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大地
「馬可做的是手工藝,雲門做的也是手工藝。」
一
「物有"物命』。一個投入情感的東西,不是靜止的生命狀態,它會成長,有其命運。創作者投入的心力,賦予的生命,會隨時間延展。」——馬可

無用之用
下午3點時,我來到北京的「無用」空間。這是一間老廠房,位於東城區77文創園,是馬可辛苦尋覓的結果。它位於城市中心,卻不似商業區那般喧嘩,難得地保持著老北京的安寧與靜謐。出門向外,順著成蔭槐樹一徑直走去,有古老的衚衕,還有菜市場,這是老北京人的日常生活;走到街道盡頭,再轉個彎,看得到美術館和三聯書店。「在寫稿之前,你一定要到那裡去看看。」在台北接受採訪時,馬可對我說。
我初入「無用」空間之時,大廳空無一人,陳設簡單,少許水滴聲飄將下來,像水滴敲石一般——聽來彷彿是坂本龍一在《東尼瀧谷》中的音節。300平方米的空間,開敞卻不十分明亮,倒有些幽玄的意味。大廳中陳列著一些老陶器,都是生活器具,多來自晚清或民國時期,是馬可從民間人家搜集而來的。馬可將這些陶器放置在水中——因為「陶是水與土的結合」。老物件沐在幽暗的燈光之下,呈現出了全然不同的面貌——它們看來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在水中緩慢地呼吸。「馬可覺得,把陶瓷放在水裡,物件的生命就會被釋放出來。」無用的品牌經理王在實告訴我。
在此之前,馬可向我說起「物命」——她覺得,物件本該和人一樣,具有生命。「一個物件是不是有生命力,不是物件本身決定的,而是創作它的人決定的。很多人做東西,用的是大腦和思維。但我做一樣東西,一定要用"心』。用腦製造的是死物件。"用心』是投入情感。一個投入情感的東西,完成之後,生命就誕生了——是你把它孕育出來的。在後來,它可能會有它的命運,會跟某人一起,一直陪伴著那個人。但你之前投入的用心,賦予的生命,會隨時間延展。這樣的物是有靈性的。它不是靜止的生命狀態,會成長。」
「創造一件東西,這是上帝才會做的事情。如果你不負責任地把它做出來,這個原本可以有"物命』的事物,因為你的不用心,就成為沒有生命的一件物品。」馬可對我說。
空間的新近開幕,是「無用」創立8年以來,第一次向公眾敞開大門。在此之前,「無用」是神秘的——創建7年,沒開過一家店,也不對外售賣。人們在媒體上讀到關於「無用」的種種報道,卻鮮有人一窺真容。2006年,馬可在珠海創建無用設計工作室,開始「無用」的創作。此前兩年,她經歷著精神的煎熬。由她與前夫毛繼鴻共同成立於1996年的「例外」,已不再像她最初定位的那樣,是一個「小眾品牌」。她感到,「例外」的工作,不再符合她的精神追求。「無用」與「例外」,自一開始便不相同。馬可這樣給「無用」定位:「致力於傳統民間手工藝的傳承與創新,其目標在於通過手工精心製作的出品向世人倡導:過自求簡樸的生活,追求心靈的成長與自由。」
原以為,「無用」二字來自《道德經》,「無用乃大用」,馬可卻說,沒有那麼高深。「我從"例外』出來以後,經歷了一段轉型期。以前在"例外』做品牌,每年都要做春夏秋冬,做幾季,但那個不是我要的東西。你到底愛什麼?我問自己,發現中國民間的手工藝是最讓我感動的部分。」2000年以後,她開始在中國鄉村行走,看到普通人家的日用物什,代代相傳,破舊不堪,每每「感動到流淚」。而在博物館看到的那些精緻至極的宮廷器物,她承認它們巧奪天工,完美無缺,卻只覺華麗,不覺感動。「那是匠氣,不是情感。」馬可說。
「民間的器物為什麼讓我這麼感動呢?後來我發現,雖然都是手做,但他們不是為了商業銷售,沒有功利性,只有情感。」馬可說。鄉村行走之後,她回到城市,對身邊人說,要做手工,他們的回復卻如一瓢冷水:這些都是過時、無用的東西。農村的手工藝人,給她相似的回答。「我對手工藝人說,你們的東西很寶貴,他們說:這些有什麼用,城裡人看不上,本地人也不要了,都是沒用的東西。所有人都在跟我說"無用』。當時我就想,既然他們都認為是無用的,那索性就叫"無用』算了。我認定最寶貴的東西,為什麼被認為是最無用的呢?想不通,一定要親身做一下。」馬可說,語氣中有孩子般的執拗。
2006年,馬可辭去了「例外」的設計總監職務,將全部的心思放在了「無用」上。經過幾年時間,「無用」從一個藝術性的個人工作室,變成了現在的開放空間,是「民間工藝與社會大眾的橋樑」。支撐起這個空間的,是馬可過去的全部積澱。「我就是屬於那種,一門心思認準了,就可以孤注一擲的人。可以把過去的積蓄全部拋在這上面。我覺得我做了,我就值了。」馬可說。
「很多人做一件事,都是嘗試性的,量力而行,但馬可是全部撲上去,置之死地而後生,她生命的後半場都在這裡。現在的設計師都熱衷混圈子,但馬可不是。她是個很純粹的人。她做事情不是為了賺錢,這點讓人欽佩。」王在實對我說。在過去,他干過許多工作,包括傳統媒體和網路,在後來,他看了賈樟柯拍攝的紀錄片《無用》,為馬可的理念所觸動,便想與她一起工作。

無用生活空間「家園」內景
在他的帶領下,我穿過一扇古舊的木門,進入到無用的內部空間。門上木紋斑駁,依稀還留著沒有被撕乾淨的年畫痕迹。正對木門的,是一個室內天井。沒有吊頂,依然保持著原來老廠房的鋼管結構。窗戶上掛著麻布窗帘,被陽光襯得透亮。向右拐,是一間禪修室。牆面依然保留著未經裝修的樣子,一束幽光打將下來,照亮了石床與蒲團。這裡總有一種幽冥莊重的氛圍,讓你無法厚起臉皮來大聲說話,或是穿一雙高跟鞋,任鞋跟咚咚作響——這或許因為寂靜,也或許因為房間的蔭翳。
中庭左邊,是一個類似會客廳的房間。午後的陽光透過古舊的木頭窗欞,灑在木頭桌上,將一盤金色的橘子襯得發光,倒有些南方鄉下的冬日情致。原來以為都是他們收來的舊物,一打聽,卻都是用舊物回收後的重新製作。馬可說,「無用」也有「無所不用」的意思,在此處倒是形容得妥帖。在樓上的卧房和兒童房中,亦可以看到相似的「舊物重生」物件。過去的物件,在重新製作後,拼接出繽紛斑駁的顏色,煞是美麗。在一個荷蘭設計師的工作室中,我曾見過類似的美麗物件。
或是因為相信「物亦有命」,馬可為無用空間的每一件物品命了名。衣櫥里,有兩件厚實的外套,一件叫「暮鼓」,一件叫「晨鐘」。飲水的杯子,有大小兩隻,大的一隻叫「媽媽」,小的一隻叫「我的」。馬可將家中的情景,一一複製到空間里來。兒童房裡有一隻手工布娃娃,沒有面孔,很是樸拙。還有一隻小木馬,是她的丈夫舒雷多年前為女兒做的,女兒長大了,便搬來了這裡。「這裡會喚起很多人的回憶,想到爺爺奶奶家,或是小時候的情景。」馬可說。曾經有兩個客人,來到無用空間,當場淚流滿面,回去之後,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他們來這裡,不是為了感受購物的情景。如果他們來到這裡,能暫時從浮躁的現實中逃出來,回到本真,我覺得就達到目的了。」
「我相信她做的東西。我想這可以向中國人展示,什麼是真正中國的東西。無用很深厚。」米雪(Michelle Chan)對我說。她是法國人,穿一件中式服裝,因為迷戀中國文化,在中國生活了20年。在擔任「無用」的顧問之前,她與丈夫都在時尚行業中工作。丈夫是香港人,給義大利Vogue等許多時尚雜誌工作。有一天,她在YouTube上看到「無用」的作品,感到「這是我想要的東西」。通過朋友的介紹,米雪與馬可結識,並決定與她一起工作。「無用」開放以後,有許多年輕觀眾慕名而來。「他們沒見過這些,對中國的傳統文化不了解。在中國,依然有很多像馬可這樣熱愛傳統文化的人。她做的東西很簡單,但是很美。」
