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會思考?

大腦的作用是否和計算機一樣?我們賦予周遭世界意義的能力,是否會出現在具有人工智慧的機器人身上?或者,汲汲於創造這種人工智慧根本就是種誤導?人類若有反省的意識可以質疑生命意義和人在世上的地位,那麼,其目的何在?

  

鄭:我們已經討論過,有些生物學家認為,只要大腦中的物質組織複雜性足夠,就可以浮現意識與思緒和各種情緒,如讓生命變得有價值的愛。在他們看來,只要演化到一定的複雜性門坎,意識沒有理由不出現。以此觀點,大腦是思考機器,是所有神經元零件的總和。神經元之間的關係便形成我們所謂的「心」。

  

意識的運算模型將神經元系統比擬做計算機硬體,心則比做軟體。神經元網路是意識的物質架構,如同計算機的電路為軟體提供架構一般。這純化約論的解釋歸結說,只要機器具有充分複雜性,終有一天可以思想和感受。有些專門研究人工智慧的科學家十分確信,終有一天人製造出有感情、可以體會愛和恨、哀與憐的機器人計算機。屆時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它們寫出另一本《戰爭與和平》或編另一本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

  

馬:機器縱使能模仿意識,但它的根本本質絲毫不變。這種機器所能做的不過是處理仍屬毫無意義的信息。即使有機器巧妙地被設計成可以「創作」交響曲,它的能耐不過是遵照設計人音樂品味所選定的和聲規則罷了。機器非但對音樂之美絕對毫無興趣,甚至連什麼是音樂都不曉得。

  

鄭:一九九七年,世界西洋棋(國際象棋)冠軍卡斯珀洛夫敗給超級計算機「深藍」。有些記者把這次挫敗解釋為對人類的一大打擊,實則「深藍」所以能擊敗卡斯珀羅夫,完全是因為它一秒種分析兩億步棋,可以比較之後十手的可能結果,人類棋士則只能預期幾種組合,再運用經驗和直覺做出判斷。所以,「深藍」打敗卡斯珀羅夫不過是憑藉超凡絕俗的運算力。

飛機不會知道自己朝紐約飛,「深藍」也不知道自己在下棋,更不會在意是輸是贏。它只是盲目地遵照計算機科學家小組設在電路里的指示而已。爭勝的意志、焦慮、敏感和緊張,下了一著壞棋之後的懊悔,或想出勝利組合的喜悅,對深藍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卡斯珀羅夫可能就是輸在必須經歷這些人類的情緒上。

  

馬:碰到三位數乘法的時候,連簡單的袖珍計算機也比我們強!但這跟意識毫無關係。我們操心計算機,它們可不操心我們,而且日後計算機會關心人類是否有意識的可能性也極微!

  

鄭:只要計算機仍然保持目前純由複雜迴路的電流跑程序的方式,它們就依舊是機器,不會思考、感受、愛或恨,只會盲目地操作○和一的序列。計算機其實只是古代算盤的精緻版,在這中國和伊朗仍在使用的工具上,順著鐵柱滑動的算珠代表一,空間部分代表○,只是以手指撥動計算,並依照嚴格的規定留下空格。計算機運算比算盤快,但這並不表示它比較有知覺。

  

運算模型的意識無法充分說明大腦和外界互動的角色,已受到瓦瑞拉等多位研究人員批判。瓦瑞拉認為,這類互動扮演關鍵角色,而在他所謂的大腦和環境「展現」施與受過程中便形成心識。這施與受過程使得「世界的意義」浮現。誠如他所說的,「大腦存在軀體內,軀體存在世界中,而生物體移動、行動、自我繁殖、做夢和想像。從這恆常活動中,世界和事物的意義隨之浮現。」

  

馬:沒錯,最近絕大多數的神經生物學家都否定失之簡略的運算模型。他們主張,大腦的學習能力無可限量,不像計算機那樣依單純的○與一的二位語言運作,而是採用更為複雜且互動的方式。根據他們提出的「動力」模型,大腦神經元網路中的相依和互動所形成的大腦活動狀態,即可視為意識。

