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盛唐的象徵性符號(上)
(本文根據見過錄音整理,已經王志清教授審核並授權)
王志清,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生態文學研究所所長,兼任中國王維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光明日報文學遺產研究院專家等,出版專著20餘部,發表學術論文200餘篇,其中關於王維研究的文章40多篇,代表作有《縱橫論王維》《王維詩選》《王維詩傳》《唐詩十家精講》《盛唐詩學》等。
各位朋友,各位王維的粉絲,王維詩的追捧者:大家下午好!今天國圖來了這麼多的聽眾,學津堂座無虛席,不少人席地而坐,正說明王維的魅力越來越大了,這讓我也非常感動。我是個血性之人。我為什麼研究王維?是從抱不平入手的。歷史上王維的高度,李白杜甫是不可和他同日而語的,這大家都知道,也不要我多講的。王維地位原來不低,以後也不會低,為什麼就現在低呢?因此,這也是我比較多的思考的。在正式開講前,需要跟大家打招呼的是,因為我比較長時期地浸漬於王維研究中,我很害怕因為對王維的偏愛而丟失了學者立場,或者有什麼學術方面的理論預設。因此,萬一有什麼偏激或偏頗,敬請聽眾原諒,也希望大家可以跟我商榷。
我總感到讀王維的人肯定是有品味的人、有情懷的人,而且是有挑戰性自覺的人。讀王維是一種福祉,但也是一種挑戰,是對自己的智力極限與審美底蘊的挑戰。我讀王維每天都是新感覺。
有人問我,為什麼讀王維?我說,盛世讀王維。我這話老早就講了。我在好多場合都講。因為我們現在正逢盛世。打一個不一定恰當的比方吧,文學就分兩大類,一類是吃飽了肚皮的文學,一類是吃不飽肚皮的文學;或者說,一類是氣順的文學,一類是氣悶的文學。王維其人,優雅雍容,從容淡定,他似乎一直是氣順的,有一種「萬物皆備」的滿足感,即便是有什麼氣不順的時候,但是他也是不會帶入審美中來的。他的詩讀後叫人「身世兩忘」。什麼意思呢?通俗的說法就是,王維的詩可以讓人息心止貪,盪污去躁,而讓心靈有個好的安置。這是個非常崇高的評價。有人說我們這個時代是浮躁的時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找不到一塊能夠放一張安靜書桌的地方。王維詩全力就寫一個「靜」字,滿紙靜氣,一團和氣,充滿了靜穆精神與和諧意蘊。禪就是靜,就是靜到極致。因為人們不懂禪,把禪說的非常非常可怕,甚至妖魔化了。其實禪真不可怕,禪是梵語「禪那」的簡稱,意譯為「靜慮」,即止息妄念而明心見性的智慧。禪是心靈的體操,是心靈的宗教,它是忠於自己心靈的,保衛自己心靈的那片寧靜。好幾年前,我跟外國的兩個著名的唐詩學者探討,一個是斯蒂芬·歐文,一個是孫康宜。我請教他們,為什麼外國人把王維擺在第一位,第二位擺的是陶淵明,而不是李白、杜甫?基本的結論就是,人家的社會比較安定,人也非常休閑。休閑是個什麼概念?極高的人生境界。我們平常講人要有一點閑情,有點閑錢,有點閑情和有點閑錢是很高的境界,也許就有了閒情逸緻吧。王維的詩就寫一個字,所有的詩就寫一個「閑」字。李白的詩也寫一個「愁」字,「與爾同銷萬古愁」。杜甫的詩就寫一個「苦」字,「少陵野老吞聲哭」呀。因為李白是氣不順,杜甫也是氣悶,杜甫不是有詩題目就叫做「解悶」嗎?杜甫的詩是吃不飽的詩,杜甫詩中多心靈的哭泣。李白的詩是氣不順的詩,李白詩中多靈魂的呻吟。因此,這也涉及到我們要講的這個題目,即為什麼說王維是正宗的盛唐的象徵性符號呢?
