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龍涎·作家專欄】尚永琪：藏傳佛教中騎獅子的本尊 ——獅子文化溯源之十三

簡介

《蓮花上的獅子——內陸歐亞的物種、圖像與傳說》以獅子影像東來之路為主要線索，將雄猛的獅子與寧靜的蓮花相牽，將智慧與慈悲相連，講訴歐亞文化交流中寬厚相容的一面。中國並不是亞洲獅的棲息地，但是從東漢時代開始，獅子作為貢 品被西亞、中亞的國家進獻到中國皇宮，自此之後，歷代都有獅子被 貢獻到朝廷的皇家苑囿，而獅子文化也隨之而來。隨著佛教的傳播， 在中國古代的建築與器物上，獅子圖像更是成為必不可少的吉祥裝飾 圖樣，在影壁、窗戶、屋脊、抱鼓石、柱頭、柱礎及橋樑的欄杆等上面，演化出千姿百態的獅子圖樣。上層統治者用獅子的圖樣來樹立自己的權威和仁厚，而底層百姓則用藝術化的可愛獅子造像來守護自己對生活的信心與理想。

藏傳佛教中騎獅子的本尊

——獅子文化溯源之十三

尚永琪

西藏高原地區氣候寒冷、氧氣稀薄，獅子作為一種動物自然無法生存，我們在文獻中也見不到貢獅子的記載，因而獅子作為一種動物，跟青藏高原是無緣的。但是作為一種圖像，隨著佛教的傳播，獅子在這塊神奇的地域也紮下根來，成為一種威嚴的吉祥守護神。

至遲在8世紀前後，獅子圖像就已經與青藏高原結緣，如這件大約在7—8世紀鑄造的釋迦牟尼佛黃銅合金錯銀像，就是佛陀坐在獅子座上的形象，佛像頭部有藍色顏料，身體有泥金痕迹。該像有藏文銘文，鑄造工藝精湛，遵循的是7-8世紀大斯瓦特地區已經定型的工藝傳統。

▲釋迦牟尼黃銅合金錯銀佛像，大斯瓦特地區

在古代巴基斯坦斯瓦特河谷地區早期佛造像中，標誌性的姿勢是保持雙手在身體旁側。寶座下獅子的鬃毛跟佛的頭髮類似，有如一個個突起的小圓餅。佛坐在墊子上，有塊織物搭在墊子前面，織物周邊垂下很多小流蘇。在織物的中間位置，鏨刻了一句簡短的藏文銘文：「好的、漂亮的」，這是對佛像的讚美，但是這句銘文可能是後刻上去的。即使如此，這件造像也可以說明獅子圖像在8世紀前後已經隨著佛教傳播而進入藏文化傳統之中了。

能代表藏傳佛教早期獅子座佛像的，還有這尊黃銅嵌銀的克什米爾的作品，它高34cm，據銘文創作於8世紀早期，是法國巴黎私人藏品。

這件寶冠佛像坐獅子座，這與佛至尊無上的身份相吻合。精緻的寶冠上有銀連珠紋。太陽穴處的小花正是這一時期克什米爾寶冠的特徵，從寶冠上延伸出來並垂到肩上的小束寶繒淵源自波斯，克什米爾的佛教徒採納了這種象徵王權的波斯符號。

▲黃銅嵌銀獅子座寶冠佛像，法國巴黎私人藏品

在西藏，包括贊普和地方貴族的墓地在內，習慣上都使用對獅造像。在青海都蘭墓地出土的石獅子就是典型的例證。

▲青海都蘭墓地石獅，都蘭考古研究所

這方面的典型例證還有一尊佇立在衛藏雅礱河谷中一個墓地角落的巨大的捲毛獅子。這件作品高150cm，是9世紀早期吐蕃王室墓地的石獅子雕像，代表的是西藏最早的獅子單體雕塑。

▲吐蕃王室墓地的石獅子雕像，衛藏雅礱河谷

儘管獅子並非西藏的本土動物，贊普及大臣們還是把它當成王權的象徵符號。考古發掘中還發現有獅子圖案的帳篷織物。為了便於管理，吐蕃王朝的官方文書上要鈐獅紋印章。在印度，獅子代表王室，佛教徒還把獅子和釋迦牟尼的王族身份聯繫起來，並用對獅來裝飾他的寶座。