他們認為,就跟液態是水分子集結所形成的突現一樣,意識也是大腦的突現屬性。依瓦瑞拉的說法,「就是在這動力關係形態的基礎上,人們才能看到心理狀態及其潛在狀態(包括完全涉入世界的機制)之間的不可分割關係。所以,這些形態是否客觀就是認識論的問題了:如果你是實體論者,那麼,除了物質之外都不是客觀存在。我跟很多科學家一樣,認為自然造化的關係形態,毫無疑問是客觀且完全非物質的。」

  

鄭:我同意大腦與計算機之間的模擬極為膚淺,我們只消深入觀察便可發現,大腦的處理方式和計算機完全不同。計算機以○與一的二位序列方式儲存信息,但在大腦上至今還沒有人指出神經元是以二位方式運作,利用開放位(相對於一)和封閉位(相對於○)儲存信息。

此外,兩者還有些重大的差異:大腦是自我設計,計算機則不然;計算機具有獨立的「輸入」和「輸出」自動內存,大腦的記憶區則與思考區相同。此外,計算機線路一設定就不能更動,萬一一條線路斷裂或晶體管故障,整台就會死機;大腦包含的神經元網路則可自我再生,調節性極高。大腦在我們的生命期間不斷演化,兒童期演化尤其迅速。老細胞死亡,新細胞生起;大腦會使不需用的連接死亡。神經元之間有一種類似天擇的作用。

  

處理信息的速度也極為不同。在大腦里,脈動行進速度達每秒一百公尺;在計算機里,信息行進速度更快,每秒為數千公里。由此也可說明計算機執行某些特定工作的速度比我們快,譬如數字整理就是。相形之下,人腦在綜合上的執行表現較佳,譬如辨認人的臉孔。

  

當然,若要為「心即機器」觀點辯護的話,我們也可以主張計算機雖還沒有意識,但這完全是由於我們還不知道如何讓它們變得像大腦神經元那麼複雜而已。畢竟,人腦是百萬年演化的結果,計算機則是一九五○年代才問世的新發明。

  

當時,英國數學家杜林就是提出簡單的測驗來衡量機器的智慧。他說,假設我們跟兩位隱身的夥伴交談,其中一位是人,另一位是計算機,若在交談中無法分辨哪個是哪個,那麼我們就得歸結說計算機的智能跟人一樣。一九八○年,美國哲學家瑟爾以杜林試驗來處理這個問題。他提出的假想實驗稱為「中文屋子」實驗,但以兩個人的對話代替杜林試驗中的計算機與人交談。

實驗情形如下:我坐在屋子內,有人從牆上的開口遞進來用中文書寫的問題,我不懂半個中文字,但我必須回答。我有一張預備好的答案和指示表,可以把每個問題都配上一個答案,再從牆孔遞出去給那位懂中文的提問者。我們可以利用這種方式長談,但我不能自稱懂得中文,或像會說中文的人一樣深入考慮答案;我只是遵照指示回答,就像計算機機械性地依照程序作答一般。

結論是,縱使計算機設計精確,可以提出跟我一樣的答案,還是不會思考。雖然瑟爾和支持杜林試驗者之間的論戰還沒結束,但我個人覺得哲學家的論點很有說服力。

  

杜林預測在公元兩千年,計算機可以以五分鐘的對話騙過提問者。我們還無法製造出可以像人類一樣談話的計算機,更不用說計算機是否會自我思考。

  

馬:假設你問人類一個令人迷惑的奇怪問題,質疑他的根本原則或看待世界的方式,他絕對不會提出文不對題的荒謬答案,但計算機在程序里找不到答案時往往就會這麼做。有意識的生物會深思熟慮,找出新的方式來看待生命,但對計算機而言,「生命」這個字眼除了它內存內的字典定義外全無實義。

  

鄭:計算機有讀寫能力,可以了解口語指令,做近似的語言翻譯,解決歷代數學家苦思無解的問題,但「感官」仍然有限。計算機「眼力」不太好,也不太能辨識跟它們談話的人;它們只了解幾千個單字,你要很慢很清楚,它們才會以清脆的聲音作答。

  

馬:這只是技術問題,終有一天會解決,更重要的是素質上的差異。如果意識可以簡約為神經元作用,神經元作用簡約為其原子屬性,那麼血肉之軀的計算機和金屬計算機之間本質上就沒有差別。但金屬計算機的意識不過是一大堆釘頭而已。

我們人類會想,「意識的究竟本質是什麼?我是誰?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死後會是什麼情況?」人工智慧系統則沒有理由思考自己的本性,不會像思證的人一般花幾個鐘頭去審查意識的根本性質。計算機不會思考拉掉插頭後自己會變成怎麼樣。有些人工智慧系統雖具有學習能力,但它們何苦擔心自己的前途,為何要對自己目前的表現感到欣慰?

