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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馬的懷疑

2015年的聖誕節我跑了兩座教堂,24號上午在朝陽區基督教堂包了薺菜餡兒的餃子,貢獻了一把大鐵鍋;三點多坐地鐵去崇文門教堂搬蘋果。從地鐵出來的時候,天還是深藍色的,一幫小孩穿著紅色和鵝黃色蠟紙做的背心從後溝衚衕跑出來,站在外頭穿綠色羽絨制服的大爺拿個話筒喊:主愛你!小孩們嘻嘻哈哈地笑著跟著學,主愛你。不,主才不愛你,主愛我。

進到教堂的石砌院子里,就聽見隱隱有《小伯利恆》的旋律。這是我最喜歡的聖誕節歌曲,我只有十幾歲的時候,奶奶經常重複裡面那句,「美哉小城,小伯利恆,你是何等清靜;無夢無驚,深深睡著,群星悄然進行。」

後來再聽到這首歌,是在悉尼中央火車站外頭。紅牆綠樹掩映下的維多利亞式火車站穹頂下,十幾位金髮碧眼、長得像洋娃娃般的小學生手捧蠟燭,穿著紅藍相間的聖誕綢禮服,站得直挺挺的,跟著伴奏唱《小伯利恆》和《小耶穌的故事》。進出車站的人們都停下來靜靜地聽。那個時候我的英語不好,反反覆復只能聽懂一句,「親愛的小耶穌,你生在馬廄里。親愛的小耶穌,讓我來看顧你。」

我和教會青年事工的負責人宇文阿姨蹲在院子牆角,把一筐筐的蘋果一個個裝到盒子里,外面套上紅紗綢帶子,紮緊,再放回筐里。夜色漸漸降下來,教堂圓形的琉璃窗戶亮了,安檢過的人拿了票和節目單走進來,被義工引流到地下室去。教堂大廳早已經坐滿,幾位老年教友站在外頭,對著人群喊,聖誕好。感謝主。

三年前,我在崇文門基督教堂的一次周末禮拜里認識了宇文阿姨,她坐在我邊上,帶著老花鏡,仍然看不清楚《聖經》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壓著嗓子念給她聽,她後來就一直找我跟她坐在一起。有時候她丈夫陪她來,她也喊我過去坐。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有肺癌。也不知道她在同仁醫院住院,離教堂只有一牆之隔。

2013年我去美國出差,在芝加哥機場轉機,她讓我把一本中文版的聖經帶給她上大學的兒子振振。她說振振最喜歡吃她做的芝麻烙餅,想讓我帶給他,後來怕過不了安檢,也就算了。我的轉機時間間隔很長,中間有四個小時空閑,就和振振坐在一家熙熙攘攘的咖啡廳里聊了會兒,他顯得有點不耐煩,不管是對宇文阿姨,還是我帶過來的那本聖經。

緊接著是2013年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六,我們在教堂里聚會。我們照例唱了《詩篇》的十首歌,一位北大歷史系退休的奶奶跟我們講了《馬太福音》其中一節,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那時候我剛看完木心巨厚無比的兩冊《文學回憶錄》,裡面說《聖經》像是一個老實人的日記,人進了教堂,就變成了老實人,社會所奉行的一切聰明、圓滑、世故在教堂里都無所遁形。

我當時想到李培英牧師說《黑暗中的光》那一節,她說,聖經里所有人的熱情都是忠懇的,所有忍耐、懦弱、勝利、失敗都沒有被清理,被規範,聖經整本書有一種靈感,一種氣氛籠罩著,「我十二萬分的愛你」不如一句「我愛你。」

(佈道後的幻想 by Gauguin 1888)

宇文阿姨突然就落了淚。坐在旁邊的一個阿姨給她遞了紙巾,宇文阿姨開始說她三年前去世的妹妹。她說的很慢,她妹妹的病情,她們一家的痛苦,具體的故事我已經忘了。她很愛她妹妹,但是她覺得自己對妹妹的病無能為力,她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跟妹妹說她們愛她。半年後,她被診斷出肺癌一期A級,她開始對自己一直篤信的東西有了深深的懷疑。那天她說了有關自己的懷疑,以及對自己懷疑的內疚。

聚會結束之後,我一個人坐地鐵回家。一共八九站,我回想起剛才她說的話,腦子裡時而混沌,時而清晰,於是打開手機,若無其事刷起了微博。

人都有逃避心理,尤其對一些超出理解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我的工作很忙,又有很多興趣,也不是會逼迫自己思考深奧問題的性格,所以沒有繼續往下想。我依舊一周或兩周去一次教堂。

2013年到2014年是我用心做事的一年,與此同時也是宇文阿姨積極進行抗癌治療的一年。我做線上視頻節目、線下沙龍、跑校園,蓬頭垢面暴飲暴食之際,開始撿起以前大學時看的一些書重新看。有康·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劉小楓的《沉重的肉身》,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和《宗教大法官》。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宗教大法官》中說,耶穌為何不從十字架上走下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是因為「你不願意用奇蹟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憑仗奇蹟的信仰。你渴求自由的愛,而不是囚犯面對把他永遠嚇呆了的權力而發出的那種奴隸般的驚嘆。」

