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書架 | 張豐:沈從文的眼淚

他當然妥協過,寫過自我反省、批判的學習材料,但是我認為,沈從文堅守了一個人的最基本的底線:他沒有揭發過什麼人,也沒有對誰下過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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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的眼淚》

文/張豐

張新穎先生的新著《沈從文的後半生》一改海派學者才氣逼人的敘述風格,甚至刻意避免摻雜自己的看法,而是努力讓材料說話,這樣,他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更真實的沈從文,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絕好的分析作家在文革中境遇的樣本。

沈從文生命的最後階段(1983—1988),很容易流淚。聽到收音機中播放二胡曲,他獨自坐在藤椅上垂淚,曲子奏完,他才說:「怎麼會……拉得那麼好……」淚水又湧出。表侄黃永玉搞到一張碑文拓片,拿給沈從文看,上面是沈從文在1921年寫的字,那時他才19歲。他注視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哭了。一個雜誌社幾個人來訪,沈從文說起自己在文革中最大的功勞是掃廁所,「特別是女廁所,我打掃得可乾淨了」。來訪中有一位女孩子,擁著老人的肩膀說了句「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沒想到,沈從文抱著這位女記者的胳膊,嚎啕大哭。

今天,我們可以下結論說,沈從文是1949年後留在大陸的最出色的小說家。那些文革後還活著的作家,沒有人寫過那麼好的小說,恐怕也沒有人流下那麼多淚水。在他的墓碑的背面,是張充和的撰書:「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以他的天真和敏感,在文革中如何生存?事實上,依據周圍人的記載,在文革中他至少流過三次淚,和晚年的老淚橫流相比,這三次流淚更讓人震撼,也更意味深長。

【一】

第一次被發現流淚是在1968年。這一年的12月,思想宣傳隊進駐沈從文工作的歷史博物館。全館人員都集中到館裡睡地鋪,沈從文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劃歸牛鬼蛇神的「牛棚」。副館長陳喬回憶這個時期的生活:「我跟沈從文都住進牛棚里,一個屋子住好幾個人,先是審查批鬥,每個人掛一個黑牌子,彎腰低頭。然後學毛選,參加勞動,搞衛生。他在那種境地中還總想讀一點書,考慮他的編著計劃。我勸他注意休息,他說,『不讀書,生活沒樂趣,活得無意義。』……沈先生也在會上表態,情緒不是很正常,有時候哭鼻子。他怕在路上突然病倒出意外,在身上帶了一個註明單位、地址的卡片。」(208頁)

文革中,即使是最艱難的時刻,沈從文都沒有考慮過自殺,因為他早已自殺過了。1949年2月28日,他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劃傷,又喝了一些煤油。多虧妻子張兆和的堂弟張中和發現及時,他被送到了醫院。他的自殺來自於自己的內心危機,也來自於時代的壓力。從自身來說,他寫不出自己滿意的小說了,而他又感覺到,在新的時代自己必將會陷入孤立。對於即將到來的新時代,他有一種敏銳的嗅覺。1948年初,他寫了篇短文《中國往何處去》,結論明確而悲愴:「這種對峙內戰結束,中國往何處去?往毀滅而已。」「我們為下一代準備的,卻恐將是一份不折不扣的『集權』!」沈從文不懂政治,也很少接觸理論,他這種感受是不折不扣的直覺。相比之下,1951年,陳夢家讀到奧威爾的新書《1984》,感嘆「1984的時代就要來了」,雖然及時,卻仍比沈從文慢了半步。

沈從文從精神崩潰中恢復,迎來了新生,和這個國家的「新生」倒是步調一致。但他的感受卻並不好,1951年,他感嘆,「國家新生,個人如此萎悴,很離奇。」很多人都感受到欣欣向榮想大幹一番的時候,他卻感受到了個人與國家的矛盾。儘管心中有一二十個故事,寫出來肯定是很精彩的,甚至可以契訶夫一較高下,但是在他決定解放(自殺)的那一刻,也許他就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寫小說了。他知道,出路在於「到群里去」,但是他卻始終做不到這一點。

