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梁鴻:我們的文化里,人本身並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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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梁鴻 圖/走走

梁鴻援引漢娜·阿倫特的論斷:「我們的社會只有轟動,沒有事件。」她常常感覺到,當一件事發生時,很少有人真正關注事件本身,社交媒體上充斥的是情緒。

文?崔一凡

編輯?卜昌炯

一場演講之後,作家梁鴻在朋友圈裡寫:「每個人都喋喋不休卻又孤獨無比。唉,懷念上初中時老師提問我站起來就哭一句話說不出又坐下的日子。」

她為這次演講準備了一周,想說的話攢了一個冬天。說完之後又莫名羞愧。她對自己的努力有質疑,河岸這頭的人搖旗吶喊,那頭的人依舊水深火熱。

還是寫作更能讓她安生。她剛剛結束一本書的書寫,虛構小說,取名《梁光正的光》。她帶著它在全國各地宣傳,過程比寫書本身更勞心勞力。

任何地方,只要有梁鴻在場,她都儘可能關照到每一個人。臉上掛著笑,目光不多不少,均勻地停留在每個人身上,她會捕捉到言談間細微的小尷尬,用帶著鄉音的口吻迅速化解。

?儘力配合攝影師的梁鴻 圖/走走

即便碰到不得不做的事,比如化妝,比如拍照,她也極力配合。她把雙手蜷在胸前,發自內心的緊張,或乾脆脫下鞋子給攝影師提供角度,同時又為打擾到清潔阿姨感到抱歉。

「累虛脫了。」她說,「我想我的毛病是容易投入太多感情。」

最初寫《梁光正的光》,她嘗試用不同的人名和地名書寫。她無意把梁庄打造成時髦的「IP」,或是另一個高密東北鄉。後來發現總是磕磕絆絆,索性又換成梁庄和梁光正。

在《出梁庄記》的最後,她寫「我終將離梁庄而去」。但內心終究無法離開,這是她用慣了的顯微鏡,整個中國在梁庄的顯影下纖毫畢現。

白襯衫

即便寫下十幾萬字之後,梁鴻依然無法說清楚,梁光正到底是誰。

他的原型是父親,梁光正的名字從《中國在梁庄》《出梁庄記》延續到《梁光正的光》,從非虛構延續到虛構。梁光正從她的同行者變成故事的主角,故事也隨之更加激烈,秘密越來越多。

他是天生的攪局者,在村子裡被稱作「事兒煩」。他「咔咔」吐著痰,用長指甲扣鼻頭上的黑痣。他諳熟村子裡的大小事務,能搭把手就絕不閑著,他一出場就引起喧鬧,是談話的中心,最不安分的農民。

每個村莊里都有被嘲笑的人,他們出格,強硬,不安生,生活永遠危機四伏。他們的形象永遠處於受人崇敬和遭人恥笑兩極。梁鴻打小不覺得他們是壞人,相反,他們身上有太多秘密。

不知幸與不幸,梁鴻的父親正是這樣的人。她記得,小時候家裡總有一群人在商量事情,父親坐在中央,為大家出謀劃策。上初二時,父親幫一家人打官司,讓這家人在她家住了兩個月。家窮,母親癱瘓在床,父親帶著他們四處奔走。官司終究沒打贏。父親說:「這不管能行?這些人都壞到底了,沒人治他們會行?」這句話在《梁光正的光》里,藉由梁光正之口再次講出。

?《梁光正的光》封面 圖/人民文學出版社

父親和梁光正對公平正義有自己的執念,一個世俗眼中的失敗者把自己想像成救世主,妄圖拯救家庭,拯救村莊,幫別人打官司。是非對錯在他心裡是不可逾越的界限,他有病,天生對不平之事缺少免疫力。最終,他發現,其實他連自己也拯救不了。

「他身上自帶嘲諷社會的能力,實際上也是在嘲諷他自己。」梁鴻說。

他有4個子女,勇智,冬雪,冬竹,冬玉。還有二婚的妻子蠻子,繼子小峰。每個人都各懷心事,在史詩般的家庭生活中,他們不斷撕扯、碰撞、相互感動。他們想探尋這個家庭最隱秘幽深的部分。梁光正負責打破家庭中已然少有的穩態環境。

疑點是那件白襯衫,在梁鴻的記憶里,父親的白襯衫總是纖塵不染,閃得她睜不開眼睛。多年後父親講述被批鬥的細節,對「白襯衫上沾滿了血」這一細節依然不能釋懷,甚至是憤怒。

但那時,全家連最基本的溫飽都難以保證,父親哪來的錢去買白襯衫?一個一輩子與土地和莊稼為伍的農民,如何能始終保持乾淨潔白?