在裡面他引用了席勒的《願望》,「沒有得到天上的保證,只好相信內心的聲音。」

我合上書,想著一年前在地鐵上的感覺,突然一下子就明朗了。宇文阿姨和她妹妹,她們在教堂之外的生活,她們的家庭背景,她們的病情和她們與子女的關係,對於我們這些人而言,都是無可想像的陌生。可是我們跟她坐在一起還是覺得親近,心裡開心,精神振奮。我的快樂來自兩者的平衡:一是我們彼此保持距離,二是我們彼此坦誠相見。我記住的不是厄運,而是我們內心的聲音。

(黃色的基督 by Gauguin 1889)

在悉尼的那些年,我固定去的一家教會是Kogarah的長老會教會。後來我從Kogarah搬到了Burwood,在距離我家十分鐘步行時間內就有三所教堂——一座希臘東正教教堂,一座浸信會教堂,一座韓國人的基督教堂,但我還是一如既往坐火車去Kogarah的長老會。長老會的牧師是我見過的最帥的牧師,叫Steve Chong,雖然他已經結婚了生了娃但依然無法抹煞他帥到讓人神魂顛倒的事實。作為一個把澳大利亞作家考琳·麥卡洛的《荊棘鳥》翻了四五遍、為梅吉和神父拉爾夫的愛情糾葛心神搖曳的文藝女青年,我只能說,愛情,啊,不,宗教的力量真的是太大了。

Steve的妻子叫Noami,是泰裔澳大利亞人,Steve自己是華裔,父母都是香港人。每個周日的禮拜,Noami會專門為孩子們講基督故事、唱歌,然後Steve講道。他們那麼年輕又充滿活力,讓我覺得信仰和宗教也可以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某一天,我收到了一份Steve Chong發給所有教會人員的郵件,我本來以為是一封介紹周日活動或者宣講聖經的郵件,打開以後,發現是Steve說的自己經歷信仰危機的心理。從一開始的篤信,到懷疑,再到尋找答案。也許人對於基督耶穌的愛和世間所有愛情沒什麼兩樣,一開始是懷疑他愛不愛你,後來是懷疑你愛不愛他,再後來開始懷疑這個自己深愛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個虛幻的存在。

我當時深受震撼,是因為我從沒有在一個牧師的任何講道里聽他們親口說出過自己對上帝是否存在的懷疑。一個人的誠實更能打動我,大概是因為所有聖經故事說的都是懷疑到信、望、愛的故事。《馬太福音》里撒都該人懷疑上帝,《約翰福音》里上帝的十二門徒之一多馬也在懷疑。第二十章24節,耶穌來的時候,多馬沒有和他們同在,他就說,「我非看見他手上的釘痕,用指頭探入那釘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總不信。」

過了八天,耶穌來到門徒中間,說:願你們平安。耶穌讓多馬伸出手,摸他身上的釘痕,肋骨。說,不要疑惑,總要信。多馬說:我的主。我的神。耶穌說,你因看見了我才信,那沒有看見就信的有福了。

雖然《路加福音》的文字更平易、莊重、美麗,當我還是格外喜歡《約翰福音》,喜歡這些有關懷疑的故事,原諒的故事,因為它更貼近人性,更真實。也許這也是約翰福音流傳度最廣的原因,因為上帝知道,我們都不是那麼堅強、篤信的人。

人們去教堂,是因為他們是彼此分隔的人。他們希望至少有片刻時光,能從包圍著他們並被稱作唯一真實的現實中脫身,進入到另一種現實之中。日常現實堅硬、野蠻、殘酷,難以忍受。人類之「我」有一個柔軟的核心,無時無刻不在懷疑它能否適應這個世界。如果我在教堂里或者其他地方聽到的是懷疑,那我應該慶幸,因為至少有人有勇氣把它說出來。

我在Facebook上關注了Steve,偶爾會上他的主頁看看他和Naomi的動態。昨天他發了新的狀態,他和Naomi在阿德雷德騎自行車下坡時摔斷了胳膊,打了石膏,他說,感謝上帝,我只是自尊和胳膊受了點傷,頭部和關鍵部位都沒事。一切本來可能更糟。我突然就想到了多馬,以及耶穌說的,那沒有看見就信的有福了。

(Steve 在FB的公共主頁)

宇文阿姨的肺癌已經治癒了,現在還在吃一些化療的葯。這周我們一起聚會,她兒子振振回國過聖誕假期,也陪她過來。我們聊到她的病痊癒,宇文阿姨說,這是上帝的安排。她兒子笑了一下說,上帝管得過來嗎。宇文阿姨又說了一遍,這是上帝的安排。

我相信了。真的,這就是上帝的安排。他不安排歡樂,也不安排痛苦,他只是安排一切。你可以親手把歡樂放開,也可以親手把痛苦放開,這不關上帝的事。上帝愛你,但是上帝不會讓你幸福,只會讓你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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