「當你相信自己所做的東西,你總會找到跟隨者。馬可是個真實的人,她不取悅他人,真心熱愛自己做的東西。」米雪對我說,「"無用』的風格可以屬於所有人。馬可也可以走到國外去,很多人喜歡中國文化。在世界其他地方,我也遇到過跟馬可相似的設計師。他們並沒有特別大的名氣。他們相信自己做的東西,而且總是有人跟隨。」
來到「無用」空間的人,通常有幾類。一類是馬可的忠實「粉絲」,與她有著相似的生活理念;一些是慕名而來,看了雜誌與新聞的報道,好奇這位「異類」設計師的作品是何種模樣;另有一類,是偶然的走入,卻發現這裡有自己想要找尋的東西。在我參觀之時,進來一位先生,打扮樸實,即不時髦,也不文藝。他是在附近工作的一個木匠,來向工作人員買一包茶籽粉。茶籽粉是南方鄉下的天然清潔劑,馬可希望能推廣它。這是「無用」空間里售價最低的東西,「不傷手,也不傷害地球」。

「無用」的手工藝人在繞沙
「理性地購買,珍重地擁有,有一些惜物的心情。」為了避免浪費,「無用」採取定製的方式。這是一種傳統裁縫式的方法,定一件,做一件,不會產生多餘產品,也就沒有打折一說。空間里的每件物品,從衣服到傢具、床單、窗帘、燈具……都可以下單定製,卻不能立刻帶走。客人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方可拿到物品,至於等待的時長,取決於每件產品的生產周期——如果遇上需要「看天吃飯」的植物印染,更是「取決於自然」。一般情況下,客人會試穿一下衣服,再根據其具體尺寸做出大小的調節。跟奢侈品定製不同的是,在這裡,客人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卻不能「說改就改」。與「無用」理念背道而馳的修改,會被無情地拒絕,因為那樣會影響設計初衷和風格。
「那麼,穿"無用』的,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向馬可拋出了這個「設計師必答題」。
「"無用』對人的氣質的選擇,超過對身材的選擇。"無用』的衣服不是尺碼合適的人就能穿。它是給為自己穿衣的人穿的。他們很清醒,不會隨波逐流。」馬可說,「衣服在很多場合里扮演的是道具——你需要通過衣服達到一些目的。衣服變成了一種武器。但在"無用』,你可以把這些武器放下,面對你的內在就好了。你不可能見到任何人,都把心掏出來給他們看,但衣服會傳遞很多信息。衣服是內心延展出來的東西。」
「世界上這麼多人買衣服、穿衣服,其實只有兩類。就像河上行駛的船,只有兩條,一條為名,一條是為利。穿衣服,一類為自己穿,一類為別人穿。社會上的絕大多數人,是為別人穿衣。多數人買一件衣服,想的是別人的評價。而不是想,這個衣服是我內心真實的寫照嗎,是不是能感覺到自然、真實的我?很少人會去做這個選擇。」
白水微塵
我初次見到「作為真人的馬可」,是在台北,雲門舞集的八里排練場。在林懷民的邀請下,馬可擔任其新劇《白水·微塵》的舞台服裝設計。這是一個雨天,雲門一團的舞者正在進行演出前的最後幾場連排,雨聲、鋼琴聲,與林懷民的指導聲混合在一起:「慢一點!再慢一點!」馬可的出現,幾乎是無聲無息的,沒有打擾任何人,就像進來了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她的樣貌,與法國《世界報》描述的「美麗的馬可」一般無二:烏黑的辮子、亞麻外衣、便鞋,不施粉黛,依稀有些少女氣。賈樟柯拍攝《無用》,是在7年之前,出現在我眼前的馬可,與當年鏡頭裡的樣子,幾乎沒有變化。
這不是馬可第一次到八里排練場。此前一天,她落地台北,顧不上去酒店擱置行李,便一頭扎到八里,將幾十件衣服送到排練場——沒有任何工作人員與她同行,只有她的丈夫在一旁幫手。《白水·微塵》是一出兩幕舞作,一輕一重,風格迥然。2013年11月,馬可開始著手製作舞衣,到第二年5月,「白水」便已完成。而「微塵」的服裝,卻直到我見到她的前一天,才被送到舞者手裡,此時距離首演不過三兩天。
「她太了不起了。」林懷民對我說,「我跟馬可說,簡單就好,但她非常認真。每一件她都手縫,手工上色。」看到衣服以後,林懷民感到「非常心疼」,「衣服非常漂亮,每一件都可以上秀場。但在舞台上,觀眾看不到衣服上的那些細節」。在一件戲服上,馬可縫製了一個口袋,再將它翻轉過來,以達到服裝的空間感,十分特別。「這樣弄,不生病都是奇蹟。」林懷民說。
在排練場的後台,我看到了《白水·微塵》的戲服。「白水」的主色調是白色,「馬可的招牌」。湊近了可看出其上經過特別的染色處理,有淺淡的顏色漸變,非常漂亮。質地是棉麻混合,卻比我們日常所見的棉麻要更加柔軟、輕盈,宛若絲綢。「一個原因是我全部使用的是手織布。當自然性質完全釋放出來的時候,你會發現麻本身具有的垂感。在日常生活里,麻的處理通常達不到這樣的程度。穿舊了麻布服裝,會呈現這種空蕩蕩的效果。」馬可告訴我,這其中的秘密,在於布料處理和空間設計。在剪裁的處理上,設計師賦予了服裝足夠寬鬆的空間,這令服裝看起來更為飄逸。「"白水』的格調很乾凈。它需要透明感,在光線下要呈現出層次,因此不能太實。太實,會看不到舞者身體在布料里的陰影。」
「微塵」則是另一種氣質,厚重、有力,似雕塑一般。依然是棉麻材質,卻顯出皮革的光澤和質感。這是特別的「大自然方式」製作而來。一開始,布料輕薄,反覆印染後,染料和衣料相結合,「每染一次加厚一層」。染色完成,是後續的打磨和固定,直到呈現出皮革般的光亮感。「"微塵』講究的是造型和力量,」馬可說,「它需要很強的力度和支撐感,布料如果過於柔軟,對於力量的表現就會不夠。因此要增加布料的硬挺度,並不是所有植物染色都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

2008年7月3日,中國設計師馬可獲邀參加巴黎高級定製時裝周。圖為馬可在時裝周上發布的作品「奢侈的清貧秀」
這是一種延續了大約400年的古法技藝。在此之前,馬可曾經嘗試用化學染劑,卻發現怎麼也達不到想要的效果。在速度上,化學染劑的完成速度比植物印染速度快上許多,幾天時間便可完成。採用傳統印染方法,不僅耗時耗力,而且要「看天吃飯」。這是因為,印染中十分重要的一點,是陽光照曬。只有在強烈的強光紫外線下,經過長時間的晾曬,布料跟陽光發生反應,植物染劑才能「抓牢纖維」。如果只是染色,不經晾曬,顏色便無法留住,過水即掉。
「微塵」將馬可狠狠「折磨」了一番。在製作期間,廣東一帶陰雨連連。馬可著急得不得了:「我對林老師說,請你們的舞者也跟我一起祈禱出太陽,我一個人可能力量不夠大。」彷彿是聽到了這些祈禱一般的,天公頗為賞臉得給了廣州大半個月的燦爛陽光,馬可抓緊了時間,馬不停蹄地染、曬,終於如期完成。「衣服做出來之後,天又開始下雨了。」
幾年之前,馬可做過一次舞台服裝——她的合作對象是歌手朱哲琴。那場設計中,也有現代舞者的服裝,但舞者角色僅為陪襯,並不承擔表達的角色。在《白水·微塵》的設計中,林懷民在舞蹈中要表達的東西,成為馬可的出發點。
「我必須先了解他的想法,再做構思。」馬可說。林懷民與馬可的第一次碰撞十分有意思,從音樂開始。林懷民家有一間專門用來聽音樂的屋子,兩人坐在那兒,開始聽肖斯塔科維奇。「音樂開得很大,就像發夢一樣。他閉著眼跟我講:你看,那裡是不是有一道光出來了?那裡有個演員衣衫襤褸的……就像一個導演說戲一樣投入。我就知道了大致方向、情緒和氛圍,慢慢的想像和構思。」馬可描述起當時的情景,「音樂可以給你很多想像力,我一邊摸著布料,一邊聽著音樂,慢慢的,結構和形象就出來了。」
