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 「大亞洲」的理想與現實

今人談起「亞洲命運共同體」,表面上是接續九十多年前孫中山關於大東亞主義的演說,可真正關切的,其實是一個多世紀以來錯綜複雜的中日關係。因此,歷史學家對此演說的內涵、背景及意義的考辨與論述,固然值得認真參考,但並非我們的工作目標。

作為理想型的政治家,孫中山在特定的歷史氛圍中,應邀為日本民眾闡述「大亞洲主義」(此乃命題作文,即開篇所說的「今天大家定了一個問題,請我來講演,這個問題是『大亞洲主義』」),博得了現場的陣陣掌聲。但其反對「專用武力壓迫人的文化」,主張「王道的文化」;希望亞洲各被壓迫國家聯合起來,共同阻遏西方殖民主義東漸;努力恢復民族平等,最終達成世界主義的立場,雖高屋建瓴,但在當年沒有任何可操作性。

天下大勢、國家戰略以及政治家的個人意願,三者之間往往並不同調。再好的政治家,心裡想的,不見得說得出來;說出來的,不見得傳得開去;傳得開去的,不見得真能落實。呼籲亞洲各國政府及民眾以仁義道德為根基,形成一個「亞洲共同體」,以對抗喜歡訴諸武力、強權霸道的歐洲,如此高蹈的論述姿態,面臨很多現實的制約。不說「東方的文化是王道,西方的文化是霸道」這樣的概括是否合理,就說亞洲大小國家團結起來對抗歐洲霸權,誰來領頭?那個被孫中山寄予厚望的「優等生」日本,正忙著小步快跑「脫亞入歐」呢,哪會顧及諸多積弱貧困的窮兄弟。

現實政治是很殘酷的,不要說百年前,今天的亞洲,也都缺乏共同利益、共同價值觀、共同發展目標,乃至共同的敵人。歐共體雖不太理想,近日更有英國選擇離開,但大格局仍在;相形之下,亞洲內部紛爭更多,遠不到談論「一個亞洲」的時候。這裡有外部勢力的插足,也與內部立場、利益及發展水平差異太大有關。不是說歐洲不能挑戰,而是你站在什麼立場來挑戰——統一的亞洲本就不存在,你想代表被壓迫民族的心聲及利益,人家不見得願意被你代表;各國政府及民眾更多的是自身利益的計算,還有合縱連橫的考量。

可為什麼這麼一篇在我看來書生氣十足的文章,多年後還會引起這麼多人的共鳴、關注與懷想,甚至不斷與之展開對話?因為它體現了一種「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理想境界。

另外,縱觀孫中山此前相關論述,我們可將此「大亞洲主義」的演講,仔細分解成以下四個層面:第一,世界大同理想映照下的亞洲共同體;第二,中日兩國如何互相提攜;第三,尋求改革的政治家有無可能借力日本政府或民眾;第四,怎樣借鑒日本明治維新經驗,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這四句話,並不在同一層面上,有時甚至互相矛盾。比如,一衣帶水的中日兩國,不一定能長久地和睦相處。兩者利益攸關,既有合作,更含競爭,此起彼伏之時,最容易爆發激烈衝突。不說晚清以降多次的熱戰與冷戰,就說當下的中日關係,便讓人憂心不已,回想當初孫中山「大亞洲主義」的論述,更是感慨系之。

政治家的論述,不免帶有某種策略性,尤其是孫中山借力日本的思路,並非無懈可擊。反而是其再三向明治維新致敬,代表了那個時代絕大多數先進知識者的共同立場。另外,「寄希望於日本(中國)人民」之類的說法儘管有點虛無縹緲,但用民間外交的方式,影響對方國家的輿論走向,我以為還是很要緊的。

如何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構建富有新意的中日關係,非我所能及。作為人文學者,我相信文化及教育的力量,我們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幫助本國民眾理解另一個國度,抑制自家過度膨脹的民族主義情緒。記得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到日本,聽到中日之間「友誼容易,理解很難」的告誡,真的如醍醐灌頂。在國家利益、政治家眼光與大眾關懷之間,還應該有讀書人的獨立思考與自由表達。時隔二十年,我決定增訂重刊《閱讀日本》,序言中故意引魯迅的《〈出了象牙之塔〉後記》,稱自家寫作「並非想揭鄰人的缺失,來聊博國人的快意」;相反,我受五四新文化的影響,始終警惕魯迅所譏諷的「愛國的自大」。在我看來,理解並尊重那些跟你不一樣的國度、民族、文化、風景,這既是心態,也是修養。

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閱讀日本》

不唱亞洲主義之類的高調,若能在某種程度上引導民意,讓中日兩國民眾更多地看到對方的好處與長處,理解各自的利益與困境,而不是一味地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經過若干年的共同努力,度過這動蕩不安、充滿危機與變數的磨合期,則亞洲幸甚。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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