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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 薛舒小说:香鼻头

香鼻头薛 舒

殷小妹坐在一张旧竹椅里,旧竹椅摆在方裁缝家门口,坐在旧竹椅里的殷小妹眼睛定泱泱地看向西市街尽头,那里有一座高耸的石拱桥。下午四点钟,石拱桥上冒出一颗硕大的黑脑袋,紧接着是一双滚圆肉实的肩膀,然后是鼓鼓囊囊的白衬衣一高一低的前襟,再然后,两条沾了一块灰一块泥的裤腿交错上升,与此同时,一双几乎看不清颜色的脏球鞋露出来……待那矮壮敦实的身躯完整升上桥头,殷小妹一挺腰肢,在一阵竹椅吱嘎乱响声中站起来,朝桥头渐渐接近的壮憨的身影呼唤道:方弟弟——方弟弟——姆妈在这里——

自从嫁给方裁缝后,殷小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一张竹椅里,仰着头颅看西市街尽头的石拱桥,看桥上来来往往的人。方裁缝的家就在桥下的西市街上,不管春夏秋冬,那把竹椅总是摆在家门口。有人从石拱桥上走过,都要被殷小妹从头到脚看个透,一直看到那人走至跟前,走过她家门口,她还要跟着扭转脑袋,直看到那背影渐渐消失在西市街的另一个尽头。看多了,殷小妹就把西市街上的街坊邻舍认了个遍,还知道了他们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几时上班,几时落班,几时买菜,男人几时换一趟煤气罐,女人几时回一趟娘家……38号的沈家姆妈,每天下午四点半去买菜,那会儿,市场里的落脚菜不到早市菜价的一半,下午五点,桥头就会升起一颗梳着花白发髻的瘦削脑袋,那是买完菜回家的沈家姆妈;67号的辛老师,在城西小学教语文,公公得了肾衰竭,学校照顾她,给她排下半天的课,中午十二点,桥头就会升起一张蜡黄憔悴的脸,那是去医院给公公送完饭回来的劳碌的辛老师;还有101号的季先生,五十来岁的男人,不工作,成天在西市街上逛来逛去,从北头的棉花店,逛到南头的方裁缝家门口,再往前踱十来米,走上石拱桥,让自己高高地站在桥上,仰着脑袋看西边天空里将落的太阳,或者低下头,看桥下闪烁着光斑的川杨河。

石拱桥是西市街的制高点,晴天的傍晚时分,站在桥上朝西看,只见一枚红彤彤、沉甸甸的大太阳在天尽头慢慢地下沉。那会儿,日头还保持着一天里最后一点健朗的气色,光线却已融化成柔软的一大片。那是川杨河最美的时刻,夕阳洒在河面上,泛起一团团金色的光斑,就像流淌着一河金子。其实大多时候,川杨河是很丑的,河里沉积了太多淤泥,河面上又总是漂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垃圾,河水就显得浓稠,绿不绿、黑不黑的色泽。所以,白天的川杨河,就是一大块裹满泥浆的脏兮兮的布匹,仿佛时刻被一双巨大的手拖着缓慢前移。可是一到傍晚,川杨河就从一大块裹满泥浆的布匹,变成了一条流淌着金子的河了。

有人走过石拱桥,看见长久地站在桥上东张西望的季先生,就问:季先生丢了东西?要不要帮你找?季先生答非所问:多美的风景啊!没人欣赏,就可惜了。

那人便在心里暗笑:东西没丢,丢的是魂灵吧。西市街人并不懂得一枚天天升起又落下的太阳和一条流淌了几十年的脏兮兮的川杨河,又有什么好“欣赏”的。然而,人们不赞同季先生,却又十分清楚,“欣赏风景”这样浪漫而又无用的事情,也就季先生有资格做。

季先生欣赏完落日以及洒满余晖的川杨河,从桥上折回,再次经过方裁缝家,便与坐在门口的殷小妹搭几句话:小妹,方弟弟放学了吗?方裁缝落班了吗?

倘若方裁缝已经下班回家,季先生就跨进门,与男主人聊两句,或者什么话都不说,与方裁缝默默对坐一刻,抽完一支红双喜,起身出门,一路逛回西市街北头101号自己的家。

季先生是西市街上时刻游动着的影子,他太有闲了,闲人总是有时间走街串巷、欣赏风景。方裁缝却很忙,忙得没时间与街坊邻舍沟通交往,要么去上班,要么下班回家做缝纫活,问他三句话,他只答一句。方裁缝不是闲人,他要养家糊口,必须埋头苦干,多话无益。方裁缝的女人殷小妹,倒是个称职的闲人,可惜的是,殷小妹不懂得“欣赏风景”,她不看流淌着金子的川杨河,也不看落日,她只喜欢坐在家门口看桥。只要是个人,进出西市街必须要经过石拱桥,只要经过石拱桥,就一定会被殷小妹那双安静的眼睛默默地追踪。要是哪家丢了老人,只消来问殷小妹:我家寿公公又找不到了,小妹你有没有看见?

西市街上住的都是本地人,本地人说“寿”,就是“傻”的意思,寿公公年纪大了,脑子不大好,一不小心就会走丢。殷小妹坐在椅子上,翻一翻肉眼皮,脆生生地报告寿公公的儿媳妇:上半天没看见,下半天看见了,三点一刻过的桥,我问,寿公公你去哪里?他讲,去领退休工资……

殷小妹就像一盏人肉摄像头,无时无刻地摄录着那些走过石拱桥、进出西市街的熟人和生人。“要想不让殷小妹看见,除非穿上隐身衣。”西市街80号生煎馒头店的小顾说。

小顾谈过一场三角恋爱,杂货店林妹妹和丝绸厂宝姐姐。每天早上七点钟,林妹妹拿着一个保鲜盒到80号,让小顾给她盛两客生煎,打包带回家。宝姐姐呢,十天里有三天上的是夜班,早晨七点半下班,在厂里的浴室洗过澡,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挺着前凸后翘的性感身体,走过石拱桥,走到西市街80号,吃一客生煎加一碗牛肉粉丝汤的黄金组合。林妹妹和宝姐姐吃生煎都是不付钱的,因为她们是小顾的女朋友。小顾把他的女朋友们协调得很好,两人从未在同一时间遭遇过。可是,纸总归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早晨,七点钟刚到,林妹妹正接过小顾递给她的两客生煎馒头,保鲜盒的盖子还没扣上,宝姐姐就像雷神一样忽然从天而降。小顾霎时变了脸色,林妹妹不知情,还用她那糯米一样黏软的嗓子嗲兮兮地对小顾说:今朝我轮休,下午一点半的电影,没忘记吧?

