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爾西的死刑:一場沒有勝利者的審判

5月16日,位於開羅警察學院的一家法庭就有關越獄罪的案件宣判,以涉嫌2011年策劃越獄、襲擊警察判處前總統穆爾西和其他118名被告死刑。其中,不少被告都是埃及穆斯林兄弟會(之後簡稱穆兄會)的高層領導人,包括穆兄會總指導穆罕默德·巴迪亞以及前議會發言人穆罕默德·薩阿德·卡塔特尼。這是一個月內埃及法庭對穆爾西的第二次判決,在四月,他因為在任期間對示威者的非法羈押和虐待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此外,他還面臨著泄露國家機密、腐敗和蔑視法庭等多項指控。兩年前的今天,穆巴拉克與如今的穆爾西一樣控告纏身,而如今埃及法庭不斷用各種理由對其免於追究責任。同為前總統,為何穆爾西和穆巴拉克的命運如此不同?

從穆巴拉克執政時期到「阿拉伯之春」再到現在,穆巴拉克和穆爾西經歷了多次從「朝堂君」到「階下囚」的地位倒置。在2000年到2005年之間,穆爾西是埃及人民議會的議員,同時擔任穆兄會指導局成員和穆兄會議會黨團主席。當時的穆兄會吸取了與納賽爾和薩達特政權暴力對抗失敗的教訓後,決定積極融入埃及的選舉政治。他們擁有清晰的奮鬥目標,即在精英層面掌握埃及的國家機器,一旦權力穩固,就可以在埃及實行伊斯蘭式的政治改革方案。但穆巴拉克通過修改憲法規定總統候選人必須獲得三分之二議員的支持,只佔議會少數名額的穆兄會始終無法通過選舉奪取政權。穆巴拉克還掌握著軍隊和內政部等強力部門,一旦發現穆兄會的活動威脅政權穩定,就對其成員採取強力措施。穆爾西就曾經兩次被捕入獄,最後一次是在2011年發生反穆巴拉克的抗議示威期間。1月28日,穆爾西和其他一同被捕的穆兄會成員在外部武裝人員的幫助成功越獄,這件發生在穆巴拉克統治時期的事件成為了他如今被判死亡的罪狀。

「1.25」革命後穆巴拉克的下台被穆兄會視為「天賜良機」,它打破了前政權對反對派設置的選舉障礙,讓他們有機會實現「選舉上位」的目標。穆兄會常年在政府無法觸及基層社區為埃及百姓提供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擁有遍布全國的組織網路,且經濟融資能力強大。彼時的埃及人民對長期作為穆巴拉克政府反對黨的穆兄會寄予厚望,認為他們是真正能夠改革前政權沉痾的力量。2011年到2012年,穆兄會所支持的「自由與正義黨」在議會和總統選舉中獲得了雙重勝利,自正黨成為議會第一大黨,黨首穆爾西當選埃及總統,這似乎就是埃及人民對他們在穆巴拉克時期苦心經營的回報。

然而,選舉的壓倒性勝利使穆兄會誤以為自己可以在埃及政治轉型中任意施展選票賦予的「合法權威」。穆爾西當選後,宣稱自己將「在國家內部清除舊政權的『殘渣』(fulul)」,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強化自己的權力:試圖通過修憲取消司法機構對總統權力的監督權,在政府和軍隊中重點提拔親穆兄會的官員,在議會中打壓世俗自由派政黨的聲音,這引起了其他派別對穆爾西專權的恐懼。與政治鬥爭中的果斷堅決相比,穆兄會在選擇政治盟友和施政藍圖時卻顯得首鼠兩端。在2011年憲法公投和議會選舉時,它極力討好渴望穩定的中產階級,而在2012年總統選舉時又與塞萊菲派等伊斯蘭勢力結盟,號召他們投票給「伊斯蘭主義總統」。類似的政策混亂還體現在穆兄會的意識形態上。在穆爾西當選後,穆兄會總指導穆罕默德·巴迪亞即表示要在埃及推行伊斯蘭教法,但為了平息大眾對「佩戴頭巾」等限制性措施的恐懼,穆爾西又多次出面否認這一說法。由於缺乏執政經驗和切實的政治改革方案,加之對其他政治勢力採取非包容的態度,穆兄會的執政讓渴望在革命後獲得新生的埃及怨聲載道。

執政以後的穆兄會一直面臨著嚴峻的身份危機:它想要成為什麼?在穆巴拉克時期,穆兄會是用伊斯蘭道德改造社會的傳教式組織,也是推動政治改革最忠實的反對派。但是,也許是因為穆巴拉克的倒台是「幸福來得太突然」,穆兄會並沒有準備好成為埃及的執政者。穆兄會「回歸伊斯蘭本源」的口號更多只是托古改制的政治說辭,在國家與社會關係、世俗與宗教的分野、基督教少數族群權利、婦女地位等具體問題上,他們既沒有成熟的改革計劃也沒有儲備好相關的執行人才,這才導致穆爾西上台後只能回歸穆巴拉克專權的老路。

