，但實際上他們的激動與瘋狂僅來源於幾年前某個文痞的作品之中。」 凱恩斯之後，經濟學帝國隆起的表現之一是公理化、數理化和形式化。馬歇爾曾堅持認為數學是從屬性的，所有的經濟學命題都應該採取文字的形式，僅用簡單的幾何圖形足矣。就連凱恩斯這位數學素養很好的大學者，也對經濟分析的數學化前景抱有懷疑和敵意。然而，在上個世紀30年代後，情形發生了變化，經濟學開始了公理化、數理化和形式化的歷程。這一歷程是由保羅·薩繆爾森開創的，是他將經濟學推至數理經濟學的頂峰。他1947年出版的《經濟分析基礎》，從數學角度綜合了微觀經濟學的各個領域，為微觀經濟學建立了統一的數理基礎，提出了進行理論研究的數學工具，在論述經濟學的數學基礎方面一直是經典性的著作。 薩繆爾遜之後，阿羅、德布魯等進一步證明了亞當·斯密的自由市場最優理論，夯實了數量經濟學的大廈。後來的經濟學家似乎已經沒有什麼事可做了，因為經濟學的帝國已經變得如此強大而精緻。但是且慢！經濟學帝國在吸引科學的營養，養得膘肥體壯後，很快開始了經濟學帝國主義的進程。經濟學的好日子重新來到。 經濟學帝國主義的侵略史 侵略進程的第一槍由芝加哥經濟學家加利·貝克爾打響。貝克爾的貢獻是通過把廣泛可見的、但在外表上沒有聯繫的現象與某種單純的一般經濟學原則相聯繫，從而具有開闊經濟分析新視界的獨特性質。 在博士論文《歧視經濟學》中，貝克爾首次運用了這種方法。貝克爾藉助於將對歧視的「偏好」以及引入僱主和僱員的效用函數這種簡單方法，試圖使競爭的勞動市場模型與白人工人和黑人工人之間可觀察到的工資判別事實相符。此後，他的著作《人力資本》、《犯罪與懲罰：經濟分析法》和《家庭論》都運用了這種方法。 貝克爾認為，經濟學本質上是一種思維方式，其核心是由「最優化行為、市場均衡和偏好穩定的假設組合而成的」，這種經濟學方法適用於人類行為更廣闊的領域，包括通常認為不屬於經濟範疇的犯罪、婚姻、教育、政治等等。貝克爾由此開闢了原先只為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心理學家所關注的研究領域。 承繼貝克爾的經濟學帝國主義路線，經濟學超出了自己的傳統領域（至少是19世紀末期它給自己劃定的領地），持續不斷地向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法學、社會生物學等學科領地進行了帝國式的擴張。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楊春學清理出經濟學帝國主義侵略的主要戰果如下： （1）人力資本理論。這一新領域的主要開拓者是雅各布·明瑟、西奧多·舒爾茨、貝克爾。新領域的開拓，最初來源於經濟學家理解50、60年代經濟增長的源泉和特徵的興趣以及對於收入分配的性質和決定因素的興趣，後來拓展為對家庭行為分析的一般邏輯。明瑟建構了一個把個人收入的分配與個人的教育投資聯繫起來的模型，指出人力資本投資是提高個人獲得收入之能力的形式，舒爾茨分析了人力資本投資包括教育、培訓和保健，在現代經濟增長中發揮著關鍵作用。貝克爾則給這一領域以後的分析提供了基本概念框架。 （2）公共選擇理論。在馬歇爾時代的經濟學抽象模式中，國家或政府很難找到它的位置。凱恩斯經濟學和阿瑟·庇古福利經濟學的出現，最終使上述情形發生巨變。 當安東尼·唐斯指出人們求官的目的在於收入、地位和權力，並且都會遵循以最少的稀缺資源來實現其目的的原則來進行活動時，理性的經濟人假設就彷彿成了一股吹進政治領域內的清風。緊接著，詹姆斯·布坎南和塔洛克等人成立公共選擇學會，力圖重新用統一的經濟學方法來溝通傳統上被隔離的經濟學和政治學這兩個學科。公共選擇理論探討的主要問題包括：政治制度與帕累托最優經濟狀態之間的關係；哪種政治組織在多大程度上有利於或不利於提高社會效率；官僚主義對社會財富的結構和社會財富的使用效率有何影響；代議制政治制度的運轉邏輯。 公共選擇理論思維，要求我們在實踐中儘可能地把市場因素引入政府調節經濟的具體行為之中。政府干預永遠是次優選擇。 （3）產權理論及其「衍生物」。與上述發展密切聯繫在一起的，還有一個新的領域──「法與經濟學」，把微觀經濟理論用於分析法律制度的影響。《法經濟學雜誌》的創辦（1964）是其重要的支柱之一。科斯的著作成為這一新領域的啟示源泉。科斯不僅用「交易成本」概念來解釋企業的起源，也用它來解釋產權與效率的關係。 科斯的這些思想從60年代起就引發出廣泛的大量文獻，打開了正統經濟學城堡的邊緣地帶，以新的思路徹底復興了對制度、組織、企業、市場以及組織與市場之間關係的分析。