可以說,在50年代初,沈從文就預感到了文革的氛圍。在《人民文學》雜誌社工作的張兆和鼓勵他多寫新社會,或者寫一些散文,她舉的寫作榜樣是劉白羽;兒子回來,也認為老爸的小說似乎是過時了,為什麼不能像趙樹理那樣寫作呢?這時,沈從文的心一定是悲涼的。1968年沈從文的「哭鼻子」,是為自己而哭。在50年代就打定主意只搞文物研究,哪怕是在外行的領導下,哪怕很長時間的工作只是當一名文物講解員,哪怕完全放棄了自我,這仍然不能過關。

很長時間以來,中文系的文學教育都把現代文學切割為1949年前和1949年後,儘管是在救亡圖存的大背景下,前者仍光輝燦爛,各種革命和探索,而對後者則諱莫如深,在垃圾中找金子,對現代作家的「後半生」幾乎不著一言。整整一代人的後半生,在文學史中成為空白。儘管對整個時代定性是非常容易也是非常清楚的,但後人不能簡單把罪責歸於時代。1949—1976年,具體到某一位知識分子,其表現如何,出賣過誰,又被誰傷害過?這方面的研究似乎仍處於起步階段。如果《沈從文的後半生》所徵引的材料不僅是準確的,而且是完備的,那麼我們可以把這作為沈從文的文革答卷。

儘管張新穎沒有在書中對這份答卷做出評判,作為讀者,我們卻可以大膽為沈先生評一下分數。他當然妥協過,寫過自我反省、批判的學習材料,但是我認為,沈從文堅守了一個人的最基本的底線:他沒有揭發過什麼人,也沒有對誰下過黑手。他比普通人要勇敢一些,在巴金處於很不妙的地步時,巴金的妻子蕭姍也重病住院,沈從文冒著風險寫信去慰問,讓巴金感動而且慚愧。也許正是因為他自殺過一次,和陳夢家、傅雷、老舍這樣的自殺者相比,他更能接受時代環境下作家的命運,能夠活下去。作為一個作家,他早早放棄了寫小說的打算,後來他寫過一篇《老同志》,想在滿足時代需要和保持自我風格之間做一點平衡,但是失敗了。從此,他沒有在文學上做過迎合時代的努力,所以,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也沒有什麼太荒唐丟人的作品,作為小說家,他保持了自己的完整性——在1949年就死了。1949年後的沈從文,是作為文物(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者而存在的,作為一個學者,他在文革中的表現是偉大的:儘管環境艱難而屈辱,卻仍百折不撓搞研究,他沒有放棄過,也沒有用當時的意識形態來指導過自己。

【二】

沈從文的第二次淚水給了愛情。由於張充和等人後來在書中的提及,他的這次哭泣儘管更私密,卻更為人所知。

1969年11月,沈從文即將被下放到幹校勞動。家裡一下子亂到不能再亂,張充和來看他,不明白為什麼亂到無處下腳,他說:「我就要下放啦!現在理東西。」張充和要走的時候沈從文叫住了他,「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他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沈二哥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並沒有給我,又把信塞進口袋裡,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麼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216頁)

這是我讀過的所有和文革相關的故事中最動人的片段。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愛情,是現代文學史上最動人的傳奇。在上海中國公學,年輕的教員沈從文愛上了學生張兆和、堪與宋氏三姐妹相媲美的合肥四姐妹中的老三。張兆和跑到校長鬍適那裡去告狀,胡適卻語重心長地說,這人很好啊,未來會是中國最優秀的小說家……當然,這只是漫長故事的開始。對沈從文來說,張兆和就是女神,不折不扣的守護者。他需要一個高於自己的對象,用來愛,用來傾訴。每當兩人分開,沈從文獨自旅行,他總能寫出最動人的情書。早期,他在信中使用各種稱呼,三三,三姐……而後來,他則一直稱她為「小媽媽」。沈從文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給妻子張兆和的,「三姐,我對不起你」,在小十多歲的張兆和面前,他一直是一位孩子。