「馬可老師很有經驗,獨樹一幟。我以前覺得,舞蹈服裝就是要合體,這次破天荒地穿了很多衣料,而且不貼身,反而有另外一種語言。」雲門舞者周章佞告訴我。在舞台上,她穿一件寬大的白色連衣裙,做一段獨舞。「即使你做的是簡單的旋轉,衣服的紋路已經在說話了。加上燈光以後,你會發現,它表現得非常豐富,因為有皺褶和陰暗面。因此,在情緒上,就不要再加油添醋,我變得很冷靜,做什麼動作都乾乾淨淨,適可而止。」
舞者的身體敏於常人,能覺察到至為細微的差別。「衣服是身體的衍生,它並不只是身外之物。我今天發現,衣服的衣料跟濕度也有關係,天氣比較潮濕,衣服會比較重,跳舞時需要更多的力量;天氣乾燥的時候,衣服就會比較輕。我們練習的時候,需要穿著衣服跳,才會知道什麼是對的時間,什麼是對的力度。時間跟力量差一點,差別就會很大。」周章佞說。舞者蔡銘元覺得,舞衣像是舞台上的一個伴侶,要「和平相處」。「我在跳的時候,會觀察衣服,原本很快的動作,可能會做得很慢,因為衣服浮起來的時候有一個度。心情舒服一點,衣服就會舒服一點,心情就緊張,衣服就顯得不那麼漂亮。」
在排練場,馬可像一個隨隊的裁縫,一會兒幫助舞者整理衣服,一會兒縫縫補補——「微塵」的衣服首次與舞者見面,舞者對於服裝不熟悉,某些動作上力度太大,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損害。「昨天舞者說,希望能穿著衣服暖身——暖身的過程,就是身體與衣服見面的過程。為上台做準備,此時就開始了。舞者是很有童心的人,他們跟一般人不太一樣,跟世俗的距離比較大。從某種角度說,他們是一群發夢的人。他們更多地活在夢境里,而不是每天去面對殘酷的現實。」馬可對我說。
「您也是一個發夢的人吧?」
「哦,是吧。」馬可支吾了一聲,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遇到正面誇獎的時候,她經常露出不置可否的神色。「每個人看重的東西不一樣。我始終覺得,對於一個創作人,內心的純真是很重要的財富。一個創作人,有很高的知名度,卻比較世故,那麼他在創作上沒有太多的未來。」
在《白水·微塵》排練場,馬可安靜地看完了整出連排。她與林懷民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眼睛都是濕的。「當時我就看哭了。許多人的痛苦要表現出來。」馬可說。
馬可心細如髮。像舞者一樣,馬可懂得服裝上細微差別的意義。多年來,她保持著自己試衣的習慣,即使男裝,她也一一感知。「我需要知道材質和衣服的感覺,它是澀的、滑的?是自由的,還是流暢的?」馬可說,如果不試,她便感到「不放心」。這就好像是,每件衣服都是她的孩子,她需要親手摸摸它,了解它們。
獨立設計師馬凱,曾是「例外」的主設計師,跟隨馬可工作多年,也與山本耀司一起做過項目。他對我說,馬可與山本耀司在一件事情上高度統一:對衣服的尊重。「在他們看來,衣服上的0.5毫米,是很大的一件事情。」
「我不能把設計的衣服看作與人無關。如果要說是什麼在支持我,給我力量,20多年做下來,情感是很重要的。」馬可說,言辭懇切地,雙手緊緊握著手中的杯子,「你用心做的東西,別人會感動,得到以後,會去珍惜它。這樣,它的生命就被延長了。不像買一件工業製品,壞了你也不可惜,丟了也不會捨不得。有生命的東西才有故事,才會被人珍惜。」
大地的真實
2007年,我第一次知道馬可這個名字,卻是在一本法國雜誌上。那時,中國設計師剛開始去巴黎走秀,國內同行感到十分振奮。打前鋒的兩名設計師,是謝鋒跟馬可——馬可的秀,取名《無用的土地》。第二年,馬可繼續去巴黎,這一次,她走上了高級定製時裝周,成為走上這一「時尚最高平台」的中國第一人。在巴黎的兩次走秀,讓馬可獲得了國際聲譽,海外媒體給予了她近乎一致的好評。然而,在一片掌聲之下,馬可卻忽然隱遁了。
「為什麼不繼續在巴黎走秀了?」
「因為我去的時候就沒打算長期走。那可是一個商業體系。」馬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跟其他人的想法不一樣。他們去巴黎走秀,是想進入巴黎時裝周日程、定期發布。我去,只是想表達我的態度,發出我的聲音,一個跟目前的時尚行業完全不同的態度和聲音。把這些話說完了,我就走了。我不會流連那個舞台,沒有必要,我有要做的事。所有的選擇都意味著放棄。不可以放棄一些東西,就無法真正選擇。」
巴黎發布會之後,馬可用了近一年的時間來思考未來的方向,這是她人生中面臨的最重大抉擇之一。創建「無用」的初衷,是做個遠離商業的藝術家,而在那時,藝術似乎也向她敞開了大門。但最後,她還是放棄了做藝術家的想法。「做藝術家是一條獨善其身的路,做公益才是兼濟天下之舉。」馬可說。
「她是一個很安靜的人,也是一個非常有自己想法的人,對自己的想法很堅持——就像我們熟悉的很多設計師或者藝術家一樣。但馬可還會有一些跟社會脫節、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在談到馬可的時候,法國時裝公會中方代表趙倩這樣對我說。
馬可迷戀「安靜」——創作時,她關門、關機,拒絕所有打擾。「我跟他們說,除了火災逃生,什麼都不要叫我。」馬可對我說,「我最大的要求就是安靜,許多人對此不理解。他們覺得講個電話就一兩分鐘的事,簽個文件才幾秒鐘。不是這樣,感覺就斷了,一兩個小時都找不回來。否則會浪費很多時間,出來的東西還很差,一氣呵成,才能找到那個感覺。」這些要求,保證了她的專註。「馬可很少有不專註的時候。」這是西方媒體對她的評價。
在媒體上,馬可保持著「高冷」的形象,總是「不接受採訪、不提供照片」。「創作的人要拿出作品來。你既不是演說家,也不是評論家,沒有作品出來,就講這講那,很空洞。」如果不是因為「無用」,馬可「一直想躲在衣服後面」。「"無用』出來之後,總要有一個人出來說話,沒有人可以替代我的角色,我也是不得不出來。」她的語氣間有一絲無奈。
「有時你必須自動屏蔽一些東西。雖然外界會說你不切實際,但我不能完全扎到現實里去。」馬可說著,身體微微前傾了一下,靠在桌上。「這個社會是立體的,人們提供的價值和作用不一樣。比如一個餐廳服務員,提供了很好的服務,他的價值已經體現了,他幫助你維護了你的肉身。大多數人是為人的肉體需求服務的,但藝術家,或者說創作者,他不是為肉體服務的,如果他也做同樣的事情,那他的獨特價值就沒有了。人精神層面的需求和滋養,來自於他們。」
這種想法,與她對於設計師這一職業的解讀有關。「我沒有認定自己是一個做實用穿著功能的設計師。」馬可說,「我設計的東西是一個傳遞媒介,通過這個媒介,人們能感知到的,不僅是實際的功能,還有一些對生命和生活的思考——我是誰,我要的是什麼,我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了解自己內心的需求。設計師如果有這樣的用心,會讓人有這樣的啟發。所有物質的東西都留不下來。有一句話說,在關係中修行。關係才是幸福的來源。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都是一個關係。」