宝姐姐不等小顾开口,一个箭步冲到林妹妹面前,朝那张瓜子狐狸脸上扇出一记清脆的耳光。林妹妹怔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哭着冲出了生煎馒头店。林妹妹的保鲜盒掉在地上,生煎馒头滚得店堂地面上东一个、西一个。宝姐姐一脚踩住一个生煎馒头,伸出她那只丝绸厂女工擅长抽丝剥茧的灵巧的手,指着小顾目瞪口呆的面孔,甩下两个字:流氓!一扭头,跨出店门,咚咚咚地踏着西市街石板路,怒气冲冲地走了。

宝姐姐骂小顾流氓,打的却是林妹妹的耳光,这让当时在生煎馒头店里吃早饭或者买早点的食客觉得有点奇怪,仔细想想,又想不出错在哪里。据说,宝姐姐是咨询了从早到晚坐在家门口看石拱桥的殷小妹,才了解到林妹妹的行踪,宝姐姐的脑瓜显然要比林妹妹好用。然而结果是,擅长谈三角恋爱的小顾一个女朋友都没剩下,宝姐姐和林妹妹双双抛弃了他。小顾为此痛心疾首,每次经过桥头,看见端坐在家门口的殷小妹,就恨得牙根痒痒。“西市街居委会没给殷小妹安排一个保安的职位,真是可惜了人才。”小顾绝望地说。

然而,多年如一日地坐在家门口看一座经年不变的石拱桥,总归是令人费解的。殷小妹刚嫁给方裁缝那会儿,西市街上的邻舍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不去上班,成天坐在家门口看桥。没多久,七传八传的,人们就知道,殷小妹是常年病休在家,拿制衣厂的病假工资,一个月五百块钱,紧巴巴养活自己。就是不晓得害的什么病,不见瘦,说话也利落,难不成,世上还有一种叫“看桥症”的病?

不管殷小妹得的是什么病,总之方裁缝讨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苦日子在后头呢。西市街上的人们都这么说。要知道,方裁缝可不是季先生,季先生是西市街上的“小开”,整天逛来逛去,不去上班挣钱,也能过得无忧无虑。方裁缝却是个穷裁缝,没有家底,没有祖辈传下来的遗产,这样的人,讨个吃苦耐劳的女人,你耕田来我织布,才可以把日子安稳地过下去。

然而,稀奇的是,小开季先生过了一辈子单身生活,没见他讨过一个女人回家,穷汉方裁缝,倒是讨回了殷小妹这个赔钱货。

西市街上的人们总是自作多情,他们认为方裁缝讨殷小妹做老婆,日子会过得比较苦,至于方裁缝自己有没有觉得苦,他们却并不介意。

早年间,方裁缝是制衣厂里的技术工,做的是设计和裁衣的活,说起来,还是缝纫女工殷小妹的同事。后来殷小妹生病了,请了长病假。再后来,方裁缝从制衣厂辞了职,回家开起了裁缝店。他在家门口挂上一块算盘大小的木牌,牌上用毛笔写了毕工毕整的五个字:方家裁缝店。裁缝店开出没几天,人们就发现,方裁缝家里多了一个女人。来店里做衣服的客人总归是要问的:方裁缝收徒弟了?

方裁缝声音不大,答得却坦然:我娘子,殷小妹。

客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落定在女人身上,仿佛正为方裁缝新买的一件家具做一番周详的审视:

殷小妹的脸上生着疏朗的眉目,皮肤油亮亮、紧绷绷,看上去比方裁缝要年轻十来岁;

殷小妹坐在裁缝店门口的一张竹椅里,半天不动,坐得住的女人好,安分;

殷小妹摆在竹椅上的屁股,树墩一样厚实,看起来是个会生养的女人。

殷小妹要么不说话,一说起话来,声音呱啦松脆:方裁缝,杯子在哪里?我要喝水。

方裁缝,有人来做衣裳了……

殷小妹好像并没有把方裁缝当自家男人看,开口闭口“方裁缝”,哪有老婆这么唤老公的?然而,方裁缝自己宣布的,殷小妹是他的娘子,也就是说,方裁缝结婚了。

西市街上的人们嘴上纷纷道贺:恭喜恭喜,早生贵子……私下里却对方裁缝不通知他们一声就自说自话结了婚很是不满。坐在家门口剥毛豆的沈家姆妈拦住从城西小学下课回家的辛老师,眼睛朝方家裁缝店的方向射出两道藐视的光:辛老师,你晓得吧,方裁缝结婚了。

辛老师点头:是啊,我听讲了,新娘子叫殷小妹。

沈家姆妈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不请喜酒,也不发喜糖,我在西市街上住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辛老师点头:方裁缝平素节俭惯了,不过,婚姻大事,照规矩,还是要办一办的。

沈家姆妈瘪瘪嘴,一脸鄙夷:什么节俭,这叫“刮皮”。

本地人要面子,但凡家里有婚丧嫁娶、老人寿诞、小孩满月的大事,哪怕借钞票,也要请亲朋邻舍喝顿酒、吃顿饭,办不起鱼翅海参,也要办个四活灵、八热炒。本地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一毛不拔的“刮皮鬼”,方裁缝闷声不响就结了婚,那是要遭到西市街人的集体声讨的。然而,这么草率地结婚,那也一定是有原因的。西市街上的人们很有一些逻辑推理能力,方裁缝的婚事,就在他们孜孜不倦的探索、挖掘和分析之下,渐渐露出了些许端倪。

据说,方裁缝讨殷小妹做老婆,是被逼无奈。早年,他们不都是制衣厂的职工吗?据说,殷小妹的病,是被方裁缝吓出来的。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事情发生在制衣厂集体宿舍的职工正在进行集体睡眠的时候。等到集体睡眠的人们集体醒来的第二天早晨,殷小妹已经从正常的殷小妹变成了有毛病的殷小妹。据说,有毛病的殷小妹谁都不认得,只披头散发追着方裁缝喊:来啊!来香鼻头,来香个鼻头啊——