要講清楚這個題目,也就有了這麼多的追問:什麼是盛世?什麼是盛唐詩?盛唐詩和非盛唐詩有什麼本質區別?王維與李白誰更是盛唐正宗,更是盛唐正音?王維詩的最突出特點是什麼?王維在中國古典詩歌和中國美學上有什麼特殊貢獻?為什麼說王維詩是盛唐的象徵性符號?讀王維詩為什麼說是一種福祉也是一種挑戰?
面對這麼多的追問,我想從四個方面來講。第一個講什麼是盛世。什麼是盛世呢?杜甫是過來之人,杜甫是從盛唐走到中唐的,杜甫的《憶昔》詩是怎麼說的呢?杜甫說,盛唐那時大唐全盛,國家富老百姓也富,政治開明,制度健全,社會風氣非常好,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天天都是吉日。還有一個叫鄭綮的,是中晚唐時的宰相,他在《開天傳信記》中也回憶說,盛唐天下大治,河清海晏,百姓生活安定,沒有天災兵火。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詩:「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講的是萬國來朝,百夷臣服。盛唐,乃盛世中的盛世,這個時代有兩個重要特徵:一是國力極盛,一是全面和諧。和諧,是盛唐盛世最不同於其他時代的最突出的特點。李從軍說「這種和諧,是要多少時代的漫長時間才適逢其時的。這種和諧所造成的偉大,是無法企及的。」簡單的說,什麼叫盛唐?除了國力十分強大以外,還有就是很和諧,什麼叫和諧?我覺得和諧有四個方面,即人與社會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還有人的自我和諧。人的自我和諧才是最重要的和諧,而如果到了這個和諧程度,怎麼能不出好詩呢?我寫的一本《唐詩十家精講》,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其中的緒論有兩萬多字,重點說和諧。我原來很自卑,以為這書沒有讀者,馬上第二次印刷了,可見讀者還不少。
我們接下來說什麼叫盛唐詩。什麼叫盛唐詩?這個話題說來話長,也很不容易說好。我引一段非常精彩的話,是嚴滄浪說的。但是,我們對這段話的解讀比較粗,包括我原來的解讀。這段話講的太精闢了,我想從頭到尾稍許講一下。嚴羽他先講什麼叫詩?詩是一種特殊才能,詩有別材,詩有別趣,它跟你讀書多少似乎沒有關係,不是書讀多了你就能寫詩的。但是,他又說,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也。也就是說,詩歌源自學問,興發於情感,興發於情性。我們很多大學教授不會寫詩,甚至中文系的教授也不會寫詩,為什麼呢?原因出在我們的教育上,過去從小就進行詩詞訓練,如今重視知識灌輸而輕忽了能力訓練。我倒希望大家以後也多寫詩,如果下一次還有機會到這來講座的話,我倒希望和大家探討一下怎麼寫詩。嚴滄浪又說,詩歌的最高境界,要「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以此為「上」。所謂的「不落言筌」,莊子講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即要能夠「得意忘言」。這也就是劉禹錫講的「義得而言喪」。就是要不在語言運用上留下用工雕琢的痕迹。詩歌一落言筌,便拘泥形跡,而不得神行,不得其神理。皎然《詩式》里說「但見情性,不睹文字」;司空圖「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話也很著名。其實,這些詩評標準,都是講的盛唐的詩。嚴羽這個人也是極力推崇盛唐詩的。盛唐詩,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是吟詠情性的。而近代諸公呢,近代諸公是以文為詩的。這裡對比著講。因為盛唐諸人是吟詠情性的,他們的詩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剔透玲瓏而不可湊泊,空中音、色中相、水中月、鏡中象。這就是盛唐詩,是嚴羽眼中的盛唐詩。
我在南京的《揚子晚報》上,參與新詩的討論,我年輕時也做新詩,後來不寫了,發現新詩的門檻太低了,隨便什麼人都能寫,隨便怎麼寫都行。其實,新詩也是詩,詩的最重要特質就是雋永。詩與文比,就是要能夠一唱三嘆的雋永,玩味不盡。我一直認為,好詩永遠是活著的,永遠處於生殖與升值的動態中。第一個生殖就是生生不息,我讀王維就有這樣的感覺,今天讀和明天讀不一樣的。詩給我們,每天讀都是新感覺。如果不是這樣,只有兩個解釋,一個它不是詩,這不是好詩;另一個是他不會讀詩,或者是他讀的不是好詩。只有這兩個解釋。第二個「升值」怎樣解釋呢?這個升值的值,就像是人民幣升值的意思,是詩的內在價值一直處於上升中,永遠在升值當中。這就是詩歌。詩歌只有具有了這兩點,才可能言有盡而意無窮。詩歌如果不能言有盡而意無窮,那就不是詩了。詩歌不是大白話,不應該把話都說盡了,甚至不應該把你想說的意思說出來。法國的非常著名的象徵派大師馬拉美講,說出來就是破壞。為什麼要你說?詩歌要你說嗎?天生我材必有用,要說嗎?因為氣不順!氣不順才說了,對不對?他給自己造勢,給自己有一點自信心。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也是的,因為受了權貴的氣,給請出了京門,賜金放還了,氣悶才這樣講話的,是不是?