答案存在於每個人身上。有一次梁鴻回老家給母親上墳,不遠處有一對父女,父親叫昆生,性情孤僻,帶著一家人住在墓地旁的空地里。梁鴻每次上墳都會和他說會兒話。

聊完之後,梁鴻拿出一百塊錢,想給他。昆生做了一個非常小的動作。他雙手合在一起,朝手掌心吐了幾口吐沫,梁鴻也鄭重起來,雙手捧著錢,給了他。在那一刻,他希望拋卻自己的流浪漢身份,被當作人來看待。他用唾沫把頭髮梳攏,想顯示出人之為人的尊嚴。

梁鴻寫《出梁庄記》,在悲慘的現實遭遇下,更多想表達的是人們的精神狀態和生命狀態。他們都解決了溫飽問題,渴望得到尊重的精神訴求卻長期被忽略。梁光正也是如此。「他一直不認命,他一生都在努力讓別人把他當作一個人,而不是作為一個農民來看待,我想,這也是他始終堅持穿白襯衫的隱秘心理,他希望把自己納入一個更寬廣的存在。」梁鴻說。

她理解這種精神訴求。當年梁鴻在村裡一所小學當教師,每天5點鐘起床,上課,下午讀書,寫日記。雖然不知道前途在哪兒,但直覺告訴她,「我的生命肯定不會停留在這個地方」。

少女時代的梁鴻 圖/梁鴻微博

她常騎著自行車到縣城借書,有一次駐足在書攤前,翻著文學期刊捨不得走。書攤老闆以前也是文學青年,寫東西,後來不寫了。他把那些書捆成一摞,放在梁鴻的自行車后座上,免費送給她。

他們渴望被尊重,被平等看待,這種渴望甚至超脫了物質的束縛。但在大多數時候,一些人因為社會經濟地位低下,沒有表達的權利。她曾關注過快手上的視頻,其中的獵奇和自我摧殘令她不適。「沒必要去嘲笑他們,在這個時代里,你必須做出更高的危險度,但是從個人來講,你不能否認,這是他發聲的途徑,而且他沒有其他途徑了。」梁鴻告訴火星試驗室。

這兩年,梁鴻發現自己和父親越來越相似,特別是在「倔」這一點上。越來越忍受不了不說真話,她渴望通過寫作和發聲改變一些事,但往往收效甚微。愧疚感隨之而來,只能再次投入寫作,尋求慰藉。

父親

兩年前,梁鴻的父親去世。這給她帶來了不小的打擊,解讀父親的願望愈演愈烈。到達的路徑有很多種,梁鴻依然選擇書寫。且只能用虛構的方式,只有劇烈的戲劇衝突和故事情節,才能真正挖掘出父親身上最鮮明的特質。

早年間,《中國在梁庄》和《出梁庄記》的誕生,父親功不可沒,他對女兒的書寫投入巨大的熱情,抑或說是興奮。

那段時間,大學教師梁鴻正經歷自我懷疑。空有學者的名頭,每日所做的事卻讓她感到虛浮無聊。她與世界的聯繫彷彿只存在於高談闊論和「言不及義的文章」中間。

她禁不住羞恥之心不斷地拷打和質問。2008年7月,她離開北京,回到梁庄,這個當年一直想逃離的地方。她在這裡住了5個月,重新感受故鄉給她的啟蒙。

?梁庄的小路 圖/梁鴻微博

小時候兄弟姐妹多,父母管不過來,孤獨彷彿天然形成,她總是一個人跑來跑去,到村子後的大河坡遊盪,洗澡,摘野菜,胡思亂想。「我覺得我天然的就沉在一種黑暗裡面,自然的黑暗裡,那裡可能有很多很細小的事物,它們一直都在,到現在還在。」

它自然地培育了一個人的敏感,幾十年後,這種敏感讓她重新發現故鄉。那個夏天她本來只想寫幾篇散文,但在和村裡人的閑聊中,發現自己已經成為故鄉的異鄉人。她看到那些加速建設的高樓,和那些愈加殘破的茅草屋,關於鄉村的想像與現實、過往與當下之間裂開一條巨大的鴻溝,每個人都身在其中,苟延殘喘。

她想回歸故鄉,重新書寫故鄉。父親給予她最大的支持。每天清早5點,父親起床,在院子里咔咔吐痰,扯著嗓子唱幾段豫劇。隨後便帶著梁鴻,四處和人攀談,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逐漸浮出水面,拼湊成型,形成一幅社會劇變時期的鄉村圖景。

