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禮樂文明與中國人文精神

我們提倡做文明有禮的北京人、海淀人、朝陽人、南京人，這說明什麼？說明社會對於禮儀是文明的一個表徵這一點，是認同的。社會在呼喚。每個人都應該是文明有禮的，中華是禮儀之邦。但是，二三十年前曾經有個口號叫五講四美三熱愛，講文明講禮貌，當時學校里到處貼的都是。非常遺憾，二三十年過去了，社會的文明程度沒有提高，否則現在不會再提這個口號。這個口號是在習近平主政後重新提出的。下面會做的怎樣，我們會不會重蹈覆轍，我想取決於兩個方面。一是大家對於禮，是否了解認識到它的重要性。禮究竟是什麼，能夠解決什麼問題，對於復興中華文化有什麼意義。另一方面，要看在座各位大家是否有擔當，要改變中國現狀，這裡說的是在文化上，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去做。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有擔當沒有。一是有認識，一是有做法。

首先，認識禮儀在中華文明之中的地位。（此處引用錢穆《中國知識分子》的話。）當時西學東漸之前，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化從來沒有喪失信心，西學東漸之後，我們看到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文明，這時中華文明向何處去，需要的就是歸納總結中國文化的特質，總結中國文化是什麼文化？梁啟超回答，中國重禮治與西方重法治，「中國文化之大旨在禮」。錢穆先生認同這個觀點：此可謂深得文化分別之大旨所在。真懂文化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這裡講的禮與普通人認為的禮是不同的。普通人講的禮是握手、擁抱、化妝。一講傳統的禮就是三叩九拜。中國人沒有什麼不是禮，國家制度叫禮制。建設好的國家制度叫治禮做樂，這個制度被破壞了，叫禮崩樂壞。相處、修身都要有禮，人與自然如何相處也是禮。《禮記》里有一篇「月令」，十二個月當行之令，如在春天不許砍伐幼樹，不準掏鳥窩，不準捕捉懷孕的野獸等。孔子的理想是實現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這是禮。儒家所有理想、理念都是通過禮才能體現在人的身上，體現在社會當中。離開了禮，談儒家思想就談空了談虛了談沒了。舉手投足之中就能體現一個人是否有文化。走出「半人」時代梁思成提出走出半人時代理念，感慨大學文理科分的太清楚，學文的不懂理，學理的不懂文，只得到知識的一半，梁先生認為這是半人。借用這個理念，提出自己的說法。人類發展過程是漫長的，現象是紛繁的，如果做最核心的歸納，有兩步，一是在體質上完成進化。人類歷史從東非肯亞發現的編號為1470頭骨，表明200萬年前人不會直立行走。到1萬年前，把一些非本質的東西去掉，最本質的是會直立行走前，可以叫半人。這個過程用了199萬年。兩百萬年走完第一步。到一萬年前，已經在體質上變成了人，是不是只要發展生產就可以了呢？不行，因為人是萬物靈長，有精神家園，人有心靈，有一顆心，這顆心的凈化與體質的進化不同步。心靈的進化相對滯後，這就不難解釋有人長的像人，而做出的事跟畜牲差不多。

我們讀左傳，發現兩百年中弒君的有36人，兒子殺父親，弟弟殺哥哥。畜牲不做這樣的事。諸侯奔走讓司馬遷感慨，諸侯不得保其社稷者不計其數。每個人身上都殘留著動物的野性，貪婪、無序、殘暴，這些在生命體中或多或少的有，到了合適的溫度會爆發。所以，中國先賢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很早就意識到人還不是真正的人，因為心還是禽獸之心。所以提出要修身、要養性，要用道德理性置換身上的動物野性。讓每個人的心都是真正的一顆人心，成為純粹的人，一個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大寫的人，人類進化才算完成。如果是無休止佔用耗費資源，這個社會不可能進步。擁有的東西再多，沒有安全感。儒家很早就提出這一點，提出很多要求，不做小人，要做君子。人生終極目標應該是成聖成賢，人人成為堯舜，社會進步一定要超這個方向走。我們現在不談這個問題，只談社會矛盾是有限的生產力與無限的物質需要的矛盾。那麼針對出現的亂象，禮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問大家一個詞：「人文」？「人文」與「觀光」。農業是人類文明之母，直到現在農業依然是文明基礎，世界最早的幾個文明都是農業的發祥地。兩河流域最早培育了小麥和大麥，中國培育了小米和大米，印第安人最早培育了玉米。中國比兩河流域大的多。最大的是中國這一塊，北方的旱作農業，南方的水作農業，這兩個文明經過幾千年的交流融匯形成了夏朝的農業，到商朝時，這個文明的發達程度，全世界罕見，酒池肉林，開始腐敗。所以先賢看到社會不能沒有物質文明，發展太差了，人沒有飯吃，要亂，但是如果只有經濟而沒有人文的引領，社會同樣要出問題。商紂王時就是這樣，商紂王凡事占卜問神，不問蒼生問鬼神，武王克商，一個早晨就滅亡了。所以一個社會要時刻注意兩個東西：天文、人文，天文就是天上的星宿，觀察節氣，「觀乎天文，以察時變」，僅此還不夠，「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

