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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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春季,所有的花卉都盡數被人砍去。空落落的枝頭掛滿了白幡黑紗。眾人臉上懸著驚恐,從浮腫的眼裡折射而出。孟氏一下子憔悴了很多。若昕日日伴她,卻也不敢吭聲。那貓因為是月現所養,她被罰跪了一夜,此後卧床不起。

而誠至,他保住了性命,但失去了雙腿。他再也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如他所願,終於可以離開此處。雖然並非一開始那樣期許的,是安上雙翼飛走,而是被人抬到了角門,他的母親在那裡等他。那個頭髮斑白的女人,止不住啜泣,從不耐煩的門丁手裡接過他,抬到一邊的推車。她那樣費勁,但是一刻也沒有鬆手,甚至還扯出了一絲笑,對著誠至低聲喃喃什麼。或許是在告訴他,做了許多他愛吃的菜,又或許是終於可以團聚了吧。

他託人把所有的草編都送給了景行,還有他的長命鎖,並帶來一句囑咐:「不許去送他。」

他不希望景行看見他以一種狼狽的方式離去。但景行沒有履行,躲在不遠處的槐樹後,看著那個瘦弱的女人用一股剛勁推動吱呀作響的推車。上面鋪滿了稻草,還有一層很厚的棉絮。他們二人在角門鄰里的指指點點中,悄然離開了繁華的空城。

漫長的哀悼期後,對景行的安排也終於來臨。這於他而言並非是一件絕對失望的事,謝欲似乎堅信景行確實有宜男的旺氣。畢竟孩子雖未平安誕下,但確實是個男孩。看景行年紀又小,並不需要忌諱,於是謝欲命他繼續留在孟氏院里,只是在天黑落鑰前必須回到前院去。景行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反正他和高師傅也無法徹底離開,依舊是在這個四方的院子里,在哪都對他無所謂了。

他變得越來越少言寡語,行動也木訥起來。他清楚他是在怕一時不慎引來的飛來橫禍和永久隱藏在夜間樹叢中幽深的雙目。誠至潰爛的傷口成了難以揭去的瘡疤刻在他的眼前。第一個發現的是若昕。但是她沒有說話,只是在景行幹活或是發獃時,默默地眨著濕漉的眼睛。那道側面隱隱投來的目光是他最難以忽視的存在。

景行開口問她:「您有什麼事嗎?」

她搖搖頭,但是隨後又小聲地說:「你……你別這樣叫我好不好?」

他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您」。景行原想告訴她,把那套必須遵守的生死規矩告訴她。但當他對上那道純凈無辜的目光,他又猶豫了,許久他努力地點頭,「好。」

那成了二人之間的秘密協議,在無人時你我相稱。而在人前,她也再不能公然限制景行對她用敬語。但不多久她又得寸進尺,私底下硬要景行喊她的名字,雖然他沒有立刻答應。至孟氏病癒後,謝欲又納了幾房新的妾室。事實證明,他並沒有失去生子的能力。於是他鬆了一口氣,將希望寄託於更多的女人。面對新歡進門,二姨太的命運也划下終止符。景行曾路過彩鵲院。那裡門戶緊閉,門邊的青苔長得極厚,甚至於牆上有了幾叢蛛網。謝欲當時氣急,下令停了她的月銀,但沒有再說什麼時候恢復。白牆脫落了一塊塊乾癟的粉片,猶如人衰老枯竭的面孔,露出的石磚是青黑色的骨骼般,在夏季耀目的日光下逐漸乾涸。

不遠處就是芳華院的鈴鈴笑聲,那是新進的兩位姨娘之一,名玉玫的優伶,大家都稱呼她四姨太太。她的進府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原因自然是她的出身——下九流的戲子。但謝欲父母早逝,謝家雖是大戶,但宗族四零八落,早就不在一處,並無年高位重的長輩管制。所以整個家族謝欲最大。他堅持納玉玫入府,其他人也不敢多說。她來的那日清晨,景行正在院子里鬆土,看著一頂小轎子從偏門抬進來,上面有粉色的穗子。景行就知道是新姨太太進門了。

她入門後就從轎子里出來,穿得是桃紅色大袍子。頭髮上簪了一溜粉薔薇,還有兩支金簪子。按規矩,她需要先去孟氏那裡叩見正房。景行看著她翹起一雙並未纏過的天足,踮起腳尖走進去,腰肢晃得很嫵媚,但並不刻意輕佻。景行想起她進門前下人們就議論紛紛,說她的出身和鼎鼎大名,甚至有人說,謝欲早就與她相好了數年。

從此,她的崑曲縈繞在芳華院四周,婉轉柔媚,像透過溪澗傳來的鶯啼。她的鮮活靈動讓其它三個女人都失去了光澤,成了被置於閣樓的舊首飾,不至於被丟棄,但絕不會想起去佩戴。玉玫也曾和景行說過話。她吩咐以後給芳華院送的只要薔薇,若是一段時間沒有,也不必再送其它的。她隨手就賜給他一把銀元。

與玉玫相比,三姨太翠羽安靜得多。她彷彿對一切都無所謂,即使有次景行給她送去剛剪的素鑫,正碰見下人因她的不得寵而給她劣等的早膳。丫鬟忿忿不平,但她卻攔住了一場口角的爆發,平靜地端起碗咽下粗糙的醬菜。