  

鄭:有些人工智慧研究人員主張,生物在演化過程中從環境學習而產生心理能力,機器人系統若能依類似方式學習,必定也會呈現這種思考能力。舉例來說,麻省理工學院的布魯克斯跟他的研究小組就認為,如果我們製造一個對環境一無所知的機器,但配備強力感知環可搜集外界信息,那麼它必定會像螞蟻一樣到處跑,到處探索環境,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繞過花園,閃過坑洞,行走在樹木之間,待逐步發展出所謂的反應/行動環變得極有效率後,自可應付任何環境。換句話說,機器雖然不具備初始呈現的世界,但可隨著運作而呈現。

  

大腦的出現很可能就是為了要產生這種反應/行為的能力。舉例而言,植物、菌類和細菌沒有神經元系統,動物所以發展出這種系統,只因它們要吃就得追蹤獵物,因此必須有個大腦系統讓感覺器官連接肌肉。抽象和反省的能力隔許久之後才出現。神經元系統花了一百五十幾億年演化。在前四分之三的演化過程中,動物只能執行最基本的求生機能,如奔跑、狩獵和攝食,直到大約一百萬年前,靈長類才出現語言、符號式的智能和社會互動。瓦瑞拉認為,「心識的出現不是一大步,而是演化中必要的延續。」

  

人工智慧研究人員採取兩個基本方法來創造有思考能力的機器,第一個方法是模擬演化進程中的天擇方式,製造數千個彼此間只有些微差異的小機器人,然後任由它們相互競爭,形成「機器演化」環境,以便選出最適合的機器人。

  

第二種是布魯克斯等人所採取的方法,設法將具有記憶、辨識人的面孔或社會互動等大腦能力的各式設計在機器人身上。

  

馬:即使這些機器人當真具有「適應」能力,依舊不能說它們會發展出意識。其實,意識到底是什麼,目前還沒有很好的科學定義,遑論科學方法偵測它或存或亡。化約論者雖把心視為機器,卻無從解釋何以意識會從大腦或大腦與環境互動中產生。主張突現觀的人並不確知形成意識到底需要什麼形態的複雜性。這兩種理論都是臆測,因為意識的本質不能單從外界來探討。

  

美國哲學家丹耐特跟多數傾心於科學物質論的心靈哲學家一樣,承認「在意識問題上……我們仍然無所適從。今天,意識課題特立獨行,即使是最高明的思想家往往也會瞠目結舌,心亂如麻。」

有些人執意從「第三者」觀點來看待意識其實無足為奇。這種抗拒心理可能是出於不安全感,唯恐日後得透過不斷的思證訓練,讓心自己來處理心的問題。這種態度等於是想學游泳又不想打濕。至於機器人問題,誠如美國科學哲學家華萊士所說的,「既然現代科學不知意識的起源、本質、潛能和因果效用,假設機器人可正確回答與意識相關的所有問題,不啻是連設計它的人都沒有的上帝般的知識,而機器人卻具有。」

鄭:人工智慧研究者所以如此雄心勃勃,大概是最近在機能模擬上成就不凡,已趨近於原始意識狀態的緣故。

  

最近在所謂「新人工智慧」上的研究顯示,一組小機器人可以藉由互動而自我組織,其行為模式似在暗示它們具有意識。例如,它們可以評估新加入的機器人是否能讓它們提升功能,從而以團體方式決定是否接受這位「新人」。

此外,它們還會排斥它們認為沒有幫助的機器人。今天最進步的機器人可能已具有昆蟲般的意識層次,且正大步朝接近狗的程度邁進。不過,在這初步意識和人心所具有的反射意識之間,我們還是應該有所區別。前面提到的天擇進程,可以跟我們所謂的直覺行為,如「帕夫洛夫之犬」相提並論,但距創造精緻語言和反射思維尚遠。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90%的思維處理涉及以經驗為主的初步意識。走路、搭車或做飯不需要反射思維。「反射在這裡的意思是自我審視的能力。可以審視自身的存在和思忖自己命運的反射意識,大約出現於十萬年前(克羅馬農人時期)人類開始安葬亡者的時候。人類考古學家相信,想像死後世界,並以各種儀式(若干最早期的墳墓已發掘這類呈上升趨勢)準備死亡旅程,即是反射意識的最初期象徵。這種意識也表現在早期的岩洞繪畫藝術創作上。法國南部肖羅各拉斯科岩洞發現大約四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藝品,就被視為人類意識最早期的工藝品。