嚴羽說「近代諸公」,近代諸公作奇特解會,所謂奇特解會,就是理解上的偏頗,就是「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氣為詩」了。這就是宋詩。就是宋詩與唐詩主要是與盛唐詩本質不同的地方。詩就是要以詩為詩,怎麼能專事議論呢?怎麼能夠成為雕章琢句的文字遊戲呢?以文字為詩,就是落入言筌了。詩要不落言筌了,要不涉理路,因為詩不是一般的說理,不是我們正常的說理,不是我們科學上的認知。正因為如此,我們讀詩要換一種思維,如果你不換一種思維,你讀詩可能就讀不懂。今天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聽眾?這讓我非常感動。就是因為大家愛詩,愛詩是高品位的,愛詩真好,愛詩也像會喝酒的人一樣要上癮的。嚴羽說,宋人的詩,不是做的不好呀,哪裡是做的不好呢?但是,再怎麼樣宋詩卻不是古人的詩,不是唐詩,因為在「一唱三嘆」上有所歉焉。詩不能一唱三嘆,或者說在一唱三嘆上有所歉,就不是盛唐詩了。而那些「以文為詩」的人,多用典故,不問興緻,用字必講來歷,押韻必講出處,而讓人家反反覆復地讀到最後,還不知主旨在哪裡。而這些詩人里檔次比較低的,叫末流者,更是叫噪怒張,那就更不對了,大大地違背了忠厚之風,變成了一種罵街了。所以,嚴滄浪認為,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厄就是災難,是詩歌的災難。詩歌怎麼能這樣寫呢?嚴羽是宋人,他非常非常不看好宋詩。這段話中,他將宋詩與唐詩比較,其實是在與盛唐詩比較,他所說的唐詩就是盛唐詩。他講不做開元天寶以下人物,意思就是開元天寶以下的詩已經不是他理想中的唐詩了。後來,胡應麟講,詩到中唐,氣骨頓衰嘛。好多人認為氣骨頓衰是講大曆詩風。我不以為然。我曾經寫文章認為,這哪裡只是講大曆?分明是講中唐以後的詩,中唐以後所有的詩,包括韓愈的詩,都氣骨頓衰了。等會兒我要比較韓愈和王維的詩給大家看,到底是不是這回事情,我要用詩歌來講道理,不是我把理論預設給大家了。
下面我來分析一下嚴羽的這段話。我以為這段話有三個特點,第一個特點,以禪喻詩。以禪論詩,雖然不是嚴滄浪開啟的,但是,嚴滄浪是非常自覺的,嚴滄浪之後就形成了中國論詩的以禪論詩之風,這一點我也不想多闡發。第二點,他是偷梁換柱,暗度陳倉。什麼叫暗度陳倉?嚴滄浪打的是杜甫旗號,他標舉杜甫,口號杜甫,卻暗地裡以盛唐為標準,是王孟的標準,主要是王維,什麼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啦,什麼玲瓏剔透了,什麼空中音、色中相、水中月、水月鏡花,全是王維詩歌的特點,好像是專門為王維總結的,他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他說的鏡花水月,不是所有唐詩都這樣,只有盛唐詩,主要是王維的詩,才是鏡花水月的。這是第二點,第三點呢?他不看好宋詩,非常不看好宋詩。宋詩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讀過文學史的人都知道,杜甫是始作俑者,是杜甫開的風氣。所以後來的王夫之把杜詩說成是風雅一厄。嚴羽把宋詩說成詩歌一厄,王夫之則把杜詩說成是風雅一厄。王夫之也很不看好宋詩,他甚至認為宋無詩。他有三個選本,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三個選本,就沒有宋元詩選本。我這樣講,絕對不是貶低杜甫,我的意思是,杜詩不是盛唐正音。盛唐正音是王維詩,王維詩是盛唐的象徵性符號。我這樣講,也不是說王維與杜甫有一比,更不是說王維就比杜甫高。有學者看到學生塗鴉杜甫,非常氣憤,說杜甫是詩聖不能塗鴉,塗鴉王維倒是無所謂的。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杜甫與王維沒有高下之分,他們都是偉大的,即便是王維低杜甫一個等級,也是不應該塗鴉的。