人文是什麼？人文不是很簡單嘛，讓老外看看天壇、長城、頤和園。人文不是物，人文要日新。人文是人接受了禮樂教化之後，身上所顯現出來的文采。看看學生、民眾身上有沒有人文，如果沒有，讓他有，如果有，提升它，如果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不斷變化，才能達到天下大化。物質是支撐人身上的東西，不是終極目的。作為學校領導，要看學生看上去是否有模樣。清華「中國禮樂文明」開課，學生問，這門課有什麼用，我回答「讓你有個人樣」。錢學森之問，問得很深刻，現在經費比以前多得多，但出不了大師，就是因為人沒有境界、沒有人格。自私。

觀光，「觀國之光」（《周易》），觀國家的人文之光。有一個典故，講的是周文王沒有取得天下時，有兩個小國，虞、芮，這兩個小國互相爭搶，互不相讓，他們想到文王最有道德、最公正。兩個人就到周地找文王。他們看到人們有序地在行走，年輕人在幫助老人，大家互相謙讓。兩人想我們所爭執的在人家看來是很無恥的，就回去了，互諒互讓。文王沒有出面，兩個人自己就把問題解決了。周人敘述歷史從文王開始，是因為道德的力量。朝鮮是番邦，渴望來中國來考察，稱來上國觀光。觀光是觀民的狀態、民的生活。一次到紹興去講課，看紹興名人館，有人問我「怎麼樣？」我說是「你們前輩太了不起，但是這筆文化遺產你們沒有繼承，看不到你們的人文之光」。海淀如果做到這樣的程度：朝陽的人一進入海淀，感到海淀的人文之光，海淀的文明的程度就會高了。這就離不開禮了。禮有什麼作用？第一，讓人懂得自別於禽獸。孔子感慨「鳥獸不可與同群」（《論語》）。人是萬物靈長，人的言行舉止不能同鳥獸禽獸相同。《禮記·曲禮》討論什麼是人，好多民族也在討論。印第安人說上帝烤玉米，生的是白人，烤糊了是黑人，烤的正好的是黃種人。希臘神話說人是斯芬克斯之迷。這個人面獅身怪獸把人「拆分」了，說早上起來是四條腿，中午二條腿，晚上三條腿，終於有一天俄底普斯猜出來。西方人津津樂道。古代討論人時，說「人是會說話的」，儒家說「鸚鵡也能說話，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是故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於禽獸。」人和禽獸的區別是有沒有禮，是不是按照禮的要求來生活，按照道德理性制定出的規範叫禮。大家自檢一下，生活中是否有禮，如果沒有，為什麼？聖人是智慧之人，為了讓人區別於禽獸而制定禮來教大家。懂得自別於禽獸，這叫文化自覺。我們的腦子裡應該經常有這根弦。第二，禮是文明民族區別於野蠻民族的標誌。二程說，禮一失則為夷狄，再失則為禽獸。衡量的標誌就是禮。諸如小孩子做了錯事，會問「你有爹媽嗎？爹媽怎麼教你的？你這話是人說的嗎？」