穆兄會的無能引發的埃及政治和經濟的雙重混亂,使越來越多的埃及人開始懷念穆巴拉克時代的舊體制下的社會穩定。事實上,革命爆發以後,穆巴拉克時期的舊政權勢力從未被真正打垮,他們只是在默默等待時機東山再起。從納賽爾時期開始,軍人以及文官化的退役軍人一直是埃及的權力核心。在穆巴拉克時期,執政黨民族民主黨為首的黨政官僚和具有相對獨立性的司法機構成為新興的權力集團,與軍隊共同構成政權的決策中樞。雖然這三股在穆巴拉克體制內的政治力量的立場並不完全一致,但總體來說,他們都傾向於建立世俗化的國家,這與穆兄會提倡的伊斯蘭教法治國理念格格不入。在「1.25」革命後,反對穆巴拉克時期的舊勢力成為埃及新的「政治正確」。為了緩和民眾激烈的革命情緒,舊政權三大力量策略性地選擇了與伊斯蘭主義者暫時妥協。不過,他們表面上承認穆兄會在選舉中取得政治地位,暗地裡卻對穆爾西政權採取「不合作」的態度。司法機構和議會中的世俗自由派議員聯合阻撓穆兄會的修憲提案,各公共部門的執行人員對穆爾西內閣的政令陽奉陰違。他們深知,在缺乏舊政權勢力合作的情況下,「政治新人」穆兄會肯定無法有效地治理國家。劇本果然如期上演,當穆兄會陷入政策失效的泥潭時,舊政權勢力適時地「響應民意」,以軍方接管的形式取締了穆兄會政權及其組織。

2014年5月,軍方出身的塞西當選總統,埃及政壇的「善惡對比」再次反轉,穆兄會成為埃及「再次革命」的對象。塞西政府不僅如法炮製穆兄會審判穆巴拉克的劇本,對穆兄會領導層在執政期間的類似罪名進行清算,還以「反恐」為名在埃及各地清剿穆兄會的基層組織,試圖徹底剷除穆兄會在埃及的勢力。塞西政府能否將穆兄會從埃及土地上抹去呢?其實希望渺茫。穆兄會在埃及國內外都擁有龐大的經濟網路,多年來養成了快速轉移和隱藏財富的能力,而且埃及和伊斯蘭世界的民間宗教慈善機構基本上在政府控制之外,這為穆兄會提供了豐富的融資渠道,這使得埃及政府凍結其財產的措施很難真正發揮作用。此外,塞西政府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在於它的「反對伊斯蘭主義者」立場,如果穆兄會徹底消失,失去共同敵人的軍方和埃及世俗自由派可能出現內部分裂。從歷史經驗看,軍方打壓穆兄會還可能激化國內的暴恐事件。20世紀90年代的阿爾及利亞內戰殷鑒不遠,政府通過武力將溫和的伊斯蘭主義者排除在政治之外,後者被迫在阿境內開展更為激烈的反政府武裝鬥爭。

縱觀埃及歷史,穆兄會在各個政權時期都遭到過政府的打壓,納賽爾時期的手段遠比塞西政府激烈,而穆兄會每次都在奄奄一息後奇蹟般重生。因此,即使遭受「死亡宣判「的滅頂之災,埃及穆兄會未來的走向還存在多種可能。

從穆爾西下台後的種種跡象表明,塞西政府對穆兄會重返埃及政治並不持完全否決的態度,前提是穆兄會接受塞西政府設定的新規則。這些規則包括:穆兄會承認塞西政府的合法性、停止遊行和示威活動、不再堅持穆爾西重返總統之位、接受對穆兄會領導人的法律審查。目前來看,穆兄會不可能接受這些條件。他們自恃穆爾西擁有民選總統的合法性,在國際上擁有歐美國家的同情,中東地區的土耳其和卡達也對穆爾西複位抱有希望。此時向軍方屈服只會降低其組織內部的團結,打擊其支持者的政治熱情。

我們很難猜測塞西政府此時宣判穆兄會領導層死刑的動機。長期來看,軍方在政治和經濟中的強勢地位難以被撼動,它將繼續主導埃及未來的走向。作為「家長式」的領導者,塞西也許並不希望看到社會撕裂和國家內鬥,但是在經濟不景氣、高失業率、物價飛漲的情況下,將穆兄會塑造成「腐敗無能」、「與外國勢力勾結」的反動形象,能在一定程度上通過消費「革命」、「愛國」等話題來轉移民眾對政府的怨氣。不過一旦死刑判決獲得大穆夫提同意後得以執行,埃及社會必將走向仇恨和對立,塞西政府也只會在自己建構的二元對立話語里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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