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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平 : 給女兒的兩封信/第一封信:我和你

(小平題記:長長的假期過去,並沒有預想中的輕鬆和放肆,相反,卻總是醉夢和昏睡不斷,以至和易安居士一樣,找不到歸來的路。奇怪的是,在無數此起彼伏的夢境的斷片里,卻總是有個模糊的身影和聲音,盤旋在我的腦海里徘徊不去,不停歇的,無休止的向我低聲述說著一些關於愛和思念的陳年往事。當我醒來的時候,這些低沉的囈語卻並不消失,繼續在我心裡不斷的迴響著,讓我懷疑這些天來自夢裡的所見所聞是否真實的發生過------正如中國某個在押的囚犯獲得了和平獎,或某個大人物終於在今天死掉了之類的新聞,明明發生了,在我們這個神奇的國度里都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所有的人都深有默契或被迫的保持沉默。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既然如此,真假和虛實之間,我們又何必去在意呢?所以,我把這些天里聽到的這個聲音忠實的記錄在這裡,希望在不經意間,真的有那麼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女兒,能收到這份仿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深情的呼喚。)

十三年過去了,你不再是我離開的時候那個十二歲的,瘦弱,沉默的小女孩了。十三年過去了,你該已長大了。那麼,現在的你,又是什麼樣子的?

我想知道,你是否也和你媽媽一樣,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有一張明凈的臉龐?有一抹明媚的笑容?可是我永遠也無法知道,因為我離開你們已經十三年了。現在我只能孤獨的留在這裡,專心去回憶你媽媽二十多歲時的樣子,然後在想像中描摹你今天的模樣。

是的,我只能繼續靜靜的躺在這裡,躺在地下六英尺的這個黑暗,陰冷,寂寞的空間里自言自語。在這個只屬於我的世界裡,只有一歲一枯榮的草木的根和根莖散發出來的,若有若無的幽香或腐敗的氣息,只有一條條孤獨的蚯蚓們沉默的,絕望的在泥土裡尋找光明,只有暴雨帶來的泥漿滲透泥土,然後敲打著我頭上的木板發出單調的滴嗒聲。

是的,從十三年前來到這裡以後,我便再也無法離開這裡,回到你和你媽媽,弟弟的身邊,回到你們生活的那個世界去了。我再也不能和過去一樣,每天都能看到你,喚你起床,對你說話了,再也不能和過去一樣,輕輕的撫摸你的肩膀,在早上你上學前,為你編織細細長長的辮子了,喚你黃毛丫頭了。我再也不能在每個寧靜的夜晚,在蛾子縈繞的明滅不定的燈光下,用大手把著你的小手,一筆一划的教你寫毛筆字了。

可是為什麼直到今天,我還是和十三年前離開你們的時候一樣,在生死之間徘徊不定?為什麼關於過去的回憶就像我生命的延續,至今沒有隨著身體的死亡而斷裂?為什麼我還有自己的意識而沒有在物理世界的冷漠定律面前煙消雲散?那麼別的離開人世的人,是否也和我一樣有如原子般恆久不滅的靈魂?這個問題我曾經長久的問過自己,可是我不知道答案,也從沒有人或神或鬼來回答我。我只知道,在陰陽相隔的這個世界裡,我依然清醒,並因為這份清醒懷著最難以忍受的,和你們分離的痛苦。可是除了痛苦,在心靈的深處我還有希望,還有種種的牽掛。這種希望和牽掛,這種對你媽媽,對你們姐弟倆的思念和不舍,才使我在多年的等待之後,在今天積蓄起所有的力量,作為一個早早離開你的父親,通過一個陌生人的手,慢慢的,艱難的開始向你述說。

不,不要懷疑我,我就是你的父親。記得那個藍色的,有著美麗斑點的蝴蝶髮夾嗎?那是我去南昌出差時給你買的,我至今還記得把它從公文包里拿出來時你那快樂得大叫大跳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個女孩兒。還記得你左腳腳踝上的那個疤痕嗎?那是你七歲時背著我和你媽媽跟外面的大孩子學單車時留下的,可是回來時你倔強的一聲也不吭,直到你媽媽晚上給你蓋被子,才發現血流到了床單上。