  

這類創造活動和較高層次的思維方法似與語言能力有關,而這與語言間的密切關連又使得反射意識成為人類特有的屬性。我們是唯一有精緻語言的生物。套句瓦瑞拉的話,「如果我只有經驗,那麼我會比較像猩猩。」猩猩只有很基本的語言能力,無法自我審視。以反射意識而言,非有即無,不是完全齊備,就是完全沒有。機器人也一樣,我們距創造精緻語言和反射思維還有一大段距離。

  

人類意識不但引導我們對自己和他人、對環境和時間消逝的想法,也教我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他或她的死是無可挽救的悲劇。

  

因此,問題歸結到——機器人是否會有反射性的知覺?

  

馬:縱使我們可以設法創造「機器里的幽靈」,使機器人有意識,機器人(不管是由電路板還是神經元所造)依舊成不了意識的初因,正如人腦里的神經元不是我們意識的初因。有人問尊者機器人是否會有意識,他的回答是雖可想見,但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讓意識選擇跟一個機器交往,或個中有什麼業會產生。

  

化約論的神經生物學家除了無法體會意識的真正本質之外,也無法解決自由意志的問題。「人是機器」的模型主張我們產生自己在思考和決定的印象時,其實是神經元系統做運算的後效應,譬如說,疑慮的時刻來自神經元系統需要時間推算出最佳的解決辦法。幾個迴路聚合時,我們就會產生自己已做了決定的印象,從而感到如釋重負。

依神經學家波特的說法,「人們不禁猜疑,意識是否做過決定,或者我們所自豪的意識在大腦里不過擔當記者般作用。決定和情緒是否由不能列入意識、意識機制無法管理其行為的神經細胞來評估?這是西方科學上一個讓人很不自在的問題。」

  

有些神經生物學家其實已得出自由意志純屬錯覺論。他們主張,我們所以會有自己自由做決定的「印象」,只因為這種主導的感覺讓我們在演化遊戲上具有競爭優勢,有利於我們這個種屬的演化。這等於是認為我們跟誤以為自己會思考的機器人一般。在意識只是神經化學反應鏈末端一點火花的模型里,得出這種解釋無足為奇。我們甚至可以懷疑為什麼會有火花存在。如果所有的決定都是由神經元想出來的,意識有什麼用處?根據這種觀點,意識只是被動的見證者,是無力的臣屬自以為是帝王,對大腦沒有任何實際影響。

  

可是,如果我決意要證明自己有選擇自由,我毫無困難就可以辦到。譬如說,我起碼可以從椅子上站起來,無限期地延長站立時間,起碼站到自己睡著或昏倒為止。同樣的自製選擇也可以應用在渴、餓、軀體機能等等衝動上。這心理否認的唯一理由是證明我有選擇自由,除此之外別無目的,且此舉其實違背本能的生存機制,所以,宣稱心理控制系出於大腦潛意識的計算未免不合情理。神經病也許會一直坐在椅子上,但一個正常的人除了為證明自己有選擇自由外沒有理由會這麼做。

  

我們也可以自問,這要證明意識存在的念頭究竟從何而來?不存在的東西為何要證明自已存在?潛意識科學家怎會設計出一門科學來讓自己否定意識的存在?個中是否有邏輯上的錯誤?乃至是否有必要懷疑意識的存在?我們這第一人稱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們,它的確存在。除了我們所經驗的這個世界,還有別的世界存在?一個跟我們完全不相干的世界實性有什麼意義?因此,否定意識存在顯然是玄學選擇的成分多於科學證據。

  

鄭:總之,科學還不知道我們如何思考和創造,或如何感受愛憎、美醜和悲喜等情感。在這方面不得其解,自然很難處理意識源起的相關問題。

  

馬:最堅決主張科學物質論的人士以「消除唯物論」者自居,宣稱主觀體驗的心理狀態應視同非存在,理由是這類敘述不能還原為神經科學語言。可是,「消除唯物論者否定第一手經驗的心理狀態,以純教條式的立場試圖推翻經驗。」

