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鶴：鍊字與詩詞創作

08-06

劉勰《文心雕龍》：「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中說：「古人不廢鍊字法……」皆對鍊字而言。鍊字，即鍊句，是對字詞進行提煉和推敲，意在選擇最準確的詞來體現詩中豐富的內涵，這個詞往往就是「詩眼」。鍊字的目的是使詩語言美、形象活、意境深。鍊字是田園詩詞創作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下面僅就自己就田園詩詞創作中字詞的提煉談點體會：

疊字的提煉

所謂疊字，是指兩個相同的字重疊而成一個詞。疊字的恰當動用，可以增加語言的音樂節奏，增進情感的強烈程度。疊字發展到極致時甚至有了疊字詩、疊字曲。王維有「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王安石有：「草草杯盤供笑雨，昏昏燈火話平生。」王實甫有「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等等，都是前人提煉疊字的經典。疊字本來平常，運用不好會讓作品更平常。因此，如何運用疊字體現著詩人詞家的碼字能力。

《雨》：「……既知枯草殷殷待，當馭春雷滾滾生……」中的「殷殷」、「滾滾」對「待」、「生」起到了進一步的強調和深化作用。「……黃鸝屋後聲聲，小樓溪畔層層。海角天涯駐步，老榕樹下新晴。」《清平樂·吳陽農村》中的「聲聲」和「層層」，也許看不出有什麼好處，但你還能找個更好的詞來置換嗎，恐怕找不到。只有這個疊詞放在這裡才能表達出這個意境。《浣溪沙·波羅湖》也是如此：「……夜幕垂時情脈脈，蘆花深處鳥關關。誰言風月不相干？」「脈脈」和「關關」雖屢為古人所用，但放在這裡，依然合適，再沒有更好的選擇。對於我的田園詩詞創作而言，沒有選擇的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

重字的提煉

詩詞本來字就不多，所以忌諱重複用字和詞。但字詞的重複自古有之，且成為一種鍊字的技巧。唐李白有：「……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清吳承勛有：「……一樹梧桐，一樹梧桐影……翠玉樓前，翠玉樓前井……」；紀曉嵐更有：「……一鵝一鵝又一鵝……鳳凰何少爾何多」。重字如果用好了，會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來看今年寫的這首《蝶戀花·通州北望》：

「遊子天涯隨夢走，遊子天涯，將夢當朋友。一片鄉愁連北斗，鄉愁一片君知否？」

詞中將「遊子天涯」與「一片鄉愁」反覆吟詠，將彼田園對此田園的思念之情更推向高潮。以下幾例亦然。《葡萄園漫步》：「……野藤懷裡珍珠夢，一串辛勞一串詩」；《蝶戀花·那年春事》：「……雨正溫柔風正嫩。艷蕾枝頭，私自攜春訊。索句籬邊青染鬢，小詞沾上桃花運」；《蜜蜂》：「……千山釀遍猶嫌少，苦了自身甜了人」；《鹽城亭湖詠鶴》：「……豈屑雞群立，不驚人不鳴！」。「一」、「正」、「了」、「不」字雖重複使用，卻都在作品的最關鍵的部位起到了強調的作用，增強了句子的語感，增加了作品的重量。

名詞的提煉

名詞在詩詞寫作中最常見，但很少有人對名詞在詩詞中的提煉感興趣。詩詞中不靠任何其他詞性的詞串連而自成句子的名詞，屬於名詞提煉的範疇。馬致遠《天凈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即是。湖北羅輝先生《單身以後》中有「詩妻詞子曲姑娘」，就是名詞鍊句的經典。這裡沒有其他詞性的詞貫穿，卻可獨立成句，更讓人感到一種純凈的感覺，所謂精鍊即如此。《上班路上有感》：

細雨遙聞春到家，昨宵私自下天涯。

運河背上層層霧，垂柳肩頭淡淡紗。

數里禪音白塔寺，此時心境玉蘭花。

絕知前面風光好，一點微寒不計它。

「運河背上層層霧，垂柳肩頭淡淡紗。數里禪音白塔寺，此時心境玉蘭花」。這就是典型的名詞鍊句。名詞的提煉較動詞形容詞的提煉更難，要提煉出好句子就難上加難。

數量詞的提煉

數量詞的提煉，可以有效地疏解讓人喘不過氣來的過密意象，並可調解語感和控制節奏。杜甫的「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岑參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辛棄疾的「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等都是提煉數量詞的名句。在學習古人詩詞運用數量詞的技巧時，自己也在田園詩詞創作中進行了嘗試：