沈從文吸溜吸溜哭起來,那時他肯定想起了在蘇州,張兆和終於開始接受他的那些時光。沒有張兆和,早期的沈從文不會寫出那麼多好的小說,沒有張兆和,晚期的沈從文肯定活不下去。但是站在今天,我並不需要講述這段愛情在文革中的感人片段,我想說的是相反的東西:在愛情和親情中,其實藏有非常可怕的東西。在文革那樣的時代,它甚至可以成為壓迫的一部分。

如果對比1949年後的中國和蘇聯時期的俄國知識分子,我們會發現,同樣是面對思想改造、流放(事實上蘇聯作家面臨的環境也許更可怕,因為有更多的直接槍斃),中國作家或知識分子的表現,遠遠沒有蘇聯同行剛烈和具有反抗性。(有關蘇聯作家的反抗,去年出版的《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中文版可見一斑)中國作家也有很多自殺的,也有很多成為暴政的幫凶的,但是卻缺少堅韌的反抗者。除了兩國文化傳統不同之外,家庭觀念的差異是否也是一個因素?

1956年8月,沈從文到青島療養,到了這個在30年代初自己曾待過的地方,他忽然就來了靈感,剛去沒幾天就完成了一個短篇,卻被張兆和潑了冷水。「這文章我的意思暫時不拿出去。雖然說,文藝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寫重大題材,但專以反對玩撲克為題寫小說,實未免小題大做;何況撲克是不是危害性大到非反不可,尚待研究。即或不是在明辨大是大非運動中,發表這個作品,我覺得也是要考慮考慮。」當時全國範圍內的「反右」,已經如火如荼,張兆和的謹慎並非沒有道理。1961年,沈從文又到青島休養,張兆和抽空給沈從文寫了一封信,這一次是鼓勵,「當初為尋求個人出路,你大量流著鼻血還在日夜寫作,如今黨那樣關心創作,給作家各方面的鼓勵,安排創作條件,老是為王瑤這樣的所謂批評家而嘀咕不完,我覺得你這是對自己沒有正確的估計」。對時代的認識,張兆和似乎比沈從文要正確得多,她鼓勵他創作,並不是要按照他本人的心愿,而是要按照時代和黨的要求進行創作。1961年,這樣做似乎是安全的,但時間並不長,沈從文還沒反應過來,更嚴酷的現實就來了,尤其是文革開始後,任何形式的寫作,似乎都是危險的。1970年,沈從文在湖北幹校寫起古體詩來。張兆和、兒子沈龍朱等親友都擔心沈從文寫詩可能帶來意外的災難,沈從文考慮過後決定接受他們的勸告。

親友的關心當然都是發自內心,在那個時代,沒有這些關心人是否能活下去都會成問題。尤其是考慮到文革中,夫妻之間互相揭發、劃清界限也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張兆和對沈從文的告誡和提醒,不僅正當而且感人。但是我們仍不禁感嘆,體制的威力要真正施加到個人身上,家庭真是不可缺少的一環。中國人的家庭觀念較強,對作家來說,考慮作為整體的家庭的利益,似乎是應該的,而在那個時代,要趨利避害,按照上面的要求做事似乎是不二之選。作為個體的作家,面對抽象意義的權力或者現實的危險,也許並不會缺乏反抗的勇氣,但是要考慮到家庭的利益,做出讓步就是很自然的。1974年,沈從文下定決心,要把關於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書寫出來,張兆和擔心沈從文沒有止境的熱心攬事,反倒可能會招惹是非和禍害。這一次,兩個人鬧起了矛盾,沈從文給張兆和寫了一封萬言長信,開頭就說:「你的話,不是不對,是『語重心長』,值得銘刻於心上。可是主要還是近於怕事、自保,求在社會大變動中,不受意外衝擊。」幸運的是,這一次沈從文沒有聽張兆和的。