  

最後一點足以強力證明意識非物質形態的事實是,意識流在察知世界的方式上可以立即完全轉向。計算機或神經元系統都不可能絕對調適。大腦內的數十億個神經元須透過特有的天擇形式,花上畢生時間建立連接。

誠如你所說的,有些神經元會耗弱,有些則建立穩定的連接,因而與外在生活、社會關係、種屬生存、個人幸福等形成最佳的調適。這種過程從胚胎期大腦一形成就開始,持續到成年期。切除手指或大腿後數分鐘間,神經元連接立即展開大規模的重新編組,由此不難看出大腦的確極具彈性。然而,這種系統如何在我們生存其間某一時段內的瞬息之間,革命性地改變我們的思考和生活方式,卻是不容易得知。

  

譬如,很多個案顯示殺人犯長年生活在仇恨中,即使在獄中也繼續殺人,卻在經歷某一特殊事件或思想之後,突然了解自己的行為不人道,於是學習過著愛和利他截然不同的生活。這種轉向理論上應牽涉到大規模的神經元連接重組,大腦雖是極具彈性也不可能使這種情況馬上發生。但是,不受物理限制拘束的細意識,可以輕易地隨時變化。

  

鄭:這徹底而實時改變的行為,也可以突然受宗教感動的人身上看到。有些人以前對形而上的問題全然不關心,卻在突然體驗到熾烈的宗教情感後,完全改變生活的思維方式。這就是法國詩人克羅德和法裔美國作家葛林所說的「恩典」或「光明」。

馬:佛教說,我們對自身意識的體察、透過內省了解其基本特質,並經由思證駕御它的能力,無不顯示有個意識連續統超越大腦物理結構之上。

  

但我們應該時刻謹記的是,經驗境界無非是相對真理的一部分。心理事件、推求的思維、希望和猜疑、或者使我們做出明確決定的衝動和推論,都是無明與妄見的一部分。我們迷失在誤以為是實相的思潮中。在這些虛妄之上,唯一無可否認的知識是,跳脫各種概念、意象所呈現的凈覺。凈覺的本初天真乃是直接體驗的最高點,無以名狀,不可思議,不管你怎麼看待凈覺的連續統,它都是無可辯駁的。在心的究竟本性之前,概念無能為力。心性涵攝所有概念,如火焚鳥翎,不留絲毫灰燼。

  

鄭:佛教既相信凈覺,是否認為人類處在智慧生命的頂峰,還是如我所料的一般,認為還有演化程度更高的生命?

  

馬:是的,的確有,佛陀就是個例子。我們沒有理由假定其它世界不涵攝比我們更進化的生命。在我們這個世界裡,個人靈性發展的差異相當大,遠超乎智慧差異。佛的智慧和對心性與苦樂機制的理解,遠比尚未凈化意識連續統的人更為敏銳。

  

鄭:這麼說來,某一特別意識的洞察力和對世界的理解力,取決於意識的演化程度嘍?但不知演化是否有層次分別?

  

馬:佛教說有三界。包括人在內的是「欲界」,所以有此得名,乃是因為心常受各類強烈情緒撥弄的緣故。其次是「色界」,意識更細微,受情緒衝動影響程度較低。最後是「無色界」,意識不受色身所拘,不過,這種存在仍屬於受到無明制約的世界。

  

鄭:能否談談第三世界的再生情況?

  

馬:比較正確的說法是存在的相續狀態。意識在無色界狀態中仍會維持一段時間再轉化成另一種色身。

  

鄭:決定意識重生的方式是什麼?

  

馬:自由意識讓我們得以在一生之中,藉由思維和從思維衍生而又制約思維的言行來修正意識流。我們可以學習如何看透瞋恨、驕慢和貪婪所形成的薄紗,或任由它們蒙蔽。這類有礙我們看清意識和事物真正本質的狀態稱為「翳障」,會使我們喪失判斷能力,破壞內心本然的安詳。

  

就佛教徒而言,真正的精神轉化意謂著意識流的變化。我們可以拋置廢棄物污染河水,也可以過濾凈化河水,同樣的,我們這一生中也可以讓意識連續統變清或變濁。這連續統若能凈化,我們下一次存在(或意識的下一個物理結構)就會變成有智慧的人,可以繼續現在所展開的轉化進程。如果我們讓連續統更加混濁,我們下回所體驗的必是動物的生活,或處在另一種智慧有限的狀態中,形同喪失自我轉化的機會。