“香鼻头”,就是接吻的意思,本地人这么说,是从一部叫《追捕》的日本电影里学来的。那年月,只要有一部电影上映,全城人都要跑去电影院看一遍,也有看两遍、三遍的。看过《追捕》的人都说,小日本的电影好看,最好看的要数杜秋和真由美在山洞里香鼻头……看了两遍、三遍的人,对那个关键的细节简直倒背如流:杜秋和真由美被一路追杀,逃到深山里,真由美对杜秋说:我喜欢你!然后,两人就抱在一起了,脸对脸,嘴对嘴,鼻子对鼻子,天旋地转……电影里的男人和女人,嘴脸都挤成了一堆,分不清谁和谁了,观众能看见的,就是两个高耸的鼻子纠结在一起。看完电影,人们都长了见识,都知道了,男人和女人要好,除了上床困觉,还有一件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就是“香鼻头”。“香鼻头”的说法,自此流传而开,直到如今。

话说那天早晨,殷小妹在制衣厂集体宿舍里追着方裁缝喊:来啊,来香鼻头啊。她的身后,跟着一大群刚起床,手里还捏着牙刷、嘴角边糊着牙膏沫的看热闹的工人。殷小妹就像一颗正在陨落的彗星,拖着一蓬扫帚似的彗尾,追着方裁缝一路划去。方裁缝逃到哪里,彗星就追向哪里,彗尾也跟着划向哪里。方裁缝逃到走廊、楼梯、厕所、储物间,把一栋五层宿舍楼的每个角落都逃遍了,最后,他逃到楼顶上的平台,再没地方可逃了。方裁缝探头看了看楼下遥远的地面,耳畔是楼洞里正涌上来的阵阵脚步声,以及那个因为癫狂而颤抖不已的呼喊声:来啊——来香鼻头啊——

方裁缝像一只掉进陷阱的麋鹿,哀伤而又无奈地喘了一口粗气,闭上了眼睛……

方裁缝没有从五楼跳下去,拖着大尾巴追上来的彗星一踏上顶楼平台,方裁缝就睁开了眼睛。方裁缝对着楼洞口说了一句话:好吧,我带你回家,你跟我回家吧。说完,嘴角一咧,咧出一个听天由命的惨笑。

方裁缝把殷小妹带回了家,殷小妹做了方裁缝的女人。然而此事终究蹊跷,制衣厂那么多男人,殷小妹不追张三,不追李四,为啥只追方裁缝?方裁缝又为啥肯做冤大头,带殷小妹回家?要知道,殷小妹发病,是在半夜或者凌晨时分……人们由此推断,殷小妹的毛病,是被方裁缝吓出来的。方裁缝通过“英雄吓美”的方式,赢取了制衣厂美人殷小妹,虽然不是“英雄救美”,但殊途同归,结局都是美人以身相许。有毛病的美人,依然是美人,只是有些美中不足。

然而,不管是“英雄救美”,还是“英雄吓美”,西市街人都有他们统一的说法,都叫“调戏妇女”。人们不敢相信,方裁缝这样一个“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老实人,竟还会“调戏妇女”?当然,事情的真相,还有待于继续探索和挖掘,西市街上的人们有信心,也有毅力去挑战这项伟大的“发现”。

方裁缝在西市街人的眼皮底下静悄悄地结了婚。结了婚的方裁缝,却愈发地遭到街坊邻舍的同情以及鄙视。同情,是因为方裁缝讨了一个有毛病的女人。鄙视,是因为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叫他调戏妇女了?那叫咎由自取。可西市街人又都是好面子的,对方裁缝的鄙视,自是不太会流于言表,见了面依然是“方裁缝”“方裁缝”地喊。方裁缝的缝纫活,那是真的地道,他手里做出来的衣服,最省布料,最合身,不多一寸、不少一分,针脚细密严实,穿上十年,洗过千百回,都不会脱一个线头。方裁缝收费还公平,裁衣十元,裁裤子八元,连裁带做优惠,一套二十元。西市街上的人们要做衣服,必选方家裁缝店,可见,方裁缝“调戏妇女”的劣迹并不能证明他不是一个好裁缝,这叫瑕不掩瑜。

一个是瑕不掩瑜,一个是美中不足,倒也般配。

西市街上的人们全数知道了,殷小妹得过“痴病”,据说,这种病,只要嫁了男人就会好。殷小妹嫁给方裁缝后,的确再没有发过病,令人兴奋的是,她还给方裁缝生了一个儿子,肥头大耳的,不像瘦筋筋方裁缝,像足了实敦敦的殷小妹。可殷小妹并不是天生敦实,当初她还是制衣厂一大美人,只不过得了病,吃了一段时间药,嫁到西市街上时,就是一个肥壮敦实的女人了。照这么说,殷小妹的儿子到底长得像谁,就有些说不清了。

生了儿子的殷小妹依然喜欢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桥,只不过,如今她有儿子陪着一起看桥。那些从桥头升起的一颗颗黑的、白的、黑白夹花的脑袋移过来,移到殷小妹跟前,都会停下来逗一逗她怀里的婴儿:“方弟弟,来,笑一笑!”或者把脸凑到殷小妹丰硕的胸怀间:“方弟弟,来啊,来香鼻头……”“方弟弟”就这么被叫开了,一段时间后,殷小妹也把儿子叫方弟弟了。

“方弟弟,吃奶奶了!”殷小妹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把竖着的方弟弟往腿上一横,撩开衣襟,晃里晃荡地露出一头肥猪似的豪乳,一把端起来,黑紫的乳头对准方弟弟嘴里一塞,顿时,充沛的乳汁从方弟弟喉咙里下咽的汩汩声,都被路人听见了。那时刻,只要有人经过,都可以毫无障碍地观瞻殷小妹哺乳的现场直播。男人们想看,又不好看得太直接,躲闪着目光,瞄上一眼,忍不住再瞄一眼,就要被旁边的女人骂了,敢看第三眼的,只有季先生。季先生看三眼,女人们不会骂,季先生这个人,比较特殊。至于女人,当然是可以站定在殷小妹跟前,用她们犀利的目光直视整个喂奶过程的,还要啧啧啧地赞叹:小妹奶水真好呀!方弟弟胃口真大呀!沈家姆妈最有经验,她一手拎着菜篮子,另一只刚在菜场里挑完落脚菜的黄皮老手伸过来,握住殷小妹胸前那头被方弟弟叼住的豪大的乳,捏一捏,再捏一捏,“啊呀、啊呀”地叫起来:啊呀,这么硬,当心生“奶结”呀!你要动动身体,不能总坐在椅子上,啊呀,化脓就不好了……