叫我怎麼能忘記呢?過去的一切都是那麼生動,恍如就在眼前啊。還記得我在你和弟弟睡覺前,在床邊和你們講的那些美麗的故事嗎?你弟弟那時候還小,什麼也不懂,就知道自己是葫蘆娃變的,可是你卻那麼早就懂事了。在一個個臨睡前的故事裡,你的眼睛總是那麼的閃爍和多變,就像雨後七彩的霓虹,又像大海不息的潮湧,隨著每一個故事而變幻起落。那是怎樣美麗的眼神啊,有時侯快樂,有時侯傷感,有時侯驚奇,有時候眼神里又會發出智慧的光來。當弟弟早就趴在旁邊睡去,你卻還纏著我再說多一點,再為你說一個更好的故事。

還記得嗎?雖然才只有十來歲,可是你會為安徒生的《海的女兒》里,小人魚公主悄悄的離開王子後回到大海,化為浮漚的命運難過,會躲在被窩裡一邊悲傷的哭泣,一邊小聲的模仿她的歌聲,希望王子還能聽到,以為小人魚永遠都陪著自己。你會為阿拉丁的神燈而痴迷不悟,偷偷的把火柴棒一根接一根的抽出來,擦過家裡每一個看起來像古董的瓶子,可是又害怕在下一刻會真的有一個怪獸在一縷青煙中浮現。還記得嗎?當賣火柴的小女孩熄滅了手中最後一盒火柴,你會把臉轉到燈光照不到的那一面,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樣默默的為她祈禱,願她早一點回到上帝的懷抱里,在天堂里找到自己的媽媽。而齊天大聖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卻又能讓你轉眼又變作了一個最純真的孩子,你會為他的尾巴變做了旗杆卻只能豎在山神廟後面,終於被追蹤而至的二郎神發現而笑得滿床打滾,會對豬八戒那麼的貪財好色感到鄙視他,可是同時又奇怪漂亮的女孩子為什麼會招人喜愛,以至一次次的問你媽媽自己到底漂不漂亮。。。。。。

還記得嗎?當夢幻般的童話越來越讓你感到熟悉,國王,巫婆,夜鶯和水手都不能滿足你的好奇心的時候,當你自己也能在班上的自習課上,像個小老師般的為同學們繪聲繪色的講述那些古老的故事的時候,無數個普通而溫柔的夜裡,我在燈下看書的時候,早早做完作業的你總會好奇的追問我和你媽媽的故事。你會問我,為什麼我們家裡和其他小夥伴的爸爸媽媽不同,為什麼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紅過臉,也從來不打你和弟弟?為什麼在那個從你出生就生活在其中的,樸實,簡單的小套房裡,我和媽媽總是背著你們偷偷的開玩笑和親嘴?為什麼我們一家出去散步的時候,我和媽媽總是要把手交織著牽在一起,從不分開?那時候的我一方面驚奇於你的觀察敏銳,一邊又感到哭笑不得,於是只好每次都含糊過去,敷衍你說,爸爸媽媽和別的家長不同,說起來也是一個好聽的故事呢,不過這個故事太長啦,等你長大以後我再告訴你吧。

是啊,從你哇哇的哭著從你媽媽的肚子里生下來到十二歲的時光里,年輪已經轉過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覺,我已經不再年輕,我的鬍子開始扎人了,頭髮開始稀疏了,我告別了年輕時代,已經三十多了,而你也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的女孩子啦。你會嘲笑那些喜歡四大天王的錄音帶和畫片到稀里糊塗的同齡的孩子們,會自己搬條板凳,爬到書櫃去胡亂的找我的書來亂翻。你會奇怪自己是從哪裡來的,不滿足於你媽媽告訴你的,從街上撿回來的可笑的謊話,而去書店裡偷偷的翻厚厚的醫學書來看。你還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我和你媽媽親生的,不斷的問我為什麼你長得和弟弟和我們都不一樣。那時候你總是有好多的問題來問我:在吃飯的時候,在散步的時候,在睡覺前的時候,隨時隨地。有時你在我工作的時候推門進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把右手支在腮下若有所思的看著我,似乎頭上長著個問號的樣子。

而你最感興趣的問題就是我和你媽媽是怎麼認識的,怎麼相愛的,怎麼組成了家庭,然後又有了你們姐弟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才十來歲的你,讀小學六年級的你,在班上也有了偷偷喜歡的對象。那是個聰明的,卻愛打鬧愛開玩笑的,成績也沒有你好的小男孩。他並不帥,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你就是喜歡他,和我就是喜歡你媽媽一樣。原來作為我的女兒,你和我一樣,都是那麼的渴望愛和被愛,連我們父母給的愛也還是覺得不夠。於是你早早的,勇敢的迎來了自己悄然覺醒的愛情。可是你又在畢業升學考試前的壓力和那時候男女隔離的學校環境里,不由自主的感到忐忑,感到迷惘和害怕,所以你才一次次的催促我,希望我給你講我和你媽媽過去的故事。原來你也渴望和自己的父母一樣,在今生今世里擁有一份美好的感情和最完美的伴侶啊。