  

鄭:那麼佛教是否認為動物有意識?蚯蚓和蚊子是否知道自己的狀況?觀察若干動物的結果顯示,它們感受的情感與人類相同。凡是見過母狗喂小狗的人,對它的母愛絕不會有任何懷疑;凡是聽過小鳥被狗追時發出尖厲叫聲的人,必定可以感受到它的驚恐;凡是見過小狗蹦蹦跳跳歡迎主人回家的人,必定不會懷疑它的喜悅和情感。如此看來,有些動物,特別是基因跟人類最接近的動物,如黑猩猩(基因組99.5%與人類相同),就有創造心理圖像和辨識形狀與顏色等抽象概念的能力。

有些甚至對美很敏感。有人觀察到黑猩猩群出神地望著夕陽。動物行為專家發現,海豚或靈長類動物的若干精神活動基本上跟我們沒有差異。所以,動物顯然也有初步意識,但跟人類不同的是,它們顯然不可能也具有反射意識可以認知自身和存在。我們不可能看到黑猩猩細說生平,或寫本像普魯斯特名著《追憶似水年華》般的書。

  

馬:佛教正是因為這樣才認為動物不可能循精神解脫之路前行,不過,一旦消除使它們變成動物的原因,它們就可再次善用轉世為人的機會精進。人的智慧可以做破壞用途,也可以開發廣濟博施的利他行為,動物則不能。人類生存的價值在於,生命導致極大痛苦使得人人都想從自己的境況中解脫,但這痛苦又不是強大到讓人不可能遵循性靈之路而行。

  

思考自我的能力乃是反射意識的象徵,對離苦得樂的追求則顯示更深層的意識面。有個形容「有情眾生」的藏文drowa(字面意義為「會動的東西」),指的是朝著由特別意識決定的方向移動。這移動可能是從阿米巴蟲簡單的向性、鹿子奔走或我們手上的工作,到隱者的證悟之路。這其中當然也有例外,如固定的動物(珊瑚、軟體動物等),但一般而言,這目的性的移動正是區別動物與植物(佛教不把植物當成有情眾生)的方法之一。

  

依此來看,我們可以說動物具有基本意識,理所當然跟我們一樣有避苦趨樂的慾望。正因如此,利用動物達成自己的目標,不理會它們的痛苦,甚至往往犧牲它們的性命,在首先上絕對無法自圓其說。

  

鄭:存在狀態是否有層級?無色界狀態的層次是否較高?

  

馬:不錯,但這只是就相對意義而言,因為這仍未解除無知的纏縛。只要無知不除,我們就依舊耽於我執和現象界,會一直淪落在制約世界的苦海中。我們所追求的終極狀態是完全的、全然沒有翳障的知識。

  

鄭:這知識是否可以讓我們了脫再生的輪迴?

  

馬:臻於悟境的人已經凈化可能導致在制約世界惡性循環中再生的脾性和業報,免於再生輪迴,但在慈悲心的驅使之下,他會設法再生。只要還有人輪迴受苦,已開悟的大士就會繼續轉世,引導人生趨向於解脫之道。

  

鄭:這就是所謂的菩薩?

  

馬:佛教說世人對人生有三種態度:王者態度,先建立自己的權力再照顧臣民;擺渡船家的態度,與乘客同時抵達彼岸;牧者態度,走在牲口後面,先確定所照顧的牲口安然無恙再照顧自己。真菩薩如牧者;他會捨棄涅槃(成佛),留在娑婆世界助人。但這只是個意象,旨在彰顯利益眾生的勇氣,其實菩薩不必等到芸芸眾生都解脫才自證佛性。

不僅如此,圓悟的佛陀比菩薩幫助更大;他自然而做,猶如日照萬物毫無困難。臻於完全開悟的境地之後,自會對眾生生起無量慈悲心,如月光自然映照水面一般,所以佛的慈悲是只要眾生還受苦便乘願再來轉世無數次。寂天菩薩在《入菩薩行論》第十《迴向品》中說:

乃至有虛空

以及眾生住

願吾住世間

盡除眾生苦

  

鄭:再生觀念有一點讓我深感困惑。假設世界人口不斷增加,而和每個意識流都跟某一特定的生命相關,不知宇宙是否涵攝無窮無盡的意識流,供應這方興未艾的人口成長?是否從宇宙生成以來一直供應不斷?若是如此,是否表示還有無數的意識流自「大爆炸」以來都未曾跟任何軀體相連?