十个月后,方弟弟断奶了,西市街上的人们就少了一样可看的热闹。季先生从北头的棉花店一路溜达到南头的桥下,脚步停在殷小妹家门口:小妹,方弟弟吃奶瓶了?人工喂养可不比母乳喂养好啊!季先生不无遗憾地说。虽然现在他可以直视方弟弟和方弟弟嘴里的奶瓶,甚至还可以把他那张并不显老的老脸凑到方弟弟叼着奶瓶的胖脸上蹭一蹭,嘴里叨叨:方弟弟,香香……但毕竟,奶瓶而已,不稀奇了。稀奇的是,季先生从不说“香鼻头”,他只说“香香”,自然,他凑上去香的,还是方弟弟的鼻头。

有了方弟弟,殷小妹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方弟弟就长到了念书的岁数,进了离家最近的城西小学,过石拱桥,往西走一百米就到了。殷小妹接送了几次,有一个周末,放学时间还没到,殷小妹正坐在椅子上看桥,看着看着,就看见一颗圆胖的黑脑袋从桥上升起来,然后是一双肥厚的肉肩膀,再然后,是前襟一高一低的白衬衣,接着,两条沾了一块灰一块泥的裤腿交错上升,再接着,一双看不出颜色的脏球鞋露出桥面。那不是方弟弟吗?殷小妹噌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方弟弟——方弟弟——姆妈在这里——

那些日子,方家裁缝店却渐渐凋敝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都爱去服装店买现成衣服穿,很少有人拿块布料跑到裁缝店里去做,费时间不说,样子又总是不够时髦。方裁缝呢,又是个太过认真的人,技术虽过硬,却固执,早年师傅教的那一套,他兢兢业业沿用至今,擅长做古老、经典的款式,便不愿意轻易尝试市面上流行的新款。久而久之,年轻人就不再去他店里做衣服,方裁缝就沦为了一个专门给老年人做衣服的裁缝。可是,老年人大多不舍得花钱做新衣服,方裁缝做的衣服质量又那么好,衣服还没穿坏,那老人就升了天,这种事还真遇到过几次。这么一来,裁缝店就入不敷出了,方裁缝就决定关门打烊,找一份别的工作。

方裁缝毕竟有技术,很快就找到了一份中外合资企业的活,据说是季先生介绍的。那家企业,专门做一种叫“伊豆堇”的日本牌子衣服。为了感谢季先生,方裁缝还做了一套烟灰色纺绸中装送给他。“方家裁缝店”的木牌摘掉了,方裁缝不再接缝纫活,整条西市街,只季先生一人例外。季先生的衣服,方裁缝是包下来的,据说,方裁缝从不收季先生的工钱。料子钱,季先生总归是付的吧?谁都知道,季先生是个有钱人。

方裁缝停了生意,可他还是个裁缝,人们还是习惯把这个不再给人量身定做衣服的瘦筋筋的男人叫“方裁缝”。殷小妹呢,自从嫁过来,就跟着人们叫她的男人“方裁缝”,一直叫到如今。方裁缝不爱说话,隔壁邻舍走过路过,很少听见方裁缝的声音,沿街洞开的门户里传出的,总是殷小妹那铜铃般呱啦松脆的嗓音:

“方裁缝,辰光到了,好去上班了。”

“方弟弟,吃夜饭了。”

“方裁缝,落雨天,不要忘了拿伞。”

“方弟弟,揩面、汰脚,困觉了。”

连困觉这样的事情,殷小妹都要拔亮嗓子呼唤,仿佛她的男人方裁缝和她的儿子方弟弟都是耳背的半聋子,她必须喊,他们才能听得见。

方弟弟日长夜大着,又是一眨眼,方弟弟就成了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可是,方弟弟的学习成绩却始终不见好,长得又远比别的小孩壮实憨大,脑袋大,身量也大,腿粗,臂膊粗,腰里还挂着一圈肉,因为胖,面容里就带了些许呆蠢,看起来,就像个留级生。方弟弟每天放学,背着沉重的书包,踢着一粒石子,晃晃悠悠地从石拱桥西边的城西小学向家的方向走。有人看见,就会逗他:方弟弟,你是留级生吧?

方弟弟从不回嘴,也不搭话,继续踢着石子,晃悠着肥身体一步一挪地走他的路。那人就在方弟弟身后自言自语:寿头寿脑,有种像种!

这话要是刚巧给季先生听见,他就会说:不要这样讲,方裁缝和殷小妹听了会伤心的。

那个说方弟弟“寿头寿脑”的人,就闭了嘴,心里却嘀咕:你身上的衣裳都是方裁缝包下来的,你当然帮他说话。

可这话,又不会说出口,没人愿意得罪季先生,虽然他只是个每天在西市街上闲逛的吊儿郎当的过气“小开”,但人们似乎对他还抱有一丝敬意。季先生是一个有家底的人,他有本钱吊儿郎当。所以说,吊儿郎当也是要讲资格的,方裁缝就没有资格吊儿郎当,方裁缝整天挂着一张严肃的脸,忙进忙出,一副辛勤劳累的苦命相。季先生呢,浑身上下裹着一股散漫自在的悠闲气,从早逛到晚,从北逛到南。照理是,劳动者应该受尊敬,游手好闲之人遭鄙视,然而,西市街上的人们,总是习惯于鄙视比自己活得更辛苦的方裁缝,却不会看不起闲人季先生,好像,人们对有钱人,总是抱有天然的敬畏。

季先生的家,就在西市街北头的棉花店隔壁,一栋单门独户的二层小楼。季先生长得就是一副旧时代富家公子的模样,宽额润面,并非浓眉大眼,却周正清爽,五十多岁的人,皮肤竟还是细腻白皙的,眼角和额头虽有几道皱纹,但没有增加他的苍老,反是恰到好处地凸显出某种岁月沉淀的品位。快过中年的男人,是需要少许皱纹的,这可以掩盖季先生实际上有些浮夸的生活习惯留下的痕迹,让人一眼看去就想象到,这个老男人,年少的时候,肯定是在优渥的环境和良好的教育中长大。

18号的寿公公还没有完全傻掉的时候,常常提起发生在季先生家的那段不知真假的往事:老底子里,我们西市街上的人家,有开油酱店、绸布庄的,也有开碗盏陶瓷店、圆竹木器行的,可谁也比不过季先生的阿爷。季老太爷开的是织造公司,杨树浦有两爿厂,一爿是织布厂,另一爿,也是织布厂,工人就有好几千,大资本家,钞票多得来,当墙纸贴。那年红卫兵抄家,搬走一房子红木家具,搜出金条首饰无数,可是翻遍角角落落,没找到一张现金和存折。小将们一窝蜂拥出门,准备去抄第二家。不想,走在末尾的一个小将,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吓呆了,满墙贴的花纸头,乖乖,全都是钞票,连屋顶上都贴满了……

寿公公这么说的时候,人们多半是不相信的:墙上贴满钞票,那么多人,会看不见?

