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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宏:文學和詩歌是我的救命稻草

趙麗宏,1952年出生於上海。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上海文學》雜誌社社長,華東師範大學、交通大學兼職教授。

趙麗宏:

年輕時總想寫明晰透徹的詩,現在不會了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張暢

在新出版的詩集《疼痛》中,趙麗宏寫:「每一寸空間/都飛舞著看不見的生靈/引導我,阻攔我/打擊我,纏繞我/讚美我,嘲笑我/可是,我毫無感覺。」詩集由紗布包裹成封面,「疼痛」的英文字母如同灼燒過後的傷疤,焦黑、碩大、笨拙。縱觀整本詩集,疤痕、眼淚、遺物、墓穴、衰老、死亡……這些字眼讓人不安,詩的末尾卻好像故意留下一絲希望。自稱「閱盡滄桑」的趙麗宏,在64歲這年,打算用沉鬱、留白的詩行,記錄下靈魂的一次次悸動,其中既有顛沛的個人命運,也有跌宕起伏的時代倒影。

  

詩人楊煉在閱讀《疼痛》後感嘆:「趙麗宏的案例,再次證明,詩須臾不會離開真的詩人,只會冶煉他掙脫虛麗浮華之詞,裸出帶血的靈魂。」而趙麗宏卻坦言自己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新發現,只是用一貫的真誠寫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情感:

  

「大部分的詩都在重複別人的思想,但它重複的方式是特別的,讀者也會產生新的聯想,這才是詩。」

《疼痛》

作者:趙麗宏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年10月

詩歌

「文學和詩歌是我的救命稻草」

  

「水裡的魚兒沉默著,陸上的野獸喧嘩著,天上的鳥兒歌唱著。然而,人類卻兼有大海的沉默、大地的喧嘩和天空的樂曲。」「杯中的水是亮晶晶的,海里的水是黑沉沉的。小道理用文字說清楚,大道理卻只有偉大的沉默。」鄭振鐸翻譯的泰戈爾《飛鳥集》,讓還在讀小學四年級的趙麗宏第一次感受到詩的奇妙:天地鳥獸,世間萬物,都在詩句間跳躍。半個多世紀之後,他依然對其中的詩句信手拈來。

  

這本文字不多的詩集,曾伴隨他度過懵懂的童年和孤苦的青年。1969年,18歲的趙麗宏被告知要到崇明島下鄉勞作,一輩子做個農民。一向學習優秀、理想遠大的他突然意識到,所有想像過的未來都離他而去了。他因此變得沉默寡言。每天傍晚,從地里收了工之後,趙麗宏就一個人坐在海邊看日落,一坐就是兩三個鐘頭,直到天黑透。精疲力竭回到草屋,點上油燈,看到燈下有一本書在等他,就覺得還可以活下去。

  

村裡人見他日復一日面無表情地坐在海邊,懷疑他要自殺。他們又發現,只要拿到一張有字的紙,趙麗宏眼裡就有了光。他們於是覺得書可以救他,在「文革」尚未觸及的偏僻鄉村,村民們就將家裡的書紛紛送給他。《紅樓夢》《儒林外史》《初刻拍案驚奇》《孽海花》《千家詩》《唐詩三百首》《昭明太子文選》,還有後來發現的鄉村圖書館中的書,成了趙麗宏「孤苦無望」的青年時代的救命稻草。

  

恰恰是在那時,趙麗宏開始在日記本里寫詩。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前途無望」的青年會在日後成為一個詩人。如今回頭看這些詩,他依然能想起當年那個在油燈下苦悶絕望的自己,仍然會被詩中稚嫩卻真摯的情感觸動。

  

「文革」期間,趙麗宏第一次發表詩歌作品。多年後,當他重讀那些「革命的」、「人格分裂的」詩,他說了四個字——「不堪卒讀」。為什麼自己當時會如此認真地寫下那些可笑的文字?趙麗宏說,自己想編一本像邵燕祥《人生敗筆》那樣的集子,記錄年少時走過的彎路。

  

上世紀80年代初,趙麗宏受到巴金《隨想錄》啟發,第一次給作家寫信表達敬仰。沒想到巴金很快回信寄贈他剛出版的《巴金序跋集》,並在扉頁上題詞:「寫自己最熟悉的,寫自己感受最深的。」這兩句話,成為趙麗宏日後寫作的座右銘。

  

寫了四十多年詩,趙麗宏發現自己變了:「年輕的時候寫詩,總想把每件事都弄明白,要寫得明晰、透徹,當年寫詩的追求就是『不含混』,要表達明確的意象、思辨、憧憬。現在卻不會了。現在寫詩,我都會給人留下思考餘地,最終的目標也是不明確的。」

  

寫了四十多年詩,趙麗宏發現自己始終沒變:「對文學的一腔熱忱和少年時代一樣,沒有功利之心,只想用文字表達生命中的悲歡離合。」

真誠

「政治化的寫作對詩歌是一種損傷」

  

在詩集《疼痛》中,趙麗宏書寫歲月腐蝕下的衰老和身體疼痛,抒發和親人陰陽兩隔的思念與悲慟,思考時間與空間、靈與肉、生與死、時代與個體的弔詭命題。

  