第三，禮是中國文化之核心。錢穆接待過一位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回答對方什麼是中國文化，寫了《一堂中國文化課》，錢穆先生說，中國文化歸結到一個字就是禮，禮標誌著中國文化的特殊性。中國與西方的差別，西方按照方言與風俗來劃分國家，按這個標準來劃分中國就是聯合國了。中國方言、風俗千差萬別，過年有吃湯圓、有吃年糕、有吃餃子、有吃糍粑的，但為什麼中國幾千年是統一的？因為在方言和風俗上面就是禮，話可以聽不懂，但禮是一樣的。中國舉行婚禮，一定是新郎到女方家裡去接，女孩子是金貴的。全世界的華人都有同樣的習俗。中國古代六禮最重要的一個就是「親迎」。文化的傳承是這樣的強大，所以可以按照道德制定的禮把大家整合到一起。第四、禮是符合道德要求的規矩。禮也者，理也。禮是符合道德要求的規矩，不是局部短暫的真理，是理之不可易者也。「禮也者，理也」「禮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禮記·樂記》）。中國文化中禮必須遵守，是因為它是符合道德理性的。禮是社會一切行為的準則。通過禮來感覺道德、仁義。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司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成…。禮要通過肢體語言、口頭語言表達出來，讓人感受得到。教育學生要端正風俗，沒有禮怎麼能端正？這些都是中國文化講的尊老、輩分、倫理。禮的內涵一、禮主敬。禮者，敬而已矣（《孝經》）毋不敬。（《禮記·曲禮》）朱熹講這是整個禮記的核心所在，人要有恭敬心。宗教裡面都有禮。禮不是中國的怪胎，人要有恭敬心，敬到什麼程度呢？叫自卑而謙人，諸如被人誇之後，要說「哪裡哪裡，過獎過獎」，和他人初次見面，要說「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中國人講恭敬之心，用一定的方式表達對別人的敬意，也希望別人也以同樣的方式來對待自己，這是中國人的和諧。尊重老師、尊重同事、尊重領導。有些孩子不肯尊重任何人，但是要求別人尊重自己。負販等弱勢群體也有做人的尊嚴。一個人的愛心、同情心要通過一定方式來培養，所以教育學生在學校里見到工友更要有禮，要從小對「負販」有恭敬。中國禮與西方禮有本質的差別。法國人原來沒有禮，後來建立龐大的宮殿群，需要區分貴族跟下人，所以制定了禮，領帶怎麼打等等，西方的禮與做人沒有關係。中國的禮跟做人有關係，是成熟的，與民族的哲學、民族的文化息息相關。比如謙虛，通過自謙把美德內化，周易里只有「謙」卦六個爻是最好的，上三爻吉，下三爻利。比如《史記·管晏列傳》講的晏子御者之妻的故事。表明謙虛是道德高尚者的行為。

美稱對方的事物：府、邸、潭府——對方家庭；厚賜、厚贈、厚貺——對方饋贈；盛宴、賜宴、賜席——對方宴請；大作、華章、瑤章——對方文章；大函、大翰、惠示、大示、手示、大教——對方信函。要會說這樣的辭令。因此，在清華有兩堂課專門講如何寫信。謙稱：稱孤道寡是謙稱。不穀也是謙稱。給大家提個問題：如何介紹自己的妻子與丈夫？老婆太俗，不登大雅之堂。愛人也不好，我們看四大名著與古典小說里，從來沒有叫愛人的。在日本、韓國、台灣，愛人都是情人。夫人更糟糕，夫人是對別人的尊稱。對妻子稱呼為內人是對的，稱「內子」是貼切的。表達尊重的方式有：敬語與謙語。書院要有山長、有學問家主持。「長者先，幼者後」。「禮讓，把路讓出來」。揖讓：長先與幼後；坐立：侍坐與退立；服飾：整潔與緊束。教育孩子從小知道道理。侍坐，長者坐，幼者立。清華國學院陳寅恪，學生到家拜訪，陳寅恪在父親後面站立。在父親面前永遠是站著的。學生是客人，學生坐著，這是待客之道。有時候，從細節上就能看出很多問題。諸如餐桌上的「過電」，是極大的不敬。實際上，禮不難學，教一次就會了。