寿公公顾自摇头叹息:太多了,墙壁上,屋顶上,贴满了……

有人说:寿公公肯定吹牛皮,人民币谁认不出?要是美元,倒有可能认不出,只当是墙上贴的花纸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冥币……

寿公公忽然停下摇晃的脑袋,瞪大眼睛说:我讲过是人民币吗?我讲过吗?

人们顿时兴奋起来:那是什么钞票?真的是美元?还是冥币?

寿公公并没有宣布答案,只继续摇头晃脑地叹气:唉!谁见过那么多钞票?吓死人啊……

到了这份上,人们似乎已经相信“钞票当墙纸贴”的故事,红卫兵小将当道的年代,谁见过美元啊?认不出完全有可能。当然,那也是一个破四旧、除迷信的年代,小将们没见识过冥币,自然也是认不出的。可总有那么几个人,为了墙上贴的究竟是美元还是冥币争论不休。认为是美元的,多半是生煎馒头店小顾那样的现实主义者,沈家姆妈和棉花店老板娘却坚持认为是冥币,年岁大一些的女人都迷信。然而,谁都没有怀疑,满墙贴着钞票的房子,就是如今季先生住的那栋小楼。

季先生的小楼,是西市街上最好的房子,虽是老屋,但用料极为考究,进口水泥廊柱,进口木料门窗,整栋楼是暗沉沉的灰色基调,看上去很是结实牢靠。双开黑漆院门将近两米高,门上挂着两个金灿灿、沉甸甸的铜环。隔着并不太高的围墙向里眺望,只见小楼外墙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爬山虎,密麻麻一片碧绿,令人不禁想象,倘若住进那片碧绿笼罩下的房子里,一定是冬暖夏凉、极为舒适。

然而,人们天天看见在西市街上兜来兜去的季先生,却从未进过季先生的家,暗沉沉的小楼端端地立在西市街北端的尽头,被路过的人们一次次观瞻,小楼里面究竟什么样,谁都不知道。总有好奇的人们趁着季先生出门逛街的时机,特意跑到小楼门口,踮起脚尖,朝着围墙里面看。可他们能看见的,只有小楼二层的两扇木格子窗户,两道厚重的暗紫色天鹅绒窗帘常年遮挡着屋内的任何蛛丝马迹,人们的好奇心,便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满足。

说来也是怪事,季先生平常待人蛮和气,可从来不让人进他家的门。居委会派人去收电费,季先生也只是把黑漆木门打开一条缝,探出一张谦逊的脸,报上一个数字,或者伸出捏着钱的手,接过找零,道声“谢谢,再会”,随即缩回脑袋,闭上了大门。收电费的人,一根头发丝都挤不进季先生的家。

季先生还有一个怪癖,就是从不穿服装店买的衣服,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方裁缝做的,一年四季,黑、白、灰三种颜色,样式古老,不管是旧式中装还是改良中山装,都是立领的,即便是夏天,也只穿纯棉中式立领布衫。西市街上的人,谁还到裁缝店去做衣服?连沈家姆妈那个开出租车的儿子,都穿着冒牌CK牛仔裤或者POLO衫招摇过市,季先生却一如既往地穿着方裁缝做的不露出脖子以下部位的衣裳,一身洁净干燥,看上去,就是一个对自我形象有一定要求,却又食古不化的老式男人。

城西小学教语文的辛老师说:《雷雨》里的周萍,要是没和四凤一起被电死,活到四五十岁,大概就是季先生的模样……辛老师说的是一九八四年孙道临版的《雷雨》,张瑜演四凤,马晓伟演周萍,秦怡演鲁妈,和早年香港版的《雷雨》比起来,这个版本的周萍,更显懦弱,也更神经质。就好像,一条年轻漂亮的纯种狗,到了发情期,在追逐美丽可爱的母狗时,忽然遭受到人类的惊吓,一副精神趋于崩溃的样子。

事实上,西市街人并不懂得那么多,哪怕是教语文的辛老师,也只是说出了她的某种直觉。好比,一个富家公子,不需与人争夺,就顺利地成长起来,自然而然,就养得一身散漫、退让与谦逊,又因落了魄,便显得懦弱。可对自己的落魄,他又是满不在乎的,这就让人感觉,这落魄,是要富有做底子的,那简直就是另一种骄傲了。所以,季先生这个人,就很矛盾,他就是一个骄傲、谦逊、落魄、富有,曾经被惊吓过,侥幸存活下来,却又不愿意丢弃种族纯正性的“落难公子”。

对于落难公子,人们的态度总是微妙,他们很想一探落难公子的身世秘密,对他的行为,就有了大尺度的包容心。好比,坐在家门口的殷小妹给方弟弟喂奶,别的男人只敢偷偷瞄上一眼,看两眼的,就要被女人骂“流氓”了,可季先生多看好几眼,女人们倒也从没有骂过他“流氓”。

西市街上的人们,对季先生不愁吃穿、悠闲自在的生活发自内心地艳羡。可他那种生活,却是别人效仿不来的。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哪个能像季先生这样天生好命,拥有一栋祖上传下来的小楼,还拥有一大笔人们从未确知的遗产?