從2007年的《無用的土地》,到2008年的《奢侈的清貧》、2011年的《吾土吾民》,再到《白水·微塵》,馬可的作品保持著連續的傳遞關係。儘管服裝的外在、顏色、形狀和材質在發生改變,但創作者的內在價值,從來未曾發生變化。「我的東西不是華麗、炫耀,過多裝飾的,我不會做那些,這裡面有一種價值的取向,是本質的、樸素的、有力量的東西。」馬可說。
馬可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對土地的眷戀,在她的設計中溢於言表。談到兒時在農村的經歷時,她總是十分愉快:「我要是一陣子沒下鄉,就會有思鄉病。我姥姥住在鄉下,寒暑假會跟媽媽去鄉下。長大後回憶,城市裡的生活總是很淡,但農村的記憶就非常清楚。」她記得築壩撈魚,上樹爬牆。也記得雨後采蘑菇,被松毛蟲蜇到的滋味。還記得跟著農村的孩子,赤足走在田埂上,被軋得齜牙咧嘴。
「當時只是感到開心,後來才發現,是小時候這樣的經歷讓我變成這樣的一個人。農民對於土地是有敬意的,他們可能說不出來。你看到他們的勞作,就知道為什麼土地里的東西吃起來那麼香。農民是很真誠的一個職業,因為你沒有辦法欺騙土地。投入耕耘的努力,大地從來不會讓你失望,但你不能作假。你問我對土地的情感是從哪裡來,就是從這裡來。」
「農村生活非常符合人性,因為你每天會都會腳踩大地。沒有什麼高深的道理,你只要往天地里一站,看看農民,只有那麼一丁點兒,背後是開闊的田野和山巒——時刻地處在這樣的環境里,就會覺得人很渺小。知道自己不能掌控,人就會變得謙卑。城裡的人容易自大,技術讓他們覺得可以控制一切……但人永遠都是自然的孩子,你不可能扭轉自然,只有順應自然去生活。」這形成了馬可最初的價值觀:「要用心、要有情感,懂得尊重,用愛投入工作,而不是把它看成一個賺錢的方法。」
馬可說自己是:「住在城市,心在鄉村。」她的父親是大學教師,教授哲學和經濟學。母親也是教師,閑暇時愛做衣服,一方面為了勤儉持家,一方面因為痴迷。家裡有三個女孩兒,百分之八十的服裝出自母親之手。在80年代,許多人家都有一台縫紉機。逢到周末,母親就把尺子、剪刀和布料拿出來,一做一整天,不眠不休。對於母親的這段回憶,讓她走上了設計之路,高考時,她選擇了設計專業。作為一個標準的「教師子弟」,馬可在校園裡長大,從子弟小學,念到附中。她還記得,學校對面,是一家工廠的子弟學校。工廠的孩子很野,經常拿石頭砸他們。學校的孩子不懂打架,只會說理:「你們不可以這樣。」
在教師之家長大的馬可,有一套堅固的為人準則。她喜歡孟子那句話:「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此所謂大丈夫也。」認為這是中國人的風骨。在某些方面,她像一個傳統中國文人,堅守著「士大夫」的守則——這種老派美德,在當今社會變得罕有而珍貴。她腦中有很多理念,愛思考,也愛講道理,一開始談,便思如泉湧,信馬由韁。她誠懇的眼睛和認真的態度告訴你,她對你講述的這些,發自她的內心。與她長期相處的人,往往受到她言傳身教的影響,感到她像一個先生,主動稱呼她為「馬可老師」。
在台北兩廳院,《白水·微塵》首演的記者會上,她與記者談「中國人的高貴」:「中國人的內在精神,不需要取悅於人,也不需要通過別人來肯定自己。中國的高貴跟西方的貴族不一樣,不在於血統或外在的禮儀,不靠這些外在的標榜,而在於內在氣節。這是內在的高貴,不是符號性的東西所賦予你的。中國的貴族是兩袖清風,是心甘情願地去過清貧的生活,但他是一個"士』。這是中國人最高貴的東西。它是內斂的,沒有顯示的慾望、目的和功利心,人到無求品自高。」馬可說。
具體到服裝設計上,她說「適度」。「在時尚里,經常看到設計過度,這樣的結果是只見衣服不見人。看到衣服沒什麼,要能看到這個人。重要的是,你看到的不是衣服,而是這個人,把內在的美好傳遞出來。如果衣服跑在人的前面,那麼,這個設計是非常失敗的。人不能用"漂亮』和"不漂亮』這麼淺的詞來形容。」這些言辭,令台灣記者十分驚訝,問我道:「現在內地的設計師,都像她這樣嗎?」並在採訪結束後,要求與她合影,照例沒有成功。
馬可的名字徹底溢出小眾圈子,是在2013年的春天。她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聞人物——即使是年長的一輩,也知道馬可——那個給彭麗媛做衣服的設計師。馬可成為媒體追逐的焦點,但她拒絕了幾乎所有的採訪邀約,其中不乏名人。那時,我懷著被拒絕的準備,給她的工作室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希望做一個郵件採訪,她意外地答應了。時間很緊,她卻回復得一絲不苟,竟有3000餘字。其中有一句令我記憶猶新:「人們追逐時尚,卻對美渾然不知。」
「我希望大家能看到時尚光鮮背後的東西。我知道時尚圈的一個現象是,許多公司的庫存堆積如山。原因很簡單,大部分時尚品牌,正價銷售的貨品只有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就已經賺錢了。剩下的東西,通過各種渠道賣掉,資金才可以運轉。商家的思維是,為了衝擊更高的營業額,要保證更充足的備貨量。多出來的這一部分,就成了庫存。但這對於自然意味著什麼呢?一件衣服,有人的勞動,還有自然的付出,它是吸取的地球的養分生產出來的。人類從自然剝奪了大量自己不需要的東西,卻浪費掉,變成一個惡性循環。人類的貪婪讓自然壓力會越來越大。生產商和使用者的這種態度,最後都會變成對自然的剝奪。」馬可義正詞嚴地說。
長久的設計生涯里,馬可經歷良多——她經歷過「三年三份工」的職業初期,成立過自己的品牌,參加過時裝周,為名人做過定製,獲得了許許多多的獎項和榮譽。在「時尚圈」這個狹小的場域里,她走近、觀察、說話,然後抽身出來。她了解時尚圈,也了解服裝行業。但她還是做了自己的選擇。「無用」選擇了定製的方式——這意味著拒絕量產。而在時裝行業,想要有大規模的發展,前提條件就是「量產」。
但她似乎是鐵了心,要走到「消費的背面」。「我對於時尚界這一點很痛恨。就像把牛奶倒進大海,從資本的角度看似乎合理,從自然的角度出發,是違背道德的。你的每一樣製作都應該有目的,而且應該為人的需求製作,不是因為金錢的慾望製作。如果為了慾望而製作,那麼明明不需要的東西,也會被製造出來,推銷給他人。不僅是對於自然的破壞,社會的信任關係也被破壞了。人與人之間變得只有金錢關係。這不是商業和購買那麼簡單,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消失了,幸福感就消失了。」
「一個人是不可能因為只愛自己,而得到幸福的。」馬可說。
為什麼堅持不給媒體提供照片,是為了保持神秘嗎?她搖頭。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堅持這一點嗎,就是為了保持別人不認識我。」馬可語氣輕鬆地說,像談論一件尋常不過的事請,「一旦被人認識了,就會受到干擾。比如你去書店,在路上遇到三個認識的人,你一定會停下來。這就干擾了你原來要做的事,本來是個很簡單的過程。人在面對很多人的時候,很難呈現真實的狀態。中國人講,要留有餘地,你很難把所有真實的想法說出來,所以我盡量迴避這種情況。不出席場合,不公開照片,這是最真實的一種狀態。」
這種堅持確實給她省去了一些麻煩。有一次,她在廣東一帶出差,一個陌生人對她說:「你知道嗎,我跟馬可很熟,就是那個設計師。」馬可莫名驚詫,但她沒說什麼,默默走開了。「我的生活沒什麼改變,還是按照原來的軌跡生活。」不論是在巴黎的走秀,還是「為彭麗媛做設計」,在她看來,只是一些外在的機遇。這些東西或許是「錦上添花」,但馬可明白,「它們都是短暫的,是會很快消失、過去的」。