我們再來讀幾段顧隨先生的話。這幾段話是顧隨的。顧隨現在很紅,他已經作古很久了。顧隨怎麼一下子紅啦?顧隨是葉嘉瑩的老師,他現在出版的書基本上是葉嘉瑩的筆記整理出來的。葉嘉瑩跟了他六年,大概有五、六本筆記,這些筆記現在由顧隨的女兒顧之京在整理,已經整出了好幾本書了。顧隨說:欲了解唐詩、盛唐詩,當參考王維、老杜二人,幾時參出二人異同,則於中國之舊詩懂過半矣。這段話講的非常好。2013年我寫《王維詩選》的前言,劈頭一句話就是:我對我的研究生們講,你們把王維、李白、杜甫讀完了還有什麼可讀的?一覽眾山小了,曾經滄海難為水了。後來,在修改這段前言的時候,讀到了顧隨的這段話,我如獲至寶,將其引入,作為我的觀點的支撐。我這個人,是個老實人,沒有多少水平,但卻不喜歡人云亦云,我這樣說,主要是要學生讀書取法乎上。今天我在這裡引用顧隨的這段話,不做這樣解了。顧隨說要參出王維杜甫二人異同,說的是什麼意思呢?我的理解,說的是王維跟老杜,分別代表了兩種詩體,代表了兩個時代,王維是一個時代杜甫是一個時代。有人寫老杜的時候,把杜甫放到中唐,章培恆的文學史就把老杜放在中唐的。一個安史之亂的代價,成全了一個杜甫,成全一個杜甫的代價太大了。而杜甫這個人也太大了,弄得文學史不大好處理。以前的文學史,從安史之亂處下刀,一刀兩分,前面是初唐盛唐,後面是中唐晚唐。但是,這樣分段杜甫就不好放了,就麻煩了,杜甫詩的高潮是在安史之亂後發生的。於是,就將盛唐延長十年,把杜甫納入其間,文學史寫作主要是遷就了一個杜甫。我明天我去北師大講座,講文學史上關於王維的誤讀。顧隨說,要參出王維杜甫二人的異同。參就是禪宗說的參悟。看來,顧隨也是比較看好王維的。顧隨認為:摩詰不使力,老杜使力。王維即便是用力了,但是我們看上去好像很平易,舉重若輕。老杜呢?即便不使力,出之亦艱難。我還是老話,因為二者分別代表了兩個時代,是兩個時代的兩種寫法。顧隨用書法來作比,他說,書法有一個「縮」字訣,大家都知道叫「無垂不縮」,這是米芾的話。宋代四大書法家。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練過書法的人都知道,縮與收,都是回筆。為什麼要回筆呢?顧隨這邊講了,一為發表一為含蓄,收一收就含蓄了,不收的話,就不含蓄。顧隨說:所以作詩不得「縮」字訣的時候,詩就劍拔弩張,大嚼無餘味。詩是最要含蓄的。中華民族本來就是個含蓄民族,中國的詩歌應該比外國的更含蓄。王維的詩,即便是李白的詩,外國人讀來就感到非常含蓄,不是赤裸裸的一覽無餘的,而是其意旨往往有個附著體,他們翻譯這些唐詩時竟然翻出了個「意象派」來了。他們發現中國詩怎麼是這樣寫的?中國人抽象的本事不怎麼地,因此,我們只會做,不會總結,我們弄不出什麼派來。
顧隨說,李、杜二人皆長於「垂」而短於「縮」。這是顧隨的話,我很害怕有人說我對杜甫不恭敬的。顧隨說,老杜的詩打破中國詩的傳統,太白的詩不但在唐人詩中是別調,在中國傳統詩上亦不正統。李、杜詩發泄過甚。我以為,李杜詩發泄過甚,是他們的寫法與傳統的寫法不同,與王維的寫法不同。我要強調的是,李白杜甫都偉大。我更要強調的是,王維應該也同樣偉大。至今我似乎還沒有聽到有人說王維偉大。我今天這麼說,不是平白無故的,即便是比較李杜,我也能夠說王維偉大。我逢人就講王維,哪裡叫我講學我都講王維。所以有人講王維是你的神,王維是你的魂,甚至講王維是你的命。我認為,杜甫的偉大,偉大在突破傳統。李白的偉大,偉大在不走傳統,我根本不走你傳統的一路。王維的偉大,偉大在把傳統做到極致。我講三個偉大,然而,事實上怎麼樣呢?文學史上的王維是走低的,充其量只是個准一流。