季先生神秘的身世、怪异的习惯,以及他那栋从不对人开放的小楼,促发了西市街人无尽的想象,倘若有一天,他们有机会推开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跨进门槛,进入小楼里面,然后,他们惊惶的眼睛将会看到什么?人们想象着,一进门,应该是一间偌大而又空旷的客厅,里面,应该有一个壁炉,还应该有一盏很大很大的水晶吊灯,别的家具……他们怎么还能看得见别的家具?他们能看见的,只有四壁以及屋顶连片的彩色花纸,那些花纸毫无疑问地使他们眼花缭乱。是的,他们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金钱的色彩完全迷蒙了,那就是传说中贴满钞票的房子吧?如今,它依然被许许多多的钞票严丝合缝地覆盖着。因为岁月的侵蚀,那些钞票看起来有些陈旧黯淡,可是,陈旧黯淡的钞票也是钞票啊!当钞票铺满人的视线,那场面该有多么壮观?很多很多钱聚集在一起,怎么能不把人的眼睛刺痛?人们仰着脑袋数满墙的纸币,数得眼睛里淌出一股股浓涩的泪水,他们怎么都数不过来,那到底有多少钱,这辈子,他们何曾见过那么多钱?

当然,这些都只是人们的想象,事实上,没人进过季先生的小楼,一个都没有。并且,季先生无家室,亦无子嗣,真正是荒废了他那满屋子的财富。“他为啥不讨个女人回家一起过日子?要是摆在解放前,他是可以养三房姨太太的。”人们背着季先生交头接耳,却没人敢当面这么问。

有一次,季先生端着一口小号钢精锅去生煎馒头店买早点,小顾犯人来疯,说:季先生亲自来买早点?你对我讲一声,我可以送到你家里去呀!

季先生谦恭地笑笑:使不得,那样我不成剥削阶级了吗?

小顾马上说:那你可以付给我脚步钿呀!

季先生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脚步钿?我付不起的,谢谢你哦!

季先生端着一锅十六只生煎匆匆走了,刚离开,人们就议论起来:“他家墙上贴满钞票,怎么会付不起脚步钿?”

“十六只生煎,四客,胃口吤好?有人帮他一起吃的吧?”

人们终是在千百次的讨论过后,获得从不意外的结论:季先生之所以不让人进他家的门,是因为他那栋小楼里,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至于什么样的勾当见不得人,西市街人的想象力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他们讨论了无数回,也只提出过两种可能性:要么是,小楼里藏着太多钞票,不想露富;要么是,一个西市街人从未谋面的女人被季先生豢养在小楼里,十六只生煎馒头,两个人吃,正好……

深秋的一日,殷小妹去西市街另一头的棉花店给方裁缝弹一条六斤重的厚棉被。殷小妹亮开呱啦松脆的嗓子,对老板娘和弹花郎夫妇说得头头是道:方裁缝瘦,天寒困觉怕冷,我胖,我不怕冷,六斤的棉被是给方裁缝盖的,不是给我盖的。

殷小妹这么一说,黑头发上沾满白棉絮的老板娘就给弹花郎的老婆使了个眼色:林根阿嫂,你和林根阿哥困觉,是盖一床被子,还是盖两床被子?说完,不等林根阿嫂回答,就抖着肩膀嘿嘿笑起来,笑得满头白絮絮直往下掉。弹花郎的老婆反应慢一拍,但也只用了两秒钟,就明白了老板娘的意思,紧跟着哈哈笑起来,笑出一股狡猾的豪气。

殷小妹似乎并不懂得女人们在笑些什么,藏蓝底色白碎花罩衫包裹的身躯靠在门框上,专注地看弹花郎林根颇有韵律的动作。林根垂着眼皮,举着大竹弓,敲着木榔头,嘭——嘭——面无表情地弹着棉花。白棉絮随着颤抖的弓弦,一朵朵飞起来,飞得满屋子都是,有几朵飞到门口,沾在殷小妹的头发上。女人们的笑声,也像那些白茫茫的棉花絮一样,弥漫在弓弦的震动声中。

老板娘笑停,问殷小妹:小妹,你和方裁缝不盖一条被子,那你们困不困一张床?你家有几张床?几条被子?

殷小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家有两张床,三条被子,以前我和方裁缝困一张床,后来和方弟弟困了。

老板娘和林根阿嫂对视一眼,大笑。老板娘笑着说:小妹和方裁缝困适宜呢,还是和方弟弟困适宜?

殷小妹想了想:和方裁缝困要盖两条被子,热,不适宜。方弟弟比我还怕热,我们不要盖两条被子,盖一条适宜。

老板娘和林根阿嫂的笑声几乎要把棉花店的屋顶掀掉了,惹得殷小妹也笑起来,悬浮在半空中的一蓬蓬棉花絮,也在笑声中一颤一颤地发抖,仿佛跳起了集体抽筋舞。殷小妹不知觉地自曝隐私,使这一日的棉花店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殷小妹跟着老板娘和林根阿嫂笑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弹棉花,就说:我要去等方弟弟了,明天再来拿被子。

老板娘舍不得殷小妹走,她一走,就失去了令人欢笑的话题:“小妹再等一歇,就好了,半个钟头,很快的。”说着拉一把椅子到门口:“坐在这里等吧,小妹你坐一歇。”

殷小妹摇头:坐在这里看不见方弟弟放学,我要回家了。说完,扭过沾了几片白花絮的脑袋,抬起粗壮结实的腿,跨出了棉花店的门槛。老板娘的脸上浮起一层遗憾的讪笑,自言自语道:小孩自家会走路的,还用等?寿头寿脑……殷小妹没有听见棉花店老板娘说她“寿头寿脑”,殷小妹急着回家等方弟弟,她跨出门,头也不回地朝南走了。

两分钟后,棉花店老板娘眼角余光里见着穿灰色改良中山装的季先生一闪而过的身影,老板娘知道,那是季先生逛完街,欣赏完风景,回家了。可是没过半分钟,眼角余光里又是一闪,这回,是藏蓝底色白碎花罩衫的女人身影,就那么一闪,从棉花店门框外面过去了,不是朝南面的石拱桥方向,而是北面。北面,除了季先生的小楼,没有别的住户了。

老板娘忽然明白过来,拔腿追出门。北边,十米开外,季先生的小楼寂寞地蹲在街尾,黑漆木门紧闭着,门上的两个铜环乖巧地垂着,没有一丝晃动的迹象,静悄悄的西市街北头,半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老板娘扭头朝南张望,也不见有人,没有藏蓝底色白碎花罩衫的殷小妹,也没有季先生灰色改良中山装的修长身影。