可是那時候的我怎麼會知道一個小女孩的心思呢?在爸爸的眼裡,就和你小時候我給你買的小棉襖一樣,女兒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啊。我老是覺得你太小,不想你太早懂事,體會初戀的苦澀,不想你過早的失去了原來的天真和單純。而且我還想維持自己做父親的威嚴,總覺得這樣和女兒談話太尷尬,太不合適。所以你問起我和你媽媽的感情問題的時候,我總是把話題岔開去,我要你把學習搞好,把考試卷再多做兩遍,把複習資料都找齊全。我總是不耐煩的低下頭來,拍著你小小的肩膀,說爸爸現在忙,以後再跟你講,或是叫你自己去問媽媽。。。。。。

那時候,我覺得以後的日子還長,我會等你慢慢的長大,然後我和你媽媽慢慢的老去,可是不管相隔多遠,不管你們有沒有自己的小家庭和孩子,我們這個家永遠也不會分開。我想我會一直陪在你和弟弟身邊。我一直以為我會像一個盡責任的父親和老師,或是兄長,朋友那樣,在你生命的不同階段,扮演不同的角色,忠實的守護著你,守護著我們一家。

我計劃著會在以後的日子裡,提醒你媽媽提前給你講女孩子生理上的變化,安慰你不要害怕,也無須擔心,為你準備好衛生棉。我會給你補習,甚至不惜嚴厲的督促你,幫助你擠過殘酷的高考的獨木橋,考上你喜歡和擅長的外語專業,收到理想中的錄取通知書。我會又欣喜又憂慮的看著你收到人生的第一封情書,交上第一個男朋友,開始第一次或甜蜜或失敗的約會。我會默默的跟在你的腳步後面,在你和弟弟需要的時候給你們提建議,為你們指路。。。。。。可是我後來才知道,這一切永遠都只能停留在我的想像里了------這一切都來不及了。

只有失去的時候才知道什麼叫擁有,這個道理我也是失去之後才明白的。生命如此美好,卻又無常,充滿變數,顯得如此脆弱和短暫。她總是在我們最無防備,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抽身而去,戛然而止。她如太陽升起不久後的牽牛花,又如朝露,在早上八九點鐘的時候蘧然隕滅,或是黯然凋謝,一次次在命運的手中或某種偶然事件下被無情毀滅。對多數人來說,像浮士德博士一樣,在自認目睹了一個人間的天堂後心滿意足的含笑而終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我們總是在不甘,愕然和無盡的遺憾中告別這個世界,然後悄然退回到這個永恆的,茫茫而漫長的宇宙的黑暗深處。可是當我們還活著的時候,卻無一例外的都陷落在日復一日的庸常的生活里懵然無知,習以為常。直到死亡來臨前的片刻,才在前所未有的恐懼中深刻的意識到:在宇宙中,不管出現智慧的生命體的概率究竟是十萬分之一還是四百五十億,對我們每個人自己來說,擁有自我獨立意識和自身獨特意義是多麼的珍貴。------就這兩個數字來看,前者顯然過於悲觀了,它等於是說要在十萬個像我們銀河系這樣的星系中,才會有一顆恆星,它的周圍會有一顆行星存在像我們人類這樣的智慧生命。後一數字又顯然太過樂觀,更可能的是這樣一種折衷情況:生命在銀河系中可能會在許多恆星周圍存在,但是能夠發展出像我們人類這樣智慧生命的,即使有,也是鳳毛麟角,極其罕見的。

是的,生命本來稀罕,正如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所揭示的,人的自我存在(DASEIN)是整個世界的基礎,其他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都是自我存在的一種結果。可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太多外在的追求和束縛,在他人,制度和意識形態的支配下喪失了自我能動性,喪失了自我的特點,成為毫無個性的一種事物,一種「中性的毫無特色的物」,這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個人生存的沉淪狀態」,我們在主流的社會話語體系里隨波逐流,人云亦云,完全忘記了自我的本質,忘記了自我的責任,無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更不用說主動的選擇和創造自己的未來,以至不成其為真正的人。