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我們通行的文學史寫成於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是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寫成的。我們這些人,包括比我年長的一些學者,都是讀這些文學史長大的,我們思想上根深蒂固的還是以現實主義與反現實主義為紅線的,是「站隊」的意識,或者說,我們考量一個作家的高下主要不是藝術標準,或者說是思想性份額佔比超大了點。一個作家的高下,應該是由他自己的作品說了算的。當下文學史寫作的門檻太低,什麼人都能寫,什麼人都敢寫,每個學校都在編文學史,天下文學史一大抄,因此有人說現在是文學史的垃圾時代。寫文學史的人,怎麼能夠不讀文本,沒有文學的審美活動呢?王維你讀過嗎?杜甫你讀過嗎?岑參你讀過嗎?你要一個個讀過來,才知道哪個高哪個低,哪個在文學史上有什麼貢獻。作家作品不讀,你怎麼知道誰高誰低?大學的文學史教學,多買櫝還珠式的,把文學史概念先期灌輸給你了,讓學生形成牢靠的定勢。我們形成了定勢,杜甫最偉大,李白也偉大,永遠如此,一成不變。即便是我們再去讀作品,也往往是帶著先入之見去讀的,不是獨立思考的,不是質疑,不敢質疑。朱熹講小疑小進,大疑大進,不疑不進。要疑,書到疑處幡成悟。
譬如我們從盛唐盛世來,我們剛才講到,盛唐是個和諧社會,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還真沒有哪個時期在「和諧」上可以與盛唐比的。莊子說: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中國文化是最講「和」的。什麼是詩教?詩教的精髓就是個和字,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從詩美的角度說,我將李杜與王維分為兩種形態,李白杜甫的詩是不和諧美,是衝突美矛盾美;而王維的詩是和諧美。清人趙殿成是研究王維的一個權威,一生致力於王維研究。他說王維不管什麼詩,即便是懷古悲歌或送人遠遷的詩,都是渾厚大雅而怨尤不露的。他認為這才是得詩教之真諦的啊!如果不是,焉能至是乎?胡應麟說王維的詩,和平而不累氣,深厚而不傷格,濃麗而不乏情,其詩中的萬物都化了,這才是風雅的極致呀。王維的出現,實現了中國詩歌由質實而空靈的美麗轉身。我一直這麼看,也這麼說。就詩歌的發展軌跡看,詩是由質實到空靈的。王維一轉身不得了了,詩歌又變質實了,中唐的詩又質實起來了。我所以把大曆時期說成是「後王維時期」,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因為此時期還是以王維崇尚為崇尚的,盛行的還是王維的詩風。王維強化了中國詩歌的形而上性,以境為高,以逸為上,什麼叫以境為高,下面我們要討論的是一個最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境,就是意境。意境真正意義上的誕生,是在盛唐,是在盛唐詩,這在中國詩歌史乃至中國美學史上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而在意境的創設上,功勞莫大過王維了。等會兒,我用專家的權威的話來證明。