才一分钟,这两人就没影了?还是做了一天活,眼睛花了?老板娘揉了揉眼睛,反把挂在眼睫毛上的棉絮揉进了眼眶,泪水顿时冒了出来。

“碰着赤佬了!”老板娘捂着眼睛,回身跨进了棉花店门槛。

接下来,棉花店老板娘就一直守在店门口,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门框外的西市街。倘若殷小妹真的跟季先生进了小楼,那总有出来的时候。她只要出来,必定会经过棉花店,殷小妹回家的路,仅此一条。

那一日,西市街北头的棉花店一直开到深夜,人们都以为,天气越来越冷,来弹棉被的人多了,棉花店生意来不及做,只好开夜工。其实,弹花郎林根和林根阿嫂老早回家睡觉了,只老板娘一人,撑到半夜十二点。遗憾的是,老板娘并没有守到门框外面殷小妹或者季先生走过的身影,终于,挂着一头白絮絮的女人揉了揉千斤重的眼皮,关了店门,睡觉去了。可是躺到床上,老板娘又睡不着了,这个守了十多年寡,膝下无儿无女的半老徐娘,今夜里有些莫名的躁动。她在一张只有她一个人睡的双人老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心里想着:明明看见殷小妹跟在季先生后面向北去的,却不见她回来,难不成,今夜她困在小楼里了?

老板娘被自己的想法惊得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不可能!殷小妹不回家,方裁缝难道不会寻她?再说,殷小妹犯过痴病,季先生怎么会看得上她?

可是,殷小妹犯痴病以前,可是个美人呢,要不方裁缝为啥要吓唬她?不是每个妇女都有被调戏的资格的,自己守了十来年寡,就没有一个男人来调戏她、吓唬她,把她吓出殷小妹那样的痴病来……棉花店老板娘想过来,又想过去,想得有些复杂,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么想别人家的事,究竟是为什么。可她还是止不住要去想:难不成,殷小妹困在季先生的小楼里,方裁缝是默许的?并且,不是一次两次了,其实,殷小妹老早就和季先生勾搭上了?要不,方裁缝为啥不和殷小妹困一张床?

想到这里,老板娘豁然开朗,仿佛破解了一桩千古奇案,心里顿时全明白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想明白了的老板娘竟然鼻子一酸,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汪咸水。半夜三更的,这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莫名其妙地,竟伤了心。

第二天下午,殷小妹准时来到棉花店。老板娘热情得出乎意外,她拉过一把竹椅子:小妹,坐呀,快坐,棉花胎弹好了,六斤二两,二两算我送你的。

殷小妹没有坐,只说:方裁缝夜里困觉不会冷了,谢谢你,老板娘。

老板娘说:街里街坊,客气啥?话题一转,又说:隔壁季先生家的小楼里,养了一只狗,也不晓得为啥,昨天夜里叫得我没办法困觉。

林根阿嫂不明就里:老板娘,你哪能晓得是季先生养的狗?你又没进过他家的门。

老板娘就冲着殷小妹说:肯定是季先生养的,狗叫声离得很近,就在隔壁头,小妹你说,季先生是不是养了一只狗?说着,伸手推了推殷小妹厚实的肩膀,眼神里,竟带了几分急迫和焦虑。

殷小妹呢,好像没有听见老板娘的问话,只低着头,咬着牙,用力捆扎六斤二两重的厚棉被。捆扎完,又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问道:几钿?

老板娘忽然就生了气,指着墙壁上油漆涂的几行字:几钿,你说几钿?六斤的棉胎,明码标价的,自己看。

殷小妹似乎没觉出老板娘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数出十八元钱递了过去,然后抱起捆成一大卷的被子,出了棉花店的门。

冬天马不停蹄地来了,北风刮了两天,把树上的残叶刮得一片都不剩,光秃秃的枝丫横七竖八地戳进灰蒙蒙的天幕,给沉郁的天加重了几分晦暗的成色。第三天,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夹雪,搞得西市街上湿漉漉、滑腻腻,看起来,要作大雪的样子。棉花店老板娘一早起来,想着要去菜场逛一圈,多买一些菜蔬鱼肉,大雪落下来,菜肯定会涨价。便开了店门,探出乱蓬蓬还没来得及梳的脑袋,抬头看看灰秃秃的天,低头看看湿黏黏的路,再左看看,右看看,这一看,就吓了一跳。右边十米开外,季先生家的小楼外面,双开黑漆木门边,笔挺地站着一个戴大盖帽穿制服的警察。老板娘抬腿跨出门槛,朝着小楼碎步小跑,径直往门上撞去,嘴里还念叨着:啥事体,出啥事体了?

警察厉声喝道:站住,不许进去。老板娘吓了第二跳,后退了好几步。警察很年轻,学生仔一样,声音都还涩涩的,不像街道派出所那几个老兵油子,即使绷着脸,也掩不住浑身上下滑腻腻的腔调。这小孩,大概是实习生,实习生严肃起来,那是真的严肃。老板娘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在她那张还没洗过的隔夜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小阿弟,季先生家里出了啥事体?昨日我看见他好好的,下雨天还出来逛街,捏着一根香烟,香烟被雨淋湿了,还捏着,今天怎么就……

小警察一脸正色,目不斜视,薄薄的嘴皮一掀:不要瞎讲八讲,快走开。

老板娘只好别转身,悻悻地往回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凶啥凶,小棺材,嘴上没长几根毛,就对老娘凶……

老板娘洗漱完,拎着篮子去了菜场,等她从菜场回来,季先生家门口已经不见了警察,黑漆木门紧闭着,周围一片寂静。老板娘走到围墙外面,退后两步,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看看院内有什么动静。围墙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踮着脚的老板娘只能看见二楼沿街的两扇木格子窗,窗上依然挂着暗紫色天鹅绒窗帘,什么都看不见。老板娘干脆把菜篮子往石板路上一坐,走到门边,侧耳贴住冷冰冰的黑漆木门,听了好一会儿,耳朵都要冻掉了,也没听见一丝声音。

老板娘忽然想起,刚才去菜场,经过西市街南头的方裁缝家,大门也是紧闭的,居然不见坐在门口的殷小妹。以往这个刻点,殷小妹早应该起来,伺候好了方裁缝和方弟弟吃早饭,踏踏实实地坐在门口看桥了。

出大事了!老板娘打了一个激灵,转身逃也似的朝西市街南边跑去,坐在石板路上的菜篮子都忘了拿。

阴寒的冬雨下了一整日,人们顾不上坏天气,走街串巷的劲头远超平日。他们一次次光顾西市街南头的方裁缝家和西市街北头的二层小楼,一次次兴奋地相互转告:季先生失踪了,方裁缝也失踪了,殷小妹呢,殷小妹自然是被警察带去询问案情了,要做笔录的,与案件有关的人,都要被警察召去……方弟弟呢?方弟弟又去了哪里?