對於名譽,她始終保持著警惕。「名譽是會害人的。它很容易就把你的自我餵飽。我這麼多年努力,就是為了去掉自我,不要以自我為中心,不要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然而,你知名度大了以後,周邊會有很多讚揚、恭維,有時是真的,有時是假的,你要明白這些。一定要保有清醒的自知。另外,你還需要成長。」馬可得過許多獎,卻不出席頒獎,每每找人代領。「領獎的那一刻,你就是明星,被抬得很高,然而,你總要下來的,總有不在人前的時候。外界一會兒把你抬上去,一會兒把你摔下來。為什麼要把我的精力,放在這些忽起忽落上呢?」
「你要主動去避免一些東西。」這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她不喜歡觥籌交錯的社交場合,感到那些客套與禮貌,太過虛假。「這些場合會慢慢地改變你。如果你不加節制,只想結識各路名人的話。如果沒有這種警戒心,那些本來是虛假的東西,會慢慢變成你心裡認定的東西,這些東西認定以後,會最大地約束你。它們會害了你。我是個創作人,依靠的不是所謂"人脈』,依靠的是內心的東西。」
馬可著迷於「日常生活里的真實」。在北京,她坐地鐵,與洶湧的人群一起、淹沒在城市的地下迷宮裡;去農村,她坐在長途車上,與拿大筐的農民擠在一起,觀察他們的面孔與表情。這讓她感到開心,覺得自己「活得實在」。「我跟真實的人在一起,我需要這種感覺。」馬可說,「我真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跟所有的人一樣。我們是平等的生命。」她的眼中帶著近乎喜悅的神情。在這一刻,她看起來是那麼年輕。
「我內心一直有一個認定的方向。你要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麼。你不能把自己的方向,定在外界給你的機遇上,那你就偏離軌道了。一個人做事情,不可能取決於外界的因素。如果取決於外界因素,那麼,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會左右你的發展。」她做了自己的選擇,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取捨。但馬可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在過去的時間裡,她看著它,一點一點靠近。一切就像她堅持的那樣——她走的路是什麼模樣,未來就是什麼模樣。二
「跳舞如果有意義的話,那就是你做的情,你跳的舞,可以引起土地上人的共鳴。」
「大家的雲門」
雲門舞集的排練場在八里,距離台北港不遠。這裡在淡水河入海口的西邊,頗荒僻,除了山與水,沒什麼可觀看的東西。在過去,這裡是一個老工業區,做石材和造船。練舞場的大鐵皮房子,就是這些舊工廠留下來的,沒有樑柱,空間寬大。儘管就在公路邊上,卻也十分不引人注目。
我們到達的時候,天正下著雨,雨水順著鐵皮屋頂流下來,滴到身上,很冷。進門處,停著許多摩托車——舞者大多住在八里或淡水,每天上午10點,騎車來這裡,先上課,再排練。鐵皮屋冬冷夏熱,對於舞者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在練舞場上,有一張大電熱毯,這是給舞者暖腳用的。冬天最冷的時候,他們在這裡跳上一整天,腳底依然冰涼。

雲門舞集作品《九歌》
台北的出租司機都知道雲門舞集。如果跟他們說要去八里,會有人問你,是不是要去雲門。他們未必都看過雲門的表演,但知道雲門和林懷民,這是台灣最有名,也最令他們自豪的「文化土特產」之一。有時,他們會將車上的林懷民認出來,就跟他聊天,問雲門的近況,還問去別處演出的情況:喬治亞好嗎?北京的進步真的那麼大嗎?
在獲得國際名聲之後,雲門舞集在世界各地演出。一次,《紐約時報》的舞評家問林懷民,為什麼那麼愛在舞蹈里講台灣?他回答:「我們不是在溫習台灣的歷史,我們是在學習台灣的歷史。」林懷民的好友、作家蔣勛說:「雲門思考的不只是空間上的自己,同時是時間上的自己,如何活在自己的時代,如何與自己一整個時代的人有共同的呼吸、脈搏。」
1973年2月,26歲的林懷民,帶著他舞蹈科的學生,在「美新處」進行一場現代舞的示範講座。是年4月,這群人跟著林懷民,開始在租來的25平方米的公寓中練舞。他們稱自己為「雲門舞集」,台灣的第一個現代舞團就此誕生了。「雲門」的名字來自《呂氏春秋》:「黃帝時,大容作雲門。」「雲門」是中國最古老的舞蹈,相傳存在於5000年前的黃帝時代。如今,舞容與舞步均已失傳,只留下這個美麗的舞名。
「我給自己闖了大禍。」林懷民回憶說。在那之前,他沒有參加過任何職業舞團,但他覺得,台灣應該有自己的舞團,這個意念超過了一切。那時的台灣有京劇團,有歌仔戲班,但沒有人知道現代舞團該是個什麼模樣。雲門舞集的第一場演出,在台北的中山堂。一開始,大家覺得,現代舞團的票不可能賣出去的。然而,或許是出於好奇,或許是因為此時的青年人對於文化的渴望,首場演出的3000張票,悉數賣空,場外還有人倒賣黃牛票。演出兩場,兩場爆滿。林懷民完全嚇呆了。「我必須認真學習如何編舞。」
創立初期,所有事情都要親力親為:自己宣傳、寫新聞稿,海報也要自己去貼。有一次,林懷民與同伴在台北西門町轉了一個下午,只有一家皮鞋店允許他們將海報貼上。朋友頗為憤懣,說社會不支持藝術。林懷民說:「你有沒有支持清道夫?清道夫會不會說社會不支持我?憑什麼覺得社會上的每個人都要來掛你的海報呢?」有人願意貼,他就感到非常開心,送人家演出票。「人家不幫忙是應該的。有人幫,就要感激,要珍惜。」
「決定雲門走向的,是人民。如果他們不買票、不拍手,你做不下去。看到他們開心,你就覺得,這個事情可以做下去。一直是有這樣的一種互動在。」林懷民對我說。2008年,雲門在八里烏頭山租賃的排舞場遭遇了一場大火,新聞播出之後,雲門收到了4000多筆捐款,一些來自企業,一些來自民間。「他們就是覺得,雲門是我們大家的。」林懷民說。
在社會的幫助之下,雲門未來的新家——淡水的「雲門劇場」,將在2015年4月開幕。籌備新家是一件費心費力的事。林懷民對雲門的舞者說:「我們今年不要編新舞了。」但舞者們不同意。「雲門的舞者都很辛苦。但他們很愛跳舞,能留下來的人,都是因為喜歡。他們不是把跳舞當作一個工作,就是愛。」
「沈從文在《邊城》里說,要離開家鄉,出去看更大的太陽。要向前,看更新的東西。即使在這個過程中,在路邊死掉了,那就死掉了。雲門的舞者,有同樣的東西。」林懷民對我說。
在舞場,林懷民指導舞者,一半在看,一半在說。「腳不要抬得太高。頭髮要落下一點兒,要毛毛的,自然一點。」林懷民說,編舞是「大家一起冒險犯難」。他無法將自己關在房間里,苦吟半天,只為了三五動作。編舞時,他離不開舞者。編舞是一個「提問、回答」的過程,他會讓先舞者「動動看」——抬左腳還是抬右腳?是蹲下還是立著?跳躍要跳到多高?有時候,舞者的動作會跟不上他的嘴。有時候,講的人流利,動的人流暢,舞句就出來了。「不能想,要動。」
「所以,舞者是音符,您是指揮?」
「不只是這樣,我連音符都會改寫。」林懷民說。