什麼叫境?劉禹錫說因定而得境。要入定才生境,這本來是佛教里宗教徒宗教活動時而產生的一種非理性的超現實的心理狀態,一種心理認知。境由王昌齡引入而闡釋詩境,在理論上提出了意境的問題,而王維則在實踐上把它做到極致。劉禹錫又說由慧而遣詞,因入定而發慧,修定修禪以後發慧,其所遣之詞便也清和溫麗。我去首師大就講王維詩的清麗靜穆的問題。禪宗空觀徹底改變了中國詩歌的比興方法,強調直觀於剎那間的融會,就生了意象和意境。什麼叫意象,王維沒有出現以前或者盛唐詩沒有出現以前,意是意而象是象,意象就是我心中之意附著於外在之象,意和象的高度融合,才叫意象成熟,也才可能出現意境。意境怎麼出現,就是各種各樣的和諧,物與我和諧,景與情和諧,道與藝和諧,義與言和諧,意與境和諧,意境是指一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和諧渾然而韻味無窮的詩意空間。王維在山水詩創作時,絕去了聖智,無念為宗,心澄性靜,他的詩如煙如嵐,自然靈氣飄忽而出,空中見色,而又色中見空,非色非空,非有非無,詩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變動不居的,都是空幻不實的,但又都是美不勝收的。
羅宗強先生是當代著名的唐詩專家,文學思想史的專家,也是我非常崇拜的學者,我覺得他有兩點,第一是不高調炒作,第二是不欺行霸市。羅先生說:唐人詩歌藝術上一個重要成就便是創造了意境,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在藝術上達到了這一類詩前所未有的高度成就。他創造了玲瓏剔透、無跡可求的意境。羅先生認為,意境是盛唐人共同創造的成就,不過王維達到了極致。還有一個唐詩專家叫李從軍,是蕭滌非先生的高足,他也認為,在詩國清澹的世界裡,王維是個集大成者,在王維的詩歌中存在著雙重意境,也就是有兩個意境。意境的誕生對中國文學和中國美學甚至是全世界的藝術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劃時代意義。如果說,意境創造真是詩歌的最高境界,那麼王維的地位則是至高無上的。王維詩歌所張揚出來的盛唐美學風標,特別是他將生命精神與外在對象渾化無跡的境界,影響了整個的中國美學精神。
王維跟杜甫的一個最大的不同,杜甫重取象,王維重取境。我們怎麼讀王維的詩呢?王維詩多靜氣清氣與和氣,充分體現了盛唐盛世社會本質的和諧美。而王維的詩不好讀。王維的詩,改變了詩人的觀照思維和創作方式。劉禹錫的話里已經說到了這個問題。詩有別才,真正詩人的第六感覺特別發達。有研究發現,我們的先人們,他們的第六感覺就特別發達。入定發慧,他們聽到的聲音是我們聽不到聲音,他們看到東西是我們看不到東西,他們能夠在萬類萬籟的聲音里聽到自己所需要的聲音,聽到我們聽不到的聲音。第二,王維的詩,改變了詩歌的形質,生成了鏡花水月的形質,詩歌形質改變了,不是一覽無餘了,超越了文字的層面,不拘於文字行跡而一片神行。因此,這也便有了第三個改變,即改變了我們的閱讀方式,讀詩叫參,參是參悟。什麼叫參悟,就是精細地讀,精到地解,直切詩之真諦。李澤厚說,王維的詩歌,以似乎頓時參悟某種奧秘,而啟迪人心。還是李澤厚講的,王維詩比起庄、屈來,便具有一種充滿機巧的智慧美。王維的詩歌,不是一般的詩,沒有挑戰性自覺的人不讀王維的詩。王維的詩,挑戰我們的智力極限,挑戰我們的審美底蘊。我們總喜歡找一些容易的事情做,不喜歡做挑戰性的事,你怎麼會去讀王維?或者說,你讀王維,也就只能夠看到他的第一境界,看不到他的第二境界。因此,李澤厚講,讀這樣的詩需要「非理知思辨」。他認為「非理知思辨」,現在不好解釋,以後心理學上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我們讀王維的這類詩,要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不是科學的認知,科學認知的話,我們就讀不懂,讀出來的意思就不是這回事了。(上)
推薦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