  

馬:物理學有個主要的假設,認為宇宙質量和能量的總量不變。同樣的,如果意識流無始亦無終,就沒有理由假設會有新的意識流從無中生起。但這不表示它們的數量有限。在一個特定的宇宙里,意識流數量依物理結構的可用性而增減。如果意識流不會出現或消失,那麼它就會像我所指出的一樣,在導致苦果的過程中,或趨於開悟的解脫過程中自我轉化。

  

這轉化過程是很多人最難理解的佛教思想層面,但我們還是可以知道,我們可以自我做實質上的轉變,否則我們就不必費心去研究或訓練。我們知道,我們可以從暴怒變冷靜、從嫉妒變友善、從迷亂變智慮清明。佛教知道,我們可以更上層樓,徹底轉化我們自己的每一個層面。因此,制心守意,不要讓自己依舊去做所謂「自然」或「自發」的行為,也就顯得特別要緊。真正的自由不是心裡有什麼想法就恣意而行,而是要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藉由審視思維和現象的本質,可以漸次臻於所謂的開悟境界,換句話說,也就是清明透徹地了解萬物的本質,了無疑惑。這開悟境界雖無法以語言表達,已足以讓佛陀指點其他「行者」之前他所走過的路。我們稱這條路為心靈科學,可以告訴我們如何區別迷妄作用與知識作用,尤其是如何把這認知落實在行為上,現在就看我們把它化為直接體驗。我說過,佛陀常堅持應先檢審他的教示,不要出於尊敬而相信。在佛陀心中,意識連續統是他體驗到的事實和甚深知識的結果,不是無謂的世智概念。

鄭:或許吧,但相對而言還是很難讓人理解和接受。這些觀念並沒有科學證據,而且,我們還無法檢證「意識流」的存在。

  

馬:凡夫很難接受的可多啦,譬如最科學的結果,時空和量子不確定性就是最好的例子!重點不在於是否人人可以立即檢證一項發明的確實性,而是做過必要研究的人,不管多久多困難,都可以得出同樣的結果。

佛教說有三種確證,一是直接經驗的證據,如看見火就知道有火;第二種是推論的證據,如見煙知有火,往前一看,果不其然;第三種是可靠目擊者提供的證據,其中包括以自己目前的知識無法自決的狀態。如果街上的人相信有電子,乃是因為許多科學家相信有電子存在的緣故;如果他自己也花幾年時間研究物理學,他必然會確定自己得出同樣結論。如果街上的人不太確定電子是否為實有的實體,也是因為有些一樣信用可靠的科學依量子物理學推論,電子只是個「可觀察」的現象,也可呈現波狀形態。

  

在思證科學中,「可靠的目擊者」涵括許多思悟者(佛陀是個中翹楚),經多年內在轉化後所得出的相同結論。這些人也流露出極為嚴謹和誠實的態度,雖偶有科學家假造研究結果,佯稱自己有重大發現,但別的研究人員一檢驗這些結果,這欺騙行為立刻便會受到整個科學界否定。同樣的,期誑世人的所謂「上師」,縱然可以欺騙愚夫愚婦於一時,但只要跟真正的思證者一比較,很快就揭露他精神修為不夠圓融,行為前後不一。穀殼里不難理出穀粒。

  

鄭:我很好奇意識臻於開悟之後的情況,但不知它們是否繼續和未開悟的意識流共存?

  

馬:開悟表示已去除黑暗無明,心已完全擺脫平時被覆障的薄紗。佛陀證悟後不會像施展幻術似的突然從宇宙中消失,相反的,隨著開悟而來的圓融知識,會自然流露出無量慈悲,並協助眾人依同樣的路徑而行。佛陀死後離開肉身,意識仍然常駐究竟本質的層次上,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法身」(絕對體),沒有理由再因虛妄的心理因素(如慾望、瞋恨或迷亂)而轉世輪迴。我們再回到明月不離天而映千江的意象,這時只要眾生仍在娑婆世界受苦,佛陀已開悟的意識便會以各種不同形式示現。

  

鄭:思維可能戕害我們並造成痛苦的觀念,不禁令我想到弗洛伊德。但不知佛教的意識相續觀念跟弗洛伊德的潛意識概念如何比較?佛教如何看待弗洛伊德壓抑想不通的衝動或心靈能量的觀念,以及性是生命基本能量的看法?