「廚師是他,我們只要保持好我們的素材就可以。」舞者蔡銘元對我說,「老師要求我們用肢體,要客觀,用內在的東西呈現出來。」在那《水月》里,蔡銘元有一個輕蹲的動作。林懷民對他說,要像一滴墨水,「用一滴墨水的力量去渲染整個舞台」。這讓蔡銘元感到「不可思議」。後來,他逐漸明白了林懷民要的東西——自在,卻有力量。「回想起來,你會知道這其中的藝術性該怎麼表達,身體該怎麼展開。跟他對話,要有一定積累,不然會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沒法跟得上他。」
蔡銘元在雲門跳了15年。在轉到一團之前,他在雲門二團跳舞,是雲門二團的創團舞者。「雲門舞集2」創立於1999年,與雲門一團相比,風格更為年輕,主要培育年輕優秀的編舞家和舞者。二團的另外一個重要責任,是做舞蹈紮根工作,深入台灣各地校園和城鄉,為學生和基層民眾演出。他們還給學生上課,告訴他們什麼是現代舞。下去表演的時候,往往全場爆滿,進不了場的「瘋狂」觀眾,會從窗戶爬進來。蔡銘元記得這些「眼睛對眼睛」的回饋:「最感動的就是看到小朋友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會發光,會學你的動作,很直接,很疲勞,但因為這些,感到很有動力。」
林懷民認為,「有怎樣的生活,就會呈現怎樣的舞者」。他指導學生,有一套「匪夷所思」的方式。2012年,林懷民擔任第六屆「勞力士創藝推薦資助計劃」舞蹈類導師,指導全球選岀來的巴西編舞家艾德瓦多·福島。這名巴西學生與他見面之後,林懷民並沒有告訴他該如何舞動身體,而是把他一個人扔在花蓮,讓他「重走媽祖路」。巴西學生說,在他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嚴厲的老師。
「林老師講話很大聲,好像在用生命跟你交流。」周章佞笑著說。她在雲門待了21年,是年頭第二長的舞者。當她告訴我,她今年已經45歲,女兒明年要考大學的時候,我很是吃驚。這不僅因為她的臉上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迹,更因為她的舞蹈。我看過她在《行草》里的表演,也在連排現場看她獨舞,輕盈的體態和流暢的線條,讓人以為這是一個年輕舞者。
雲門的女舞者,是十分特別的一群。舞者的職業生涯原本有限,對於女性,則更為短暫。除了要像男性一樣抵抗身體機能的衰老,還要面對人生中的一些特別關卡,比如養兒育女。在許多舞團,女舞者選擇做母親,意味著選擇了告別舞台。但在雲門,成為母親後,舞者依舊活躍在舞台上,這是自第一代舞者開始的傳統。林懷民認為,孕育會增加女性的生命內涵,使她們更為敏感,只要願意傾聽身體,她們可以成為更強大的舞者。「那樣強烈的突破,不會發生在男舞者身上。」
「台灣這個環境,可以讓雲門這樣的舞團活著。換一個地方就不會這樣,比方在紐約,絕對不是這樣的舞。大部分歐洲舞團,都規定男舞者35歲就要退休。還有一些團,規定舞者不能生小孩。可我始終不信這個,我希望他們能做得久一點。你看京劇團,90多歲都還在演。有很多經驗,是你沒法教他們的。舞蹈與你整個的人生,有共通的美學和哲學基礎。」林懷民說。
周章佞加入雲門,是1993年,跳的第一支舞是《九歌》。雲門是她畢業時的第一志願。在那個時候,整個台灣,稱得上專職的舞團,只有雲門舞集。一些舞蹈學校畢業生,會在畢業後選擇出國,希望加入海外的某個舞團。但周章佞沒有這麼想。「雲門經常跳一些與自己文化有關的東西,我是那種有文化使命感的人。」她說。
台灣每年有許多舞蹈畢業生,能進入雲門的舞者卻是鳳毛麟角。新舞者進來後,通常有兩年適應期,在這期間,他們要融入環境,還要學習「雲門的技巧」——學習的項目包括:芭蕾、現代舞、京劇身段、靜坐、太極導引、內家拳、書法……雲門採用傳統的訓練方式,卻不做傳統的表演。「它只要那個養分。最古老、最傳統的養分,一定是最好的養分。那個東西可以存活這麼久,一定有它的必要性。」
「經歷了這些新的身體訓練,舞者的身體會更豐富,你的內觀——也就是觀察自己身心的狀況的能力,會越來越強。」周章佞對我說,「我之所以今天還能站在這個崗位上,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訓練。你可以重新去發現,讓你的舞蹈生命更長。」
「林老師用情至深。在他的作品裡面可以看出來。他對周圍的人也是這樣。用情很深的人,對人的要求會很高,因為他知道你身上有這個力量,這就是愛之深,責之切。他看得到這一切,每個孩子身上有的東西,他會把聞到的東西誘出來。一個人沒有情,就沒有太多的要求。」李靜君對我說,「林老師只是堅持,他知道事情可以做到更好,就不會停滯。」
李靜君是雲門最為資深的舞者,在雲門工作了31年,現在是雲門舞集助理藝術總監。加入雲門那年,她只有17歲。「決定跳舞的時候,我沒有想那麼多。有一天不能跳了怎麼辦?要是想那些,一開始就不會來了。我爸當時就認為我是發瘋了,未成年,不理智。」李靜君對我說,「我想林老師肯定也沒想那麼多,想那麼多就不會做了。把條件都寫出來,嚇都嚇死了,真的就不用做了。」
她加入雲門,是在1983年。那時雲門成立10周年,重新演出經典劇目《薪傳》。此時的李靜君是一個高中學生,看這出舞時,她感動得直掉眼淚,「連鼓掌的力量都沒有」。「《薪傳》是一個很大的震撼。我非常震驚,不知道舞蹈可以傳達這樣的力量。我當時還小,但是感到有一種東西打到了心坎里。」
《薪傳》是一出講述先民篳路藍縷的舞劇,「用舞蹈書寫了台灣的身體記憶」。演出很特別,在一個籃球場——它的劇場性,來自四面八方,在平常的劇場里,觀眾只可以看到一個面。舞蹈中有一段「插秧」,可以聽到很多聲音,在籃球場那樣開闊的場地里,勞動者的回聲特別大。「這些聲音是直接到血液里去的,你聽到這些聲音,感到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李靜君說。在看到《薪傳》之前,她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去跳現代舞。
「我從沒想自己要跳怎樣的舞。就是跟著這個編舞家,這個團。身體是這個舞團的工具,要跳什麼舞,身體就跟住,同心協力找到身體的方向。」李靜君說。她生長在高雄,那時的台灣,沒有特別的城市概念。此時,雲門已經有了很大影響。即使是高中學生,也知道舞團的名字,並非小眾文藝。「那個時代也比較單純。雲門有一股很強的力量,影響著它的觀眾。」

合作者馬可與林懷民
「那時沒有舞蹈系,想要跳現代舞的人,是真的想要跳,鐵了心也要跳。他們可以不在乎任何代價,就是要跳舞,怎樣嚴苛的條件都打不倒他,怎樣的經濟狀態都打不倒他。」李靜君對我說。她感到自己的年輕時代很幸運,可以跟雲門的創始團員一起跳舞。「我知道那樣的精神。雲門很幸運,有這樣一代人,他們奠定了雲門的精神。」
什麼是雲門的精神?「是對於這片土地的愛。」
「我一直在想,這樣的力量從哪裡來?跳舞如果有意義的話,那就是你做的事情、你跳的舞,可以引起這個土地上的人的共鳴,而且是很深的共鳴。不是你看了,鼓個掌說,這個還不錯。不是這種。它有更深的意義。」李靜君對我說,「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因為你有更大的目標,就是關懷這片土地。」
大地上的舞者