?梁鴻與父親 圖/梁鴻微博

父親也是被書寫的一員。她採訪父親,鉤沉的記憶絲絲縷縷重新牽出。遙遠的年代裡,父親參與政治鬥爭,幫人打抱不平,他的個人史逐漸拼湊拉扯出一部鄉村史。《中國在梁庄》由此誕生。

此後,父親又陪她走遍全國二十多個城市,尋訪外出打工的梁庄人,西安蹬三輪的,青島電鍍廠的,內蒙校油泵的,東莞服裝廠的,她在城市的晦暗處與他們交談,記錄他們的故事。這個習慣一直存在,她喜歡那些生機勃勃的、鮮活的人,喜歡和保姆、買菜的阿姨聊天,甚至街上有人吵架她也會停下來看兩眼。她覺得家常里短的內部包含這一條線索,通往一個人或一群人的命運。

她在青島採訪時,住在堂嬸家。那天晚上她和堂嬸躺在床上,堂嬸說:「自從寶兒死之後,我12點之前從來沒有睡過覺。」寶兒是堂嬸的大兒子,跟著奶奶生活在梁庄,2003年夏天在河裡淹死了。

直到現在,梁鴻依然能將堂嬸的話複述出來。那個夜晚,堂嬸細膩飽滿的悲傷浸透了她。她們之間的關聯在拉近,即便不能抵達,至少身處同一種悲傷。

社會學家孫立平說:「我們身處在一個斷裂的社會和時代。」她開始思考這種斷裂,這似乎不單單指社會階層的分裂和固化,更大的意義上,是人們心靈和觀念意識的斷裂。

她的堂哥在西安蹬了快20年三輪車,卻在接她的時候迷路了。一方面城市發展太快,農民工日趨邊緣化,另一方面,這些頑強生存的人從未在城市找到認同感。以至於在外的梁庄人平時看個牙痛病也要回家。關於他們的報道越多,打在他們身上的烙印就把他們推得越遠。他們從未在城市獲得真正的認同。

她在西安還遇到一個年輕的三輪車夫,18歲的小老鄉。她想了解他的生活,但溝通的大門被鎖上,他始終保持沉默。他見過他的父親、老鄉被抓的場景,反扭著胳膊按在地上。他無法適應這種羞恥,同時也認識到作為三輪車夫的他無法得到尊重。

「在規則、懲罰和羞辱之中,農民變為『暴民』和『惡民』。我們千萬不要簡單地說他們沒素質。素質是培養出來的。我們的生活如果沒有給他們空間培養素質,他是沒辦法有素質的。」梁鴻在演講中說。

前些天梁鴻接受採訪,記者92年生人,說農村和農村人離他們這一代很遠,所以對梁庄的話題並無太大興趣。當時梁鴻本能地回答:「不遠啊,我們現在還有8億農民。」後來她查資料確認,農村戶口依然接近6億。

一代人究竟該如何定義?若單從年齡維度上說,92年出生的記者,和她在西安遇到的年輕的三輪車夫是一代人,她與死了兒子的堂嬸是一代人,但是,站在河流兩岸的「同代人」們無法感同身受。

?梁庄的老人們 圖/梁鴻微博

寫完《出梁庄記》後,她被空虛和沮喪所籠罩,「還有無法去除的虛偽之感」。這本書讓她收穫了資源和聲名,卻不能為梁庄帶來絲毫改變。「以真實之名,抵達生活,最終卻仍然遠離。」

斷崖兩側,人們自說自話,缺少理性,也缺少真正的聯繫。在《梁光正的光》中,第三人稱視角的敘述方式卻經常出現一個「我」,她沒有寫明「我」到底是誰。虛構與現實交織,她在寫自己的生活,也將之無限延展,構成整個民族共同的故事。

李洱評價:「他們生不如死,他們在愛中死,他們雖死猶生:他們就是我們的父兄。」

勾國臣

勾國臣的故事在梁庄流傳百年,梁鴻在寫《出梁庄記》時才聽人講起。那時他們酒桌上談起征地補償和村幹部的貪污,有人說:「難不成你還想當勾國臣啊?」

勾國臣是清朝嘉慶年間人,落第秀才,在梁庄幫人寫訴狀為生,家境貧寒,好打抱不平。當地農民年年辛勞種田,供奉河神,不敢怠慢,莊稼卻年年被淹。勾國臣看不過去,一紙訴狀告上天庭。玉皇大帝不屑一顧,說:「你沒種地,淹水關你何事?」之後,命天兵天將重打40大板,將其丟回凡間。