在這些方面，最著名的經濟學家包括德姆塞茨、威廉姆森、諾思等。人們終於認識到市場形成和發揮功能的制度基礎的重要性。壟斷也不必然導致無效率的結果，相反，它極可能是以有效率的方式限制市場交易範圍的一種形式。 市場交換無疑是一種配置資源的最有效方式。但是，要使它有效運轉起來，交易者還必須對所要交換的東西有一種明確的、排他性的和可以自由轉讓的所有權。這就促使經濟學家探討產權的制度和安排，分析不同的產權結構對人類行為的影響。這類研究表明，對社會來說，重要的不是企業的所有權採取哪些種形式，而是這種形式的產權結構能否解決激勵問題，是否能夠讓那些與資本無關的企業成員或多或少分享到一部分企業的剩餘利益。 除上述熱門理論外，經濟學甚至為生物學提供了最新啟示，進化博弈理論也成為經濟學的一個用武之地。生物進化遵循優勝劣汰的原則，它們的行為趨於納什均衡，這就為進化論與博弈論相結合用於解釋人的群體行為提供了一種可能。利用進化博弈理論研究參與人群體行為時，只要求參與人知道什麼是成功行為，什麼是不成功行為，而不必知道成功與不成功行為的原因，從而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對理性的要求，能夠更接近於現實。 可見，經濟學來自古典，又侵入到古典。「經濟學帝國主義」在以古典政治經濟學為基礎的一系列相互交叉的研究領域中找到了立足點。雖然這些領域的研究重點各異，但都體現了為突破傳統新古典經濟學相對狹隘的局限而做出的努力。它們不僅大大地拓寬了微觀經濟學的分析範圍，也使人們更為清楚地認識到市場、企業和政府各自在經濟中的作用的邏輯界限以及彼此之間內在的相互聯繫。 經濟學帝國的本質及其被侵略 「經濟學帝國主義」本質上是「科學帝國主義」。這決定了經濟學本身要接受「科學帝國主義」的侵略並對其進行同化，才能吸收足夠能量，並對其他社會科學進行侵略。所以，經濟學對外侵略的同時，也是不斷遭受科學侵略的過程。 最典型的侵略經濟學的科學是數學、物理學、生物學和心理學。大概從邊際理論開始，數學就開始侵入到經濟學。其後，整個經濟學成長與成熟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數學侵略經濟學的歷史。例如，馬歇爾19世紀中期曾在聖約翰學院讀數學，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此後興趣曾轉向心理學，最終成功建立了現代經濟學的分析框架。凱恩斯也在劍橋讀數學，有著極其豐富的數學素養。一流的數學家們甚至可能根本沒有學過經濟學，卻憑藉成功地侵入經濟學領域而奪走經濟學的桂冠。1995年因博弈論研究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納什就更是沒有做過任何傳統意義上的經濟學研究，卻成了經濟博弈論的開先河者。物理學也成功地對經濟學進行了侵入，馬歇爾的核心概念「均衡」其實是借自經典物理學，經濟學的公理化、一致性、邏輯性、約束條件假設等在很多方面的推導也都是模仿物理學。在當代經濟學中，物理學的混沌理論、耗散結構理論更是大量地被用於股市投資行為的分析中。至於生物學，在馬歇爾那裡，曾經有著與物理學同等的借鑒分量，後來可惜因為難於數理化而置於一邊。近些年來，由於新的數學方法的發現，經濟學越來越從生物學中吸取靈感，特別是新崛起的「演化經濟學」更是大量使用了生物學方法。 實驗學和心理學還將經濟學帶入到驚險的境界。2002年，普林斯頓大學心理學系的丹尼爾·卡內曼與喬治·梅森大學的實驗經濟學家弗農·斯密斯分享了當年的經濟學獎，其中，卡內曼教授的主要工作是探討不確定條件下人的決策行為。他發現在不確定條件下，人並不依據概率規則，而是利用一些其它的捷徑來作出決策。這被認為是對傳統經濟學家所依據的「人是利益驅動的，且理性地作出決策」這一經濟學分析前提提出了挑戰，動搖了經濟學的微觀基礎。 心理學對經濟學的侵略和顛覆剛剛開始，何時會結束？人們不得而知。 可以預料的是，由於經濟學帝國主義的成功是科學帝國主義的成功，因此今後經濟學一方面勢必還將遭到更「科學」的科學的侵略，另一方面，日益吸收、融合現代科學的經濟學，就好像日益裝備新式武器的兵團，必將繼續其帝國主義的侵略歷程，對其他社會科學窮追猛打。 （作者為國資委研究中心宏觀戰略部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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