林懷民的家在淡水河邊,離鬧市很遠。這是一棟老居民樓,從外牆的顏色可以看出已經建造了一些年頭。樓層不高,樓內沒有電梯,頗似北京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居民樓,充溢著市民生活氣息。在樓外,可以看到爬出居民院子的絲瓜花,還有一隻流浪狗。林懷民給這隻小狗取了一個名字叫「格格」,每天喂它。他的門上,貼著一張老海報,是少女時代的林青霞,雙手托腮,出現在她的第一部電影《窗外》里。
我們的談話從一杯咖啡開始,然後是《白水·微塵》。它的誕生,因為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八號弦樂四重奏》。這是林懷民很早便想做的東西。年輕時,他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感到「被電在那裡」。10年前,便希望將《第八號弦樂四重奏》編成舞作。「但我不敢編,因為太過偉大。」林懷民說。直到近些年,頻繁的天災人禍,讓他感到人之渺小,「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微塵」的名字出自《金剛經》,「微塵眾」。取的是字面上的意思,感嘆人類渺小,宛若微小塵埃。
為了給「微塵」找一個「伴兒」,林懷民找來了薩蒂的鋼琴曲來做「白水」。林懷民說,這些都是「他口袋裡的東西」,原本是各走各的,走著走著,就碰到一起了。「我自己做什麼,我也拿不準,沒有劇本。結果就是,本來要東,結果就跑到西。」他跑到池上,掏出手機將熟悉的河流拍了拍,再叫攝影師處理成黑白,當了「白水」的影子。跟「微塵」放在一起,他覺得很好。
「北京有多少次能看到河?我們對於大自然的印象,是影像給我們的。我就把自然里的一個影像,拉來變形。重點還是在舞蹈,但有一個相同的感覺在裡面,我們今天看到的許多,其實都是修飾過的。」林懷民說。
「白水」與「微塵」,一白一黑,好似天堂與地獄。「白水」透亮,沁人心脾;「微塵」濃烈,震撼人心。在舞蹈的最後一幕,舞台只余熾熱的紅黑二色,演員好似迷失在濃霧中的難民。他們奔逃、反抗,卻一再潰敗。在越來越濃郁的煙霧中,舞者相互支撐、勉強站立,「無言的嘴」一張一合,宛如水面上,殘喘的魚。
作家駱以軍說,《白水·微塵》是雲門的「歸零」。從《薪傳》、《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在40餘年之後,林懷民回到了舞蹈本身。「這不是哪個世界、哪個人,或者哪一個故事,這就是今天的世界,是上帝看到的、普世的東西。20年後世界就會好嗎?也不會吧。人的處境總是這樣,有一種悲苦。可以做掙扎,它們有意義,但是沒結果。」林懷民說,這個舞蹈,表達了「一種憤怒」。
林懷民成長於上世紀60年代。「時代的潮流讓年輕人覺得有責任,也有能力改變世界。」60年代末,他去到美國,正趕上嬉皮士運動。舅舅去紐約,看到侄子一副「邋遢模樣」——長頭髮,破牛仔,還不愛穿鞋——跑回來跟他父母說,快讓他回來。那時的紐約可以光腳,西海岸可以坐順風車。「那時人跟人有種信任,現在誰都不信任誰。那個時代是好時代。」最大的挫折,來自一件小事。在愛荷華大學讀書時,一個洋人對他說,喜歡中國文化,特別是水墨,最愛「八大山人」。「我那時就以為是八個老頭,真的這麼以為。」林懷民告訴我,他當時25歲。回到台灣後,他開始想了解中國的傳統。
所有人都說,林懷民愛在舞蹈中用「傳統」。但他自己卻說,在舞蹈中對於「傳統」的運用,是他的「一種補習」。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做傳統。」林懷民對我說。《水月》是一出取自佛經的舞蹈,他用了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作為配樂。海外首演在柏林。德國人問他,為什麼要用德國音樂?林懷民回答:「巴赫在我家已經入籍了。」「對我來說這就是現成的。我不會說,什麼是『東方』和『西方』,也不會說,什麼是『傳統』。」
14歲時,林懷民開始寫小說,那是60年代初期。台灣的氛圍十分緊張。在他還小的時候,大人常說的一句話是:「勿論國事。」但人還是抑制不住,在半夜裡談論「2·28」事件,作為孩子的林懷民便在沙發一角聽。「那時你什麼都沒得讀,沒有魯迅,沒有巴金。你的出路,只有海明威和菲茲傑拉德。如果那個時代不是這樣,說不定會是另外一個時期。」林懷民對我說。
70年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時代,也是一個「戒嚴」的年代。方言節目一天只能播一集,許多文學作品不能出版。年輕人追逐以西方思潮為主的現代化,知識分子思考傳統文化的價值,這推動著第一波本土文化思潮的爆發。雲門舞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誕生的。
一開始,朋友建議他弄個現代舞團,林懷民說,如果要弄,就要到社區和農村去演。「我是在60年代長大的。我沒有想過要當一個創作者。我想要當的是舞蹈的赤腳醫生,跟大家一起分享。因為有了這個,才有了雲門。」林懷民對我說,「雲門的初心不是為了掙錢,是為不能上劇院的人演出。」
文字曾一度成為他的障礙。「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把文字的束縛洗脫掉。」林懷民告訴我,「舞蹈本身就是動作,文字會牽絆它。我常常說,你看白蛇,她就只能做這樣一套動作,青蛇怎樣做也做不了白蛇的動作。你要把角色勾勒好,就必須這樣。但舞蹈應該有很多的可能性,有解釋空間。舞蹈是民主的。」
在林懷民眼中,雲門最壯烈的時代,是上世紀80年代。舊秩序崩解,人民要求更全面的自由開放與權益。連農民都跑上街頭請願,無殼蝸牛躺在忠孝東路與他們一起抗議。80年代初,雲門號召起一批人,開始搞「藝術下鄉」。那時的台灣,沒有多少戲院。
「台北有,那其他地方怎麼演?我們去體育館,自己搭,平地起高樓。」舞台的所有地板,都是舞團從台北帶過去的。在表演之前,最忙碌的工作是拼地板,一塊一塊搭起來,就像歌仔戲搭台一樣。開演後,湧進來三五千觀眾,幾乎要把體育館擠破。「那個時代,大家就這樣做了。」
從1980年開始,雲門舉辦「藝術與生活」聯展,到1982年,「藝術與生活」的活動做了3屆,演出了200多場。全台灣最好的藝術家,滿鄉遍野地跑。知名歌唱家,領了兩張火車票,跑到一個鄉下地方,在破鋼琴旁邊做他的美聲唱法。「沒有人想到賺錢,就是藝術家的行為。」林懷民說,「經濟的平權自古以來就不可能發生,但文化的平權,台灣的希望非常高。」藝術下鄉的傳統,雲門一直延續到今天。
透過舞蹈,雲門對80年代的社會現象提出反思。1986年的《我的鄉愁,我的歌》,是台味最濃的一支舞。然而,這也是雲門暫停之前的最後一支大型舞蹈。80年代後,台灣社會發展急劇,精神卻遭遇著危機,大環境一片「亂、貪、躁、爭」。人民對於金錢的追逐,不分城市與鄉村地蔓延開來。安定淳樸的社會,逐漸走了樣。羅大佑在歌里質疑的問題,同樣困擾著雲門。
此時的雲門,在國際上影響逐漸攀高,回到自己的土地,卻感到鬥志虛脫,「不知道這拼是為了什麼」。社會富了,但云門自創團以來便存在的財務問題,卻絲毫未見改善。「大家的雲門」,無力感越來越強。林懷民不得不重新思考舞團存在的意義和雲門人的未來。1988年9月18日,成立了15年的雲門舞集,宣布無限期暫停活動。
雲門停掉以後,林懷民開始了人生的第二次「流浪」,他稱為「偉大的、最喜歡的日子」。