生命只有一次,即自我存在是有時間性的。對所有的人來說,我們的生命從某一個時間點開始,莫名其妙,不由自主的被扔到這個世界中來,最後又將在某個時間點上結束,不可避免的,無可奈何的死去。於是「死亡」成為每個人生活中的最大事件,它使得個人在內心深處,從對自我的存在的感知中產生了一種「虛無的感覺」。可是問題在於,在日常生活中,懷著對死亡的恐懼,或怯懦的逃避,或麻木的無視,我們多數人是意識不到死亡的,只有當面臨災難和痛苦時,當死亡來臨時,我們才能夠真正意識到「自我」所具有的獨特性。因為死亡最大的特點就是個人死亡,任何別人都無法代替我們自己去死。只有當自己切實的面對死亡時,每一個存在著的「自我」才把自己與別人區別開來,把個人與整個外在的自然,社會和日常的身份屬性區別開來,才能真正的面對自己,從中發現自己的本質,把握自我的獨特性。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蘇格拉底曾說:學習哲學就是練習死亡。無論是多麼宏大的宗教信仰,神學或哲學體系,最終都要回到這個關於自我的「存在與死亡」的原點上來。為了真正認識我們自己的本質,為了真正的面對死亡而毫無恐懼,我們就只有直面生命和死亡原本同一的本質。孔子曾以「未知生,焉知死」來教導對生死之際和死後的鬼神問題感到迷惑的弟子季路,以倡導一種仁者的樂生和入世精神,後世的儒者亦以「君子行於世,太上立德,其下立言,再下立行」來補償這個信仰的真空,卻沒有想到,「未知死,焉知生」,對意識到自我終將死亡的每一個智慧的生命體來說,這同樣是個嚴重的,根本性的問題。只有向死而生,我們才能使自我從「常人」和「路人」的生命狀態中擺脫出來,才是對造物主和自身生命的真正尊重和完善,才有可能勘破圍繞在我們生命周圍的迷霧和幻像,才可能由此岸到達彼岸,或如中國傳統哲學所迷戀的上干天道,天人合一,並進而在生命徹底消逝前探索和窺見永恆的世界和生命的謎底。

是的,這就是我在生死邊緣掙扎了這麼多年之後所悟到的,我的肉身雖已不再,但我的靈魂卻因為這份對人世,對親人的不舍和牽掛而不滅,可惜的是我沒有及早的看到這一點。就在你十二歲的時候,就在你以全校第二的成績考上我們縣最好的中學的時候,就在你可能分到我帶的班做我的學生,讓我在接下來的幾年裡來悉心教導你的時候,我就這樣突然的離開了你和弟弟,離開了你的媽媽,離開了你們的這個世界:我就這樣突然的遭遇了死亡。

關於自己的死亡,現在我已經看得如此通透,所以我不想再沉落在悲慘的回憶里,再用其中的過程和細節來描述死亡突如其來的那一天。我對曾擁有的生命感到喜悅,也對隨生命而必至的死亡放開了懷抱。現在我只想把對生命的珍惜之情傳遞給你,讓你去思考如何在死亡臨近之前,使自己的生命更加純粹和美好。可是我卻永遠無法忘記在我離開這個世界時你的樣子。還記得那個夏天,那個酷熱的七月的晚上嗎?記得大人叫你進來病房,你趴在我身上哭泣的樣子嗎?那時候你已經懂得了很多,比起更大些的孩子來都算是早慧,可是對於生和死,你還根本來不及去思考和探索。而就在猝不及防的時候,生死的問題就已經來到了你的面前,就那麼無情的,赤裸裸的橫亘在了我們中間。其實不光是年幼的你,那時我不也是一樣對死神的到來毫無防備?

你知道嗎,在意識到死亡無可逃避之前,我本來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啊:我的學生還等著我新學年開學的時候去為他們講課,他們會在人生最初的青春萌動的時候,在心靈初醒的時候,在我的課堂上領會魯迅的深刻和悲憫,在《荷塘月色》的靜美里體會生命的美好和寂寞,在陶淵明的田園詩和《歸去來兮》里體悟大自然的悠然和人生的豁達。。。。。。你知道嗎,你鄉下的爺爺奶奶還等著我把他們接到市裡來,等著平靜的渡過夕陽下的黃昏,渡過自己的晚年,再也不用面朝黃土的佝僂著一輩子,直到被貧瘠的大地和污染了的水井無聲吞沒。此外,我還有太多喜歡的書要讀,太多的想法要和你媽媽,和那些多年的朋友們分享,我心裡醞釀很久的文章也還沒有寫出來,它們還只是一顆顆沉睡的種子,還來不及發芽。