【三】

沈從文的哭泣,一把鼻涕一把淚,往往像孩子一樣。但是,面對文革中最大的傷害,他卻只是「紅了眼睛」。

1975年2月的一天,沈從文在館裡看到范曾正在畫商鞅的歷史人物畫。范曾所畫的商鞅,腰間別著一把亮亮的刀,沈從文當即指出錯誤:秦時沒有這樣的刀呀,也不能這樣上朝議事。沒想到范曾惱羞成怒,指著沈從文的額頭說:「你過了時,早沒有了發言權,這事我負責。」

范曾當時不過是沈從文的助手。當時在場的另一個助手王亞蓉記得,「先生氣得面紅耳赤,我攙扶他的手覺得他在發抖」。黃能馥、陳娟娟夫婦回憶,沈從文走了一小時的路到他們家,氣得眼睛紅紅的,說:「一輩子沒講過別人的壞話,我今天不講,會憋死的。」沈從文一生受的委屈很多,被王瑤看低,被郭沫若批判,到後來被丁玲嘲弄,對他都算可以忍受,唯有這一次,張新穎用了「傷害」作為標題。

沈從文對范曾有知遇之恩。1962年,范曾在中央美院畫完畢業作品《文姬歸漢》,送給郭沫若看獲得賞識,但是系主任卻「勃然大怒」,給他扣上了一頂「個人主義」的帽子。沈從文對他很欣賞,設法把他弄到歷史博物館來上班,甚至表示自己願意掏錢給他發工資。但是在文革開始後,歷史博物館裡貼出批判沈從文的大字報,最給力也是最狠毒的,竟然就是范曾寫的,「寫了幾十張,列舉了幾百條嚴重錯誤」。范曾的大字報讓沈從文格外痛苦,而在文革後期又當面指責沈從文「過時」,這次沈從文感受到的卻是憤怒,而不是委屈。所以他並沒有流下眼淚,而是給范曾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但這仍只是私人通信而已,並沒有在工作中向他發難,後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出版,范曾仍是具名者之一。

相同的故事還發生在陳夢家身上。陳夢家的學生兼助手李學勤,當時也不過是學術研究剛起步而已,卻也寫文批判他。最後陳夢家自殺,是否和李的批判有關,也許永遠不會有確切的答案了。何偉在《甲骨文》中,有一段寫他去清華大學採訪李學勤,直接提出了這個問題。按何偉的說法,李學勤為自己當初的行為感到後悔,他說他寫那些批判言論的時候,才不過24歲,那時候他太年輕,很難拒絕身邊的壓力。

范曾和李學勤的行為,相信並不是文革中的個案。對沈從文和陳夢家這一代人來說,同代人的批判他們並不會太在意,因為打筆仗已久,彼此知根知底,反駁起來也會很有章法。而身邊後生的攻擊才是致命的,後生可畏——他們代表著新政權的未來,把前輩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在正常社會,這種學術上的「弒父」本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代新人換舊人,只有批判的繼承,學術才能進步。但是在文革那樣特殊的年代,這種「弒父」很多時候都會變成真的殺人。當學術批判和運動結合在一起,和「揭發罪行」結合在一起,它就成了殺人的利器。今天,很多人感到痛心的是文革作為一個民族的苦難,並沒有得到徹底的反省。但是想一想如今范曾和李學勤們的地位,他們正是各行各業的經營,把持著話語權,真正的反省又如何可能?

不斷深化的文革,是對人性的不斷圍捕。沈從文的墓志銘是:「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讀《沈從文的後半生》,確實可以理解沈先生,並從而理解那時被困的人性。如果照這樣的思路,中國知識分子史中,可以寫的「後半生」還有很多。

圖書信息:

沈從文的後半生:1948—1988

作者: 張新穎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4-6

頁數: 392

定價: 59.00

裝幀: 精裝

ISBN: 9787549554010

關於作者:

張豐,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讀書人,媒體人,現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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