《凝視》:「四面八方的聚焦/能穿透銅牆鐵壁/讓被注視者/找不到藏身之地。」《暗物質》:「風說:留心腳下吧/地上有看不見的裂縫……絕望時揮手/掌握的卻是虛無。」《路上的愛蟲》:「兩隻小愛蟲/依然沉浸在它們的激情中/渾然不覺這即將來臨的災難。」詩集中充滿了諸如此類對不安定周遭的虛無感和焦灼感。

  

趙麗宏就是在時代的更迭中思考生命和死亡的,他把這些感受寫進詩,只意會,不言明。「我的寫作不是政治化的寫作,是很個人的,政治化的寫作對詩歌是一種損傷。」不知是青年時代言不由衷的詩讓他警惕,還是閱盡世事心有戚戚,在採訪過程中,他三番五次強調這一點。

  

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突然想要書寫痛苦呢?趙麗宏給出的答案很模糊——「夢境」。一晚,他在睡夢中看見過世多年的父親,在墓園中尋找自己的墓穴,卻迷了路,他越想要靠近他,他就離他越遠。當他醒來時,枕頭上都是淚水。「我迷路了,迷路/怎麼就找不到家門……」這個場景被他寫進《迷路》一詩中。

 

趙麗宏《逆旅在歲月之河》手稿

  

正是在頻繁的夢境中,趙麗宏一次次遇見故人,重溫與親人重逢的快樂,感受「一夢十年」的滄桑感。是夢成就了他的詩,還是詩成就了他的夢?或許兼而有之吧。

除了詩人,趙麗宏更為人所知的身份是散文家。三十年間出版60餘部散文集,其中有十餘篇作品收入中國大陸及香港、新加坡語文教材,這使他成為作品收入教材最多的當代作家。

  

對於趙麗宏而言,作品屢被教材選中實屬意外,「可能有的作家會覺得這是一種榮耀,因為教材的影響力的確很大,一些作家正是因為作品被收入教材才被人記得。」然而,他深知這對一個作家而言是「雙刃劍」:孩子因為課文記住你,也因為課文記恨你。「一篇好文章就像一隻鳥,它是活的、靈動的、渾身彩色的羽毛,站在樹上歌唱,拍著翅膀飛來飛去。好的語文老師應該告訴孩子,看,這隻鳥有多美,跟它一起去飛,到更廣闊的天地去。但我們的語文老師可能把鳥關在籠子里,把毛一根一根拔下來:這是翅膀上的毛、這是尾巴上的毛,然後把它解剖,變成一隻死鳥。」和對寫作的堅持一樣,趙麗宏認為語文教育也應秉持「真誠」的信條,為孩子的想像力開拓無限可能。

  

時代

「世界變了,我對文學的初心卻不變」

  

上世紀50年代,趙麗宏在上海外灘附近的弄堂里度過童年和少年。趙麗宏的父親上過幾年私塾,因為腦筋靈活,年輕時創業很成功,在老家崇明島的繁華小鎮,有半條鎮都是他開的百貨鋪。解放戰爭期間,為了不讓店裡的年輕店員被抓壯丁,趙父盤掉整個店鋪,轉而到上海開廠。這些店員也跟隨他去了上海。

  

1966年「文革」開始時,趙麗宏還在讀中學。雖然全家過著清貧的生活,卻依然因為趙父早年的開廠經歷,被劃分為「黑七類」的「資本家」,而被抄家。父親廠里那些跟他從家鄉來上海的工人,冒著風險偷偷到家裡來看望父親,送錢送食品接濟他們。這讓趙麗宏深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所謂的「階級鬥爭」關係。而這一段經歷,後來被他寫進長篇小說《童年河》和《漁童》中。

《趙麗宏散文精選》

在趙麗宏的印象中,自己的父親是全世界最溫和的父親,他在困頓的年代依然面帶微笑,從不打罵他。趙父曾說自己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識字太少,讀書不多。這讓他格外注重對趙麗宏的教育。趙麗宏3歲識字,5歲讀書,就和這種家庭熏陶有關。在採訪過程中,趙麗宏屢次提及對自己影響深遠的父親,說自己常祈禱能在睡夢中再次見到他。

  

回顧文學創作的這四十年,趙麗宏深信文學的救贖力量。80年代「文學熱」,因詩歌和散文聲名鵲起的他收到過千餘封讀者來信,其中一封是一位年輕人在準備自殺之前寫給他的。他讀過信之後非常難過,因為信中沒有地址,他當即寫了一封回信,懇切陳詞勸慰,發表在報紙上,希望來信者看到,心有所動,收斂走向死亡的腳步。

90年代,文學遭受冷遇,有一批將文學視作名利「敲門磚」的文字工作者紛紛下海經商,人人在談論「文學死亡」或「文學無望」的話題。就在文學被這個社會邊緣化的時候,趙麗宏依然相信文學的力量,「我們生活的時代很複雜,以前我們往往會把它簡單化。這些年我們常說『保持初心』,我的寫作就是這樣,一直在思索、觀察,永不厭倦,以不變應萬變,不變的是我的初心,萬變的是我看到的這個世界」。

  

(本文作者張暢,原載於新京報書評周刊,經授權轉載,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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