這事後來傳到謝欲耳中,一向重規矩的主子把犯上的廚房下人打了一頓趕出了府。林固貞殺雞儆猴,警告奴僕別妄想小人得志就興風作浪,當眾賞了她三十下手板子。讓所有下人都圍觀。用粘滿毛刺的厚竹片猛擊她的掌心。第一下那個女人就痛得直哭,但手被硬生生掰開,她沒有逃過一道,之後她又被關進黑屋餓了兩天,已經沒有力氣走出府去,成了景行親眼看見的第二個被扔出府的人。

翠羽的好性子也得到了謝欲的些許憐惜,但無法越過四姨太玉玫的盛寵。

孟氏自身體好後,又繼續開始打理家事。她一如往常端莊寬厚,對下人依舊很仁和,從不輕易動輒打罵怪罪。在知道二姨太仍舊被罰禁足時,她主動求謝欲寬恕,只說:「誰能管得住一隻畜生跑去哪兒,她也很無辜。」

謝欲答應了她的請求,從此二姨太又出現在眾人的眼前。只是她話一向不多,經此一事後就愈發少了。景行對她有許多複雜的情緒,但他明白其中最主要的一縷是同情,尤其是想起她在湖邊遙遙相望的孤影。

他把開得正烈的瑞香給她送去,希望能給她帶來些許祥瑞。她只是淡淡一笑,像一攤泛不起波紋的死水,然後彷彿想找些什麼賞景行,但四下空空,只有從窗戶里透過的昏暗陽光而已。景行最怕這些飛滿細小塵埃的光束,立刻告退離開。

幸而圍繞他的未必全是壓抑的事,很快高師傅的壽辰就要來臨。景行數了一下積攢的錢,足夠為他買一套新衣。因平時需要採購花種,所以他可以自由出入院門,早在一月前就拜託城西的劉裁縫。前一天景行和孟氏告了假。她知道景行的緣由後淡淡一笑,笑道:「去罷,明天都不用進來了,好好陪你爹。」

景行心裡感動,給她磕了頭。

第二日清晨,他就往西市去,先拿了新衣裳,又買了些肉菜。他想起若昕,趁時間還早,去尋一些在深宅大院不易見到的玩具。外面的局勢依舊很亂,準確的說,每天都有大兵快步踏碎街道的安靜。景行早已不知道現在統轄這城的到底是哪位都督或是司令。百姓的生活依然能夠在慘淡中勉強熱鬧地度過。所有小販的臉上都籠罩一層淡薄的憂愁,但仍舊能大聲地吆喝,不僅為招徠客人,彷彿也在為自己因惶恐而過早枯竭的生命予以杯水車薪的滋潤。

景行買了幾對木製的鳥。後頭都裝有個鐵旋子,扭動幾下,便會扇動它們僵硬的翅膀撲棱好一會兒。他收拾完買好的東西,清點無誤後就往回走。他原以為今天會是恬靜安好的一日,但沒有人能感受到景行此時內心的複雜,連自己也分不清震驚和苦澀哪者居多。一個年紀很小的孩子,不過四五歲罷了,搖搖晃晃地跑到景行的眼前。他衣著破爛,裸露的皮膚也沒有幼童該有的光滑潔白,一層厚重的灰黑色污垢漬進他的皮肉。

他攔住景行的去路,可憐巴巴對伸出手乞討。景行騰出一隻手從腰間取出幾枚銅錢扔給他。但很快他就看見小孩拿到錢後撲騰到街角一個女人的懷裡。或許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對她印象深刻了。他的母親,衣衫襤褸地躺在塵土中。她枯槁的雙目在看見孩子時泛起沉重的微笑,把他攬進懷裡。

「媽媽,我們……有錢買東西吃了。」

那個孩子——他素未謀面的弟弟,上一次見到他,他還在腹中,享受著一對待產父母最甜蜜的期盼。景行不知道她有沒有認出自己。她依然活著,但眼神是死的。

景行顫抖著手從懷中取出所有的錢,迅速地扔進她面前的破碗中,然後快步離去。他氣喘得很厲害,拎著滿手東西飛快地在新城大街上奔跑。曾經決定選擇徹底的遺忘,但原來憑空遐想和親眼所見還是截然不同。他同情又怨恨的母親,此時以最卑賤的身份承擔她犯下的罪過。然而,他無力阻擋任何的風暴。

當他跑回謝家後,立即開始做飯,動作快得異常,可是他不想停下來。那把菜刀對景行而言依舊很重,每一下都切進砧板中,景行不知道哪來這麼大的力氣。當他看到師傅時,他想他找到了答案。

高師傅穿著新衣服,欣喜地出現在景行面前。但他很快就把笑容凝固,看著景行說:「你怎麼哭了?」

景行抬起頭理直氣壯地噘嘴說:「我錢全丟了。」

他愣了一會兒,嗤一聲笑,說:「丟就丟了唄,你一個男人還哭,多丟人。

他聽出聲音中的不自然,把它轉化成了一種近似犟嘴的語氣。景行不明白為什麼,卻意外地很想撒次嬌。

「我才十三歲而已!」

說完他就很窘迫,耳根發燙,雙頰通紅,心想這氣性一定是被她傳染了。

「好好好,是我不對,托你福過次生日,才害你丟了錢。」

高師傅以一種哄孩子的語氣說,讓他稍微舒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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