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情人節晚上，一次普通的夜班

2月14日晚上，一個特殊的日子，和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夜班。

由於沒有男朋友，她理所當然成了科里最近的「紅人」——來求她幫忙代班的人一個接一個。

她倒是無所謂再多值一次夜班，但苦於沒有分身術，挑選該幫誰的忙，著實讓她頭疼了一陣。畢竟他們都懇求得那麼誠摯，好像終身大事全繫於她一身。

到了這天晚上，連醫院周圍的道路上分布著好些賣花人。晚飯後她走在路上，看到那些賣花人手捧一支支紅色玫瑰，那花朵嬌艷欲滴，簡直不像開在寒冬的夜晚，也在提醒著她這是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節日。她笑笑，加快步伐朝病房走去。

她八點整開始了夜班常規工作。首先是查房，簡單地詢問每位病人情況如何，告知是自己當值夜班，有問題隨時按鈴呼喚。醫院裡渾濁的空氣讓人有些昏昏欲睡，長長的走廊、兩旁的病房給人一種走不到盡頭的感覺，但她卻依舊步履如飛。

走進一個病房，本來神色平靜、略帶憂慮的老人，看到她進來，臉上頓時綻開笑容，像孩子般對她緩緩伸出了手。她快步走過去握住老人的手，檢查了一下基本情況，說沒事的，您好好休息，有事兒叫我，我一直都在。老人安心的笑容原是對著她一個人綻開，信任的光芒卻也溫暖了整個病房。她想這就是她作為一個醫生的意義，不管在什麼樣的日子，都用自己的專業，令更多的人健康、安心。

路過CCU病房門外，走廊兩旁鋪滿了五顏六色的墊子。由於CCU病房不許隨便探視，更沒有地方陪護，但入住病人的病情相對比較嚴重，許多焦急的家屬就這些墊子上度過漫漫長夜。不經意間走進旁邊的電梯間，裡面是CCU陪護升級版，簡直像個小家一樣，從被褥到飯盆、影碟機一應俱全，為了陪家人打持久戰，他們將自己放逐，在陌生的醫院中生活。隨著人類歷史的進展，社會與文化會將特定的、重要的日期規定為節日，但是文明的色彩無法塗滿整個世界，受控於自然科學的人類身體會在該出現問題的時刻生病，並不會避開特別的節日。對那些焦急等待著擺脫病魔的病人與期待著親人早日康復的家屬來說，這一天沒有任何節日的歡樂與浪漫。

查完整整一層的病房，再整理好一天的病例，已經快十二點了，暫時沒有新任務的她準備去值班室睡一會。想著滿街盛開的玫瑰，與CCU門口那些以墊為床的人們，她輾轉反側，入睡格外的慢，剛有一些睡意，她又被叫醒了。CCU病房有個病人情況變化較大，護士與設備負責持續觀測病人病情，而她最主要的任務是前去與家屬溝通，說明當下真實情況，及預期發展方向，讓家屬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有心理準備，尤其是那些壞的可能。

溝通了將近一小時，該說的話都說到，她一臉疲憊地出來，走向電梯間——剛才消化內科來人，告知重症監護室有個病人需要心內科會診。在凌晨兩點的重症監護室，你能在陪護家屬身上看到所有你能想像到的用於湊合的睡眠方法。在夜半病房各種奇異的聲音中，一位老人過分蒼白的臉露了出來，顯得眼珠深黑無神。兩位會診醫生不想吵到其他人，但老人偏偏耳朵不好使，她很快想到了辦法。由於需要一些準確的信息，家人不全知道，她拿出筆和紙，通過寫字給老人看，問老人問題，老人通過說話回答。在這暗黑的夜，上演人生百態的病房，她用自己的智慧順利完成了會診。

又過了快一個小時，她放心不下，要再去看一看CCU那位病情不穩定的病人。腳程快也成了醫生的一種「職業病」，她在黑得令人不安的走廊上飛奔。凌晨三點的CCU病房中，兩名小護士基本已經睜著眼睛睡著，還有一位護士正緊張地盯著監控屏幕。她走到屏幕前，凝視了半天，小聲跟那位醒著的護士說：「該做的也都做了，就看她自己能不能挺過去。」護士說：「是啊，今天是情人節呢，哎。你去睡吧，我再繼續看著。」她無聲地嘆息，轉身離去。醫護人員真正的辛苦不是這樣天天夜夜的付出，而是即使拼了命付出，卻還是抵不過醫學的不完美，很多人還是救不回來，家屬還是有可能不理解、責怪甚至打罵。

從CCU出來，黑暗中，門外的席地陪護區靠牆睡了好些人。雖然看慣了這個場景，她還是心下一沉。半天才反應過來，有一人看到她出來後，從墊子上坐了起來，正在向她招手：「醫生，請過來一下好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那人見她過來像抓住一根解決自己失眠原因的救命稻草，眼神發亮地望著她，小聲問道：「八床的病人睡得好不好？」她愣住了。除了情況極端、需要實時注意的病人，都是冷冰冰的機器在實時記錄著病人的身體數據，醫生護士只在固定時間巡視、查看那些數據。至於「睡得好不好」這麼溫馨的話題，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眼看病人家屬因她遲遲不語而開始現出擔憂的神色，她鎮定了一下自己，回答道：「八床睡得很好，很安穩。只要醫生沒叫你，就說明八床睡得好著呢，夜深了，你也安心睡吧。」走了很遠，她終於沒忍住回頭一望，看到那位病人家屬仍舊坐在墊子上望向她離去的方向。醫院裡的夜色隱去了她的神情，只刻畫出一個守望的輪廓。

凌晨四點，她走向值班室的路上想著，也許還能睡兩小時。今天是情人節。對於戀人們來說，黑夜是浪漫的。她卻對黑夜有了別樣的感覺。以往她覺得黑夜是悠遠的，神秘的，甚至無所不容的，但這天，她更深地體會到，醫院裡的黑夜是兇險的，是病魔與死神的幫凶。如果可以，誰都希望離醫院遠一些，但是一旦住了進來，家屬最怕的就是半夜被叫醒。如果說醫生白天驅趕著病魔，那麼夜班醫生就是守護著病人，儘可能不讓他們被趁夜而來的死神帶走，不論這一天是情人節，還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白晝將近，而暮年仍然應該燃燒和咆哮

怒斥吧，怒斥光的消失

——迪倫·托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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