勾國臣死後,囑咐家人將他葬在河岸邊,說「河神要是把我淹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告狀了」。此後梁庄雖依然年年漲水,但總也淹不到勾國臣的墳頭。後來梁庄一帶的人稱那些好管閑事的人為「勾國臣」。

從某種意義上講,《梁光正的光》是勾國臣故事的延續。他們同為「事兒煩」,不討喜,卻又值得尊重。大多數人害怕和某種懷有偏見或堅硬的東西對抗,把自己包起來,活得更安逸一點兒。

勾國臣和梁光正並非如此,他們雖低到塵埃,卻光芒四射。他們讓人不得不另眼相看,不得不去思考。「他讓你活得沒那麼安生,沒那麼風清月白。他提醒你,其實你的生活沒那麼清白,他身上確實有純粹和高貴的東西,只不過我們不適應這個純粹和高貴。我們這個時代,沒有純粹和高貴容身的地方。他一生屢戰屢敗,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失敗的人。」梁鴻說。

?村莊廢墟 圖/梁鴻微博

和勾國臣一樣,梁光正直到死後還不消停。梁鴻寫到這裡時靈感迸發:「我覺得不應該讓他這麼輕易就死了。」他的棺木始終無法塞進墓室,不得已,養子小峰光著膀子,和梁光正的親兒子勇智一起抬棺木。

小峰終於露出了背上的傷痕,真相大白的一刻,兒女們也在梁光正的靈位前和解。父親的折騰終於在生命隕落之際取得勝利。

但梁鴻似乎始終沒有與自己和解。一種內疚和無力感時刻在侵蝕她。她是中國人民大學作家班的老師,她不希望這裡是膚淺純白的象牙塔,最迫切的是與現實產生聯繫,就像一個農民不能離開他的土地。她甚至希望在作家班開一門課,探討社會事件,以及背後的因果和脈絡。

在社會事件的喧鬧之下,隱藏的是「冷的內核」。西安的堂哥和老鄉們為了不受欺辱結成緊密的聯盟,一起打架,一起要車,一人有難,一呼百應。但有一次聽說老鄉的孩子走丟了,堂哥卻表現得漠不關心。這是與他們的生計無關的事。

最近的一場大火更確切地印證了這種判斷。她在演講中說:「在我們的文化里,『生命』本身、『人』本身並不值錢,除非你在文化系統內找到價值的對應,才被賦予肯定和尊重。當你對這個社會沒有價值或者價值低的時候,你就不被認真對待。這一觀念裡面包含一個冷的內核,即我們對人、對人自身是冷漠的。」

在《出梁庄記》中,她援引漢娜·阿倫特的論斷:「我們的社會只有轟動,沒有事件。」她常常感覺到,當一件事發生時,很少有人真正關注事件本身,社交媒體上充斥的是情緒,「批判一番,感嘆一番,我們缺乏一種理性的精神,缺乏對事件真正的盤查、理解,來來回回反覆的思索」。往往發泄之後,情緒連同事件一起煙消雲散。

北京的冬夜裡,記者問梁鴻,如何紓解這種愧疚。答案似乎不言自明,只有書寫,不斷寫下去。

她繼承了父親的倔強,並為之自豪。在書寫和思考中,梁鴻漸漸發現,一個人的倔強遠非是個人事件,「他們所盪起的漣漪,所經過的、到達的地點,產生的後遺症遠遠大於我們能看到的」。

她想寫一本關於地鐵的書,她對這個城市地下的龐然大物懷有興趣。「地鐵跟整個城市的擴張是一致的,血管一樣的,地鐵延伸到哪裡,城市的軀體就延伸到哪裡,地上和地下是一致的,一個是黑暗的意向,一個是光明的意向。」梁鴻說。

但最終的落腳點依然在大眾生活。地鐵上的那些普通人,白領、學生、農民工,他們各自有什麼樣的心事和故事,他們如何塑造這個城市,而城市又給他們帶來了什麼。

不論如何,她決定以更倔強的姿態走下去。就像她的父親,就像梁光正。《梁光正的光》里,那個病入膏肓、身體孱弱的倔老頭準備迎接生命中最後一場戰鬥:

「勇智看到,父親已經擺好姿勢,像一隻公雞,昂著頭,雞冠豎立著,準備迎接期待已久的戰鬥。雖然這隻公雞脖子上的那圈毛已經稀疏,看起來有點衰敗和孱弱,但他眼裡散發的光卻足能鑿穿日月。那是來自山頂洞人時代的光,古老,神秘,帶著超強的聚合力,穿越漫長的黑暗時代,帶著人類從蒙昧走向光明,走向食物鏈的最頂端。父親被這光芒照耀著,好像獲得了啟示和指引,手持長矛,向人間的風車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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