馬:我們不採取潛意識驅使的字眼,而是使用「脾性」和「熏習」。我們在前世取得各式各樣的習慣會潛藏在意識連續統內,大大影響我們的思考和行為方式。以為有個我可以控制這個世界,就是我們最根深蒂固的脾性。性慾會讓我們的五識同時動起來,自然是形成執著自我的諸多吸引力和抗拒力中最強烈的一個。有三個一般性的方法可以迅速擺脫這些,單是靠世智思維不可能去除脾性。

第一個是培養相對的脾性,當做抗生素般消除它們。利他、容忍、不執著或省察慾望客體令人不快的層面,不但可以對治我執、憤怒和執著,也有助於去除宛如藏在水庫里隨時會迸發的無意識脾性。這個過程很漫長,因為,意識連續統已經形成許多「縐褶」,必須一層層地熨平。

第二個方法是靜思我們的脾性、衝動和思維的空性。靜思結果直指這些習慣的根源,使我們得以一舉去除盡凈,是比較快速和圓滿的解脫法。

第三個方法專為有能耐的人而設,包括利用這些脾性為觸媒,催化快速而完整地轉化。第三種方法好像是搶蟒蛇頭頂上的珠寶一樣,風險性偏高。這風險在於可能會弄巧成拙,反而讓形成苦因的習慣性和迷妄的思維變本加厲。

  

鄭:弗洛伊德還針對夢的作用提出理論,但不知佛教對夢的作用有什麼看法?人類基本需要睡眠,不睡,人就會死。研究人員已經發現,大腦利用做夢的時間消除因腦化學活動所產生的毒素,並進一步斷定睡眠分成幾個不同的階段,真眠期間大腦活動趨緩,假眠(或稱REM「速眼動睡眠」)期間大腦作用方式與清醒時類似,會產生做夢現象。有些神經生物學家說,大腦在做夢時會融合記憶和心理影像群,形成一則比較連貫的故事。

  

弗洛伊德和容格之徒認為,夢顯現潛意識的矛盾和慾望,流露更多的人格與個性。另有人說,大腦在做夢時會整合記憶和心理影像群,形成一則比較連貫的故事。

  

馬:在尊者和科學家團體「心靈與生命」的會談中,曾詳細比較佛教和科學家在這個主題上的觀點,並將會談紀錄集結成《睡夢與臨終》一書付梓。佛教認為清醒和深眠之間有四個階段,而做夢屬於第二階段。我們稱深眠是預習死亡,做夢則是預習死亡和再生之間的中陰階段。在中陰態中,心以似是真實不虛的幻覺形式塑造各種心像。

  

有些技巧可以讓我們知覺自己在做夢,並轉化夢境,最後依自己的希望創造夢境,選擇夢的主題和情境。有些禪修者會花幾個月時間來練習,目的無非是要看清萬象如夢,全都是虛幻的,不應再跟以前一樣執著。認知科學也在研究夢清明的現象;經幾個星期的訓練之後,受測者可以用眨眼(睡眠中可被監看的肌肉活動)表示自己在做夢,而腦波紀錄也證實他們的確是在做夢狀況中。

  

鄭:請教一個相關的問題,佛教如何形容禪定狀態?是否可以讓我們預嘗開悟滋味?在世智平息,直覺生起,凌駕於平日的時空意識時,我們是否會注意到自己與世界渾然一體?

馬:佛教和它的思證科學是以禪修為關鍵,可名之為道,因為兩者都可以引信我們漸進轉化心的作用方式,凈化意識流,從迷亂趨於開悟。這段路程有幾個階段,簡單地說就是穩定推求的思維、增加清明與安詳,更確實地看待外在現象和意識,乃至逐漸平日翳障我們心靈的思維。在旅程終點,我們會發現心的真正本質、去除所有的心理固執。既然毋需執著於自我,自然也就打破「我」和「你」的觀念。很顯然的,可以循此道而行,認識自己的唯有心自己。

摘自《僧侶與科學家——宇宙與人生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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