人们派辛老师下半天去城西小学上班的时候,看看方弟弟有没有在教室里。辛老师傍晚回家,带来了令人兴奋的消息——方弟弟没去上学。

人们等了一天,此时终于等到可以放心地摇头叹息的结果:季先生不可能再出现了,他被方裁缝杀了。人们这么说的时候,确乎相信,昨晚西市街上发生了一起凶案,就在北端街尾的二层小楼里,凶手是方裁缝,被害者是季先生。

夜幕拉下时,天空终于憋不住落起了纷纷大雪。这个雪夜,西市街上的人们有些意犹未尽,他们不肯早早上床捂被子,窗外的雪片片越落越大,屋里的人总忍不住跑到窗口,一次次撩开窗帘,看黑天里落下的白雪,然后一次次胆战心惊地想象着发生在小楼里的凶杀案,血液热乎乎地流窜着,让人亢奋得简直要冲出门去,去看看那栋正被大雪渐渐覆盖的小楼,看看小楼里的墙壁上,是不是贴满溅了血迹的钞票……

棉花店老板娘不敢独自睡,她央求弹花郎林根家的女人留下来陪她。林根阿嫂勉强同意,却有言在先:我困觉会打呼噜的,你不要嫌贬。

老板娘说:打呼噜好,我就怕夜里没声音,没声音最吓人了。

林根阿嫂打了一夜轰轰烈烈的呼噜,直把老板娘搞得耳鸣不已,凌晨终于昏昏睡去,却被一个尖啸的女声惊醒,仿佛是做梦,又仿佛不是梦,只听得那女声喊道:来啊!来香鼻头——来香鼻头啊——

老板娘伸脚到另一个被窝里,用力踹了两下:林根阿嫂,林根阿嫂,有没有听见声音?

林根阿嫂被踹醒:啊?什么声音?

老板娘说话都发抖了: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了一夜“来啊!来香鼻头啊——”

林根阿嫂激灵一下醒了:老板娘你不要吓我,早晓得我就回家困觉,不陪你困了……

两个女人吓来吓去,再也睡不着,天一擦亮,就起了床。撩开窗帘一看,外面的世界一片白亮,雪白的房顶上,瓦楞草的尖头从雪盖里钻出来,房檐的翘角上顶着一嘟噜一嘟噜雪球,夜里的一场大雪,让昨天还灰沉沉的世界,忽然变得明朗了。

两个女人的心情顿时也明朗起来,说,店门肯定给雪堵住了,去扫一下,今天来弹棉被的人肯定多。女人们穿戴好棉袄、围巾、半截头绒线手套,打开棉花店的门。眼前,西市街的青石板路,果然被厚雪覆盖,两米宽的街面上,铺展着一条悠长、纵深,像一匹白色柔润的绸缎一般的雪路。然而,白绸缎上竟布满了错落杂沓的脚印,那些脚印浮在雪路上,仿佛两三个行走的人,从南走向北,一直走到那栋同样被雪覆盖的小楼门口,寂静的围墙,寂静的黑漆木门,寂静的金色铜环,门口,白雪覆盖的地面上,脚印愈发显然,仿佛光洁的绸缎被烫出无数个黪黪的黑洞……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用戴了半截绒线手套的手捂住了嘴。整个早晨,惊恐始终停留在她们的脸上和眼睛里,直到弹花郎林根踩着两脚雪渣子闯进店门。

林根带来了几条最新消息。适才走过桥头,遇到正在方裁缝家窗口探头探脑的沈家姆妈。沈家姆妈逮着人就说:晓得吗?殷小妹发病了,半夜里穿着棉毛裤跑出来,下着雪呢,也不怕冷,一边跑一边喊:来啊——来香鼻头啊。后来?送去了医院,到现在还没回来,痴病复发了……

林根继续往北走,走到辛老师家门口,看见她和寿公公的儿媳妇正说话。辛老师说,方裁缝去日本了,他上班的那家叫“伊豆堇”的服装公司,派业务最出色的职工去日本的总公司工作一年,以后回来,要升中国区高管的。寿公公的儿媳妇说:怪不得,方裁缝一走,殷小妹就发了痴,殷小妹是一天都离不开男人的。

林根还是往前走,走过生煎馒头店,就听小顾的说话声伴随着嗞啦嗞啦的油煎声,飘得满街都是。小顾说:昨天凌晨,季先生家遭了贼骨头,派出所朋友传出的消息,不吹牛皮的。

有人问:是季先生报的警吗?

小顾回答:不晓得谁报的警,反正,季先生这两天没出来逛街。

有人接口说:这就叫好事无双、坏事成对,季先生家凌晨遭了贼骨头,殷小妹半夜里痴病复发,不太平啊!

有人乘机发挥:作兴贼骨头就是殷小妹,要么,是方裁缝……

人们的思维被激活了,暧昧甚而促狭的推理和想象,让人们过足了嘴瘾。然后,就有人把话题转到大家最感兴趣的问题:贴满墙壁和屋顶的钞票,有没有被贼骨头偷去?

小顾回答:贼骨头不笨的,是钞票,肯定偷。

有人问:冥币呢?冥币也偷?

小顾反应很快:偷冥币的不是贼骨头,是小鬼。

这么一说,生煎馒头店里就爆发出一阵哄笑……

林根带来的消息让老板娘的脸上呈现出一忽悲、一忽喜、一忽怨、一忽愁的复杂表情。林根阿嫂松了一口气:遭了贼骨头,不是杀人,那今夜我就不用陪老板娘困了。

老板娘眉梢一挑,嚷道:只一天不和男人困觉就受不住了?你也快变成殷小妹了!

老板娘这么嚷嚷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两股怨妇独有的哀光。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我一个人困了十几年,我怎么就受得住?我怎么就不发痴?

本篇为节选,完整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2016年5期

[责任编辑 马小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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