最重要的是,還有太多太多的地方,我還沒有和你們一起去遊覽。不管有沒有假期,不管到哪裡去,我想每天都要和你們一起度過。還有太多太多的話,我還沒有和你媽媽,和你們姐弟說。不管是善意的玩笑還是嚴肅的討論,爭辯,我想每天都要和你們一起生活和做思想上,情感上的交流。在那之前,我心裡充滿了對生命的感激,因為上天給了我摯愛的妻子,給了我心愛的兒女,給了我喜愛的工作和對生活的熱情,可是就在那個不期而遇的夜裡,當你媽媽在病床邊早已哭暈過去的時候,你弟弟在你身後牽著你的袖子,嚇到一聲也不出的時候,當你伏在我身上悲傷的哭泣,早已哭到全身顫抖,精疲力竭的時候,當你用紅腫的眼睛乞求的望著我,用嘶啞的聲音喃喃的對我說,」爸爸,不要走,不要走。。。。。。。「的時候,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再也掙脫不出死亡的灰色沼澤。

我清楚的記得,當時自己的手離開了你的面龐,無力的垂落下來,我再也無法給你最後的安慰。我的眼裡靜靜的淌下了一滴淚水,它順著臉頰悄悄的滑過了我的頭髮,落在白色的枕頭上,又很快的被棉布吸收,滲開成一小塊淡漠的印痕。雖然有不信,不解,不甘,可是它就這樣悄然的消失在一片白色的世界裡。就在那一刻,對未來的夢想,美好的回憶,曾經的遺憾和喜悅,愛人,親人,無數瑣碎的計劃和思想的片斷。。。。。。他們都離我而去。我永遠的告別了這一切,告別了這個美好卻如此匆促的世界,從此沉浸在一個人的,永恆的黑暗和寂靜里去了。

現在,十三年過去了,你已經長大了。這麼多年裡我們陰陽相隔,我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我。除了臨終的病床前面那張稚氣的,淚眼迷朦的臉龐,我已經無法猜測你的樣子了。可是你知道嗎?我離開時你的淚水和那張被淚水浸濕了的臉,早已經被凝固在了我逐漸殘缺的回憶里,永遠也不會揮發不見。孩子啊,借著這雙陌生人的打字的手,我多想問一問你,除了照片里的我,你還記得爸爸平常的樣子嗎?記得我們一家人一起度過的那些平常卻溫暖,可是一去不返,永遠無法追回的日日夜夜嗎?記得我給你講的那些美好的故事和在我的口琴伴奏下,你和媽媽一起唱的那些兒歌嗎?

我多想你現在能聽到我,告訴我,自從我離開後你和媽媽,弟弟的一切啊:這十三年里,你過得好嗎?弟弟聽不聽話?成績好不好?他比你和媽媽都高了一個頭了吧?這十三年里,媽媽的額頭上有沒有多添了數條皺紋?她過的開心嗎?我們家裡卧室床頭上掛的,八十年代我和她結婚時拍的那張黑白的合影,她有沒有取下來?如果合影還在,有沒有褪色?這十三年里,她後來有沒有給你們找一個新爸爸?有的話他對你們好不好?那時候弟弟還那麼小,現在還記不記得我?不會只知道這個新爸爸吧?

還有,我心愛的孩子,我摯愛的女兒啊,你還記得那時候總是追問我,關於我和你媽媽結婚前的愛情故事嗎?因為覺得你還小,覺得以後的日子還長,覺得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認真的跟你講述過我和你媽媽過去的一切。你記不記得?當你趴在書桌上托著腮,用充滿期盼的眼光等我開口時,我只是告訴你那是一個很美麗的故事,等你以後長大了,我會原原本本的講給你聽,讓你明白爸爸此生里擁有了你媽媽,是多麼的幸運和幸福。

現在,你長大了,我也終於有機會通過這個叫王小平的人的講述,來償還多年前對你的承諾了。也許你早就從媽媽那裡知道了這個故事,可是如果你還想聽下去,聽爸爸再講一遍,那麼,就像過去你小時候睡覺前一樣,在秋夜裡披散了你的長髮,安靜的閉上了你的眼睛。讓我為你蓋好被子,手指溫柔的撫過你的小臉蛋,然後我坐在床前的小檯燈下,慢慢的,輕聲的把我和媽媽的故事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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