書信規範：我們看看毛澤東主席寫信。澄宇（老師的字）先生夫子道席（敬語疊加）：既接光儀（剛見過面），又獲手示（親筆來信），誨諭勤勤，感且不盡。德芳返平，托致微物（一點點小禮物），尚祈曬納（笑納）。世局多幫，至希為國自珍。肅此。敬頌教安。看了這封信，我們會發現涉及到對方的都要頂格。現在我們不會寫信。不知道「行幰、侍史」是什麼意思。學生給老師寫信用「敬啟」，讓老師恭恭敬敬地打開（鬧出笑話）。家父、令尊有時候也分不清楚。所以，香港小學生四年級學生就學習文言文書信寫作。在座的老師教給我們的學生寫信，自己先要懂。不懂是可恥的事情。二、禮要內外兼修。有人說，禮是外在的，不對。禮是讓人內外兼修。文質彬彬：質是人之所以為人應該具備的品質，如孝順、勤勞、友善；文是現代人要表達的方法，文即是禮。這兩個東西在人身上有時會極端。一種是質勝文則野，一種是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史是假，彬彬，相得益彰，這樣才有君子風範。比如周恩來總理，三句話一講讓人如沐春風。要有質，還要有文，缺一不可。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的。論語上記載，魏國大夫棘子成問孔子的高足子貢：「君子質而矣，何以文為」？子貢說，你見過兩類動物，一是犬羊，一是虎豹，去掉表面的花紋，皮子都差不多。因此，君子身上要有文。諸位是君子嗎？有文嗎？沒有文就是犬羊啊。一個文明人，要懂得禮。（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論語·顏淵》）

現在什麼都學西方的禮，實際上中國的禮是很有內涵的。你看我們的中國式立正。錢穆在《八十憶雙親》中說：「時體操課學步德日，一以練習兵操為主。伯能師在操場呼立正，即曰：須白刃交於前，泰山崩於後，亦凜然不動，始得為立正。遇烈日強風或陣雨，即曰：汝輩非糖人，何怕日。非紙人，何怕風。非泥人，何怕雨。怕這怕那，何時能立。後余亦在小學教體操課，每引伯能師言。久知此乃人生立身大訓也。」把傳統文化孟子的大丈夫用到體育中來。把立正包含的人文內涵都講出來了。三、禮樂治國音樂對於人非常重要，人在社會生活中不能沒有音樂，中國六經里有禮樂，後來沒有樂了，但是有樂記，樂記講中國音樂有兩個特點：音樂與人心緊密相聯，通過聲音表達悲情、喜悅。「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調門、韻律），謂之音（音樂，音有好，有不好，靡靡之音）。德音之謂樂，樂者，通倫理者也。內容純正、風格典雅、舒緩的音樂叫德音，道德受到教化。唱什麼歌與民風有關係。李德倫到學校進行古典音樂演奏，是因為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小學學校背景音樂，節奏很雅，對於學生的心性會有潛移默化影響，在此間學習的學生心性是不一樣的。新加坡監獄在放風時放音樂，能解決打架問題。台灣東海大學開音樂課「音樂治療」，讓學生聽雅樂，學生由坐不住到坐得住。因此，老師要懂得音樂的妙用。聲、音、樂是三個層次，應該讓學生聽健康的好的音樂，從中受到熏陶。好的音樂培養美德，治療心理疾病。音樂可以幫助解決問題。西方人很重視孩子古典音樂教育基礎，有成系統的教育。中國貴族教育中很重要的是雅樂的教育。古典音樂修養要培養。用音樂改造人成本最低，效果最好，因此學校中提倡樂教。我們聽《二泉映月》，曲子開頭非常澀，象徵一個盲人茫然失措，不知到哪裡去。到後來，高潮時，面對挫折時，心情不好時，能聽到一個盲人都不甘心沉淪，那麼我為什麼沉淪？他要與命運抗爭，我為什麼不與命運抗爭。文化不管音樂，不行。知識精英、政府部門要有引導。現在要編一些書，講最適合孩子聽的民族音樂有什麼。這方面以後要多交流。

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於知禮矣。（《禮記·樂記》）樂內禮外，禮解決外在的行為規範，樂，內也。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得到了真知。故樂也者，動於內者也；禮也者，動於外者也。（《禮記·樂記》）（來源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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