《長城干紅酒庄》：「百年沉睡久，甘洌復誰知。千萬葡萄夢，釀成一窖詩！」；《故鄉古榆》：「虛齡三百年……支撐一片天！」；《減蘭·張景芳詩長囑詠馬蓮》：「山前坡後，擁抱春風猶自瘦。輪下偏安，慣枕蹄聲三尺天。花開萬朵，素麵青顏誰理我。不改清高，一簇詩心夢未遙！」；《減蘭·玉蘭花》:「聽春三弄，孵化枝頭千朵夢。豈是凡胎，衝破莊周次第開……」；《風》：「氣正三分雪知道，魂芳一縷柳溫柔」。可以看出，數量詞與其他詞確實有著明顯的不同，運用到詩詞中的效果也大不一樣。

動詞的提煉

動詞在作品中的巧妙使用，尤其是實詞和虛詞的錯位搭配上，會使作品有著強烈的視覺衝擊力，讓人眼前一亮。古人有「春風又綠江南岸」、「一枝春雪凍梅花」、「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山突起丘陵妒」等等名句，都是提煉動詞的範本。動詞多是謂語的中心詞，是一句的中樞，有人甚至說鍊字就是煉動詞，可見，動詞在鍊句中的重要性。《春到黃龍府》兩首即是提煉動詞進行了一番新的探索：

塞外群山塞外風，一行歸雁影朦朧。

梨花初醒千枝雪，小草狂歡萬仞蔥。

折就奇香藏筆底，攜回野趣晾心中。

聊將遊興鋪床下，敢讓芬芳夢裡紅。

緩步南山翠掩晴，無邊秀色到胡城。

漫觀風舔草芽綠，獨愛霞依花蕾明。

一樹黃昏沾鳥語，几絲垂柳釣蛙聲。

牧鵝少女河彎處，坐看心潮旋轉行。

折就奇香、攜回野趣、敢鋪遊興、風舔草芽、霞依杏蕾、黃昏沾鳥語、垂柳釣蛙聲，這些句子，用時尚的話說都是運用了新詩思維，都是非常規的詞語組合，恰恰也取得了無理而妙的奇特效果。

形容詞的提煉

形容詞主要用來描寫或修飾名詞或代詞，表示人或事物的性質、狀態、特徵、或屬性，常用作定語，也可作表語、補語或狀語。這是詞典對形容詞的解釋。我以為，形容詞在田園詩詞創作中像衣服的顏色，通過顏色的變化，讓人對衣服的本體更加關注。在詩詞造景構境中，起著狀物形聲的作用。王維「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中的「疾」與「輕」，煉的就是形容詞。我在田園詩詞創作中也自覺不自覺地對形容詞有所應用：

《浣溪沙·京西隨想》：「……玉泉山下碧波橫。春從老漢指間青……」《卜運算元·蝶》：「兩翅駕莊周，往返南山早。眾芳國里覓幽香，只恐花兒老。無奈晚風涼，艷影枝頭少。猶抱痴心四處尋，春夢何時了」。《菩薩蠻·荷花盪紀行》：「一條水道縱橫遠，蒹葭封路扁舟緩。兩岸蓄清風，望中點點紅。此間生態好，市井雲煙少。撒網捕魚蝦，渡頭三兩家。」

虛詞的提煉

虛詞泛指沒有完整意義的辭彙，但有語法意義或功能意義的詞。具有必須依附於實詞或語句，表示語法意義、不能單獨成句，不能單獨作語法成分、不能重疊的特點。包括介詞、連詞、助詞、語氣詞、副詞及形聲詞。我從書法家的角度看，虛詞的提煉，像書法中的飛白技巧，它可以有效地疏朗畫面，留給人以極大想像空間。詩詞中的虛詞，可使詩句上下承轉自然，全篇前後氣脈暢通。古有「慎勿為婦死，貴賤輕何薄」、「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等等都是提煉虛詞的佳句。我最近寫了一首《葦塘》：

老去情懷一望中，塘邊詩意不堪濃。

縱然那片春心在，能入蘆花第幾重？

「不堪」與「縱然」及「能」、「第」都是沒有實際意義的虛詞，但它們卻將有實際意義的實詞有效地串聯起來。《月季》也是如此：

艷蕾如雲忽盛開，已非夢境我重來。

春心膨脹橫斜里，節外生枝莫剪裁。

「忽」、「已」、「里」、「莫」都是虛詞，但卻像繩索一樣把實詞給捆在了一起。

字詞在詩詞創作中，尤其是在田園詩詞創作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準確的下字能讓作品生動添色。事實上，詩詞所有的意境，情趣、哲理等等都是通過字詞體現出來。所以，一定要在鍊字上下一番工夫。

2018-1-7凌晨於北京中華詩詞學會網站

本期審核：小樓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