一個月之後,他已經在西安了,再到洛陽、蘭州、敦煌、北京、連雲港、蘇州……又去印度、尼泊爾……這段經歷,成為雲門復出的養分。暫停期間,林懷民有過難忘的經歷,是一個出租司機給他的。他下車後,司機打開車門,在後面大喊:「林老師加油!」「我問他看過雲門嗎?沒看過。可是他說沒有雲門,好像就少了些什麼。」林懷民說。
1991年春,雲門舞集宣布復出,似乎重新找回了與社會對話的力量。「在90年代的最後,林懷民似乎回到了自己,放下背負了很久的『使命感』,以更自由的方式為人的動作找到美的可能。」蔣勛說。這一點,從雲門舞集此後編排的作品可以窺見一斑。過去的雲門強調身份意識,現在的雲門,更關注於藝術本身。
雲門復出後的一個重要作品,是屈原的《九歌》。「跳舞的人讀一點書,就會掉到一個陷阱里,那就是九歌。」林懷民對我說。這或許是纏繞在他腦海中最久的一個作品。在印度和巴厘島繞了一圈之後,他忽然想明白,《九歌》的世界可能是怎樣的。「有人問我要不要去長沙,我說去有什麼用了,都是現在的世界了。」林懷民不以為然地說,「在印度和巴厘島,人和神是生活在一起的。《九歌》就是在那裡找到的鑰匙。」
「林老師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作品跟人的關係是什麼,跟社會的關係是什麼。隨著他年紀的增長,他看的東西更寬廣了,中西古今的界限也就不見了。他後期的東西是通的,就是『游於藝』。」李靜君對我說。
林懷民說自己,不會「做研究」,是在「過日子」。「讀書是慢慢看,煩了就丟掉。我不會去做研究,研究必失敗,我就是過日子,有些東西會變成一種內分泌,留在你的身體里。」
有時候他很認真,比如在做舞劇《稻禾》的時候,一本正經地買了幾本關於稻米的書來看,但他也說:「沒有一行幫我的忙。」
有一年,雲門在高雄演《紅樓夢》。從賈寶玉誕生開始,天便下雨,演出被大雨砍斷3次,90分鐘的演出硬是演了3個小時。雨停之後,林懷民叫工作人員打掃舞台,準備隔日再演,誰知,看到滿場的觀眾都留在原地。「我說,下雨了,大家回家,明天再來。他們說,不要!」3萬多人就這樣,在雨裡面看完整場演出。「結束後,大家開心得不得了。全部為自己拍手。」這是林懷民最為感動的演出之一。
「雲門的戶外公演,是一個社會的定期的儀式。不只是藝術,也是一個活動。演出的時候,他們碰在一起。演出結束,他們一起去搭地鐵。雲門的東西是,我們在一起,是這種感覺。」林懷民說,最開心的事情是沒有開演之前,「那個感覺真好」。
雲門的觀眾,經常給他帶來難忘的回憶。1999年,「9·21」台灣大地震之後,舞團去災區醫院演出,現場的觀眾特別的多。後來有一天,一個陌生人跑來對他說,請他向雲門的全體舞者說謝謝。在地震那一年,他的家沒了,全家在車棚下過日子。雲門來演出時,全家大小跑去看,特別開心,他永遠記得這個時期。「這就是我們最後的收穫。」林懷民說。
他經常重複一句話:沒有壞觀眾,只有壞演出。「他們為什麼會看完,因為台上演得好看。知識分子習慣通過知識,來看懂一出表演。普通觀眾只是覺得,好看,這就好了。」在一場演出里,有一個農民大伯蹲在演出場里,一邊看,一邊抽煙。林懷民問他,好看不好看?他說好看。再問,為什麼好看?農民說:他們(舞者)的腳踩得很實。「他在那裡看了兩三個小時,看到的全都是腳的事情。每個人都有他覺得好看的東西。」
林懷民對於農村懷著特別的感情。「雲門喜歡往鄉下跑,馬可也喜歡,這一點我們很像。」林懷民笑著說,「她做的是手工藝,我們做的也是手工藝。」
林懷民的家鄉,在台灣嘉義的新港。他在這裡度過童年。離開後,每個寒暑假都會回鄉,去祖父母那裡「承歡膝下」。他的家離農貿市場不遠。那裡人來人往,農人拿著農產品來,久了便相識,談話之間,農民會給這個小朋友一把花生、一些地瓜。街道之外,是嘉南平原,天氣好的時候,看得到阿里山。農人四季忙碌,收穫時節,在厝前空地,攤開一地金色的稻米。當我們向他提及所謂「田園生活」,他哈哈大笑:「你說的這個就是魯迅先生寫的,士大夫坐著烏篷船,曰,好一幅田園行樂圖。」
「牧歌是沒有的,農村有的是粒粒皆辛苦的生活。他們坐椅子的時間很少,一直蹲著。」林懷民說,「水和稻米,這些都是本能的東西。」
在他的舞蹈作品中,經常可以看到稻米的意象。這是林懷民的稻米情結。在70年代的《薪傳》里,有「插秧」一幕;在90年代的《流浪者之歌》里,他用了真實的稻米;2013年,在雲門創立40周年的時候,林懷民創作了舞劇《稻禾》,藉以向大地和尊重大地的農民致敬。《稻禾》在池上演出,這裡是台灣知名的稻米產地。舞台搭在田地之間,舞者背後,是起伏的山巒和連綿的稻田。
「我沒有期待的觀眾。一旦開始編舞,我就掉入陷阱,就糊塗了。我沒有想過,觀眾是誰?是不是合適農村?從來沒有。農民就一定要看花鼓燈嗎?也不一定。我拿去紐約、莫斯科演的東西,一樣拿去農村演。到鄉下演出,比去紐約演出難,要真的好看,他們才會認可。」林懷民對我說。
民謠歌手林生祥說,雲門40年的行動,像在創造一種「與土地和解的力量」:「跟鄉親父老和解、跟土地和解,似乎在補償著台灣土地的創傷。」
但林懷民說,他是一座橋樑。「是舞者和社會之間的一個橋樑。我們是台北跟鄉下的橋樑,藝術跟社會的橋樑,不是一個媒體,不是一個網。很多事情的完成,是很多力量一同來完成的,不是我。我一個人做不來。」
「你問我,做了這麼多年,我快樂嗎?雲門沒有慶功宴,首演完後,大家在後台吃點小東西,聊聊天,就回家睡覺,第二天還要演出。我沒有時間開心,也沒有時間非常難過,永遠有下一樁事。我永遠覺得,『截稿日期』到了,來不及了。」在《說舞,說人生》里,林懷民這樣寫道。
「我一直在想,林老師為什麼要編這麼久的舞。除了熱愛以外,應該是透過舞蹈對土地的愛,只有真愛,才會讓一個人做一件事情做很久。做一個舞團,是要經歷很多挫折和沮喪。你每天面臨挫折的機會,比面臨順利的機會要大得多。」李靜君說,「只要拿出心來,人跟人是很一樣的——只要願意的程度一樣,不論你是30歲,還是80歲,統統都一樣。這是人最珍貴的。藝術就是你的內在反應。」
2009年,林懷民獲得了歐洲舞動國際舞蹈大獎頒贈的「終身成就獎」。評審團稱他為「創新舞蹈的先驅,與喬治·巴蘭欽、威廉·弗塞斯、莫里斯·貝嘉等20世紀獨創性的編舞大師同層級的藝術家。」2013年,繼瑪莎·葛蘭姆、默斯·坎寧漢、皮娜·鮑什之後,林懷民獲頒了美國舞蹈節「終身成就獎」:「對舞蹈無懼無畏的熱忱,使他成為當代最富活力與創意的編舞家之一。」
「我不覺得自己有天分。」林懷民對我說。40餘年堅持下來,一開始是因為想跳舞,後來是因為,「跑不掉」。「我必須編舞,跟創作慾望沒有什麼特別大的關係。我年紀已經這麼大了。創作衝動?有。不做,也可以。這是牽牽絆絆的東西。舞者都這麼認真。不是說我要編舞,我要做藝術家。」甚至連稱他為編舞家,他也不置可否:「我是嗎?」
在林懷民家中,我沒有看到一張與舞蹈相關的照片。這是他自己說的:媒體上那個林懷民,不會帶回家。他過他的日子,做他現在要做的事情。不論演出是在全世界最有名的劇院,還是在無人知曉的台灣鄉野,他從頭到尾感到的只有兩個字:緊張。演完後,一定會去拜拜,喝一口酒,壓壓驚。即使得了獎,「面對下一個舞,還是會發抖」。得了什麼獎,這不是他最關心的事,他比較在意的,依然是,如何面對發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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