藏傳佛教中到底有多少種本尊是有獅子座或騎獅子的，這是一個無人統計過的問題。

藏傳佛教的唐卡與各種造像種類繁多、本尊複雜多樣，自19世紀以來，在蒙古及藏傳佛教地區就流傳一種編纂繪製的藏傳佛教本尊大全的彩繪本，它是一幅幅小唐卡配以文字解說與密言咒語，是為了方便行者觀修本尊，特別是方便密教上師為弟子們灌頂時使用——因而這種文獻中所載的騎獅子的本尊應該是比較全的。

歐洲學者對這些彩繪本廣泛搜輯，並刊佈於世，我們就以瑞士藏學家馬丁·布勞恩與馬丁·威爾森所著《藏傳佛教本尊大全》為依據，對藏傳佛教中騎獅子的本尊擇要考察。畢竟，該書所收510幅藏傳佛教的本尊圖像，應該是迄今為止收錄藏傳佛教本尊造像最為完整的圖文集。

根據這本大全文獻，在藏傳佛教造像中，在獅子座或騎在獅子背上的本尊很多，主要有以下幾種：坐在獅子座上的釋迦牟尼佛、大黑天，騎在獅背上的文殊菩薩、語獅子文殊、觀音菩薩、獅吼觀世音、多聞天王、財寶天王、難近母、吉善金剛、護法神、宗喀巴祖師等；此外，還有藍獅面空行母、紅獅面空行母、智慧空行母、智傳騎獅綠多聞天王、獅子座部眾主護法、阿底峽所傳騎獅雄威護法、獅子文殊、祥壽佛母、大吉祥天女等。

從8世紀開始，藏傳佛教造像深受克什米爾地區等的影響，這與該地區在那個時代的社會變動息息相關。儘管處於印度次大陸的西北部大部分地區從8世紀開始就受到穆斯林越來越大的影響，但是克什米爾一直是印度教和佛教占絕對優勢的區域。就在贊普的後人在西藏西部土地上建立新王朝的時候（約920年），印度西北部的烏仗那（Uddiyana）地區和克什米爾地區戰事不斷，佛教僧人沒有安定的傳教環境，所以大都是雲遊的修行者，而不常住在寺廟中。幾個世紀前玄奘訪問過的那些著名的克什米爾寺廟都已經毀於戰火。這些破壞性的事件和持續動蕩的經濟，對克什米爾藝術家們影響巨大，導致他們不斷移居，尋求安定和有利於藝術創作的氛圍。

▲站在獅子背上的護法，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在克什米爾的第一個洛哈拉（Lohara）王朝時期（1003—1101），宗教活動經歷一次大衰退，主要是因為不斷受到達爾德族（Dards）的攻擊。而且在曷利沙統治時期（1089—1101），還發生了猛烈的洗劫寺廟的廢佛運動。因此，西藏喇嘛們的傳記中就出現了大量敘述克什米爾藝術家於10世紀後期到達西藏西部，以及眾多克什米爾班智達（Pandita,學者）把正統佛教翻譯進西藏的記載。

包括布達拉宮在內所收藏的一批具有克什米爾風格的佛像，就是這種歷史背景下被帶入西藏，或者其造像風格被西藏繼承發揚。馬丁·布勞恩與馬丁·威爾森所著《藏傳佛教本尊大全》中所講的造像法度與形象要素，內中就有許多繼承的是這些寶貴的歷史遺產。譬如阿底峽所傳騎獅雄威護法即其中之一。印度佛師阿底峽（Atisa,982—1054），曾在印度東部的超戒寺長期傳道。在他50多歲的時候，到達西藏西部的托林，帶來了印度東部的美學觀和佛學體系。

▲阿底峽所傳騎獅雄威護法造像

阿底峽所傳騎獅雄威護法造像，是忿怒金剛手，他手持三尖叉，以右腿屈左腿伸的姿勢踞於白獅子之上。而大都會博物館所藏一尊站在獅子背上的護法造像，是尊鑲嵌綠松石並鎏金的造像。護法呈現忿怒之相，右手持三尖叉站在獅子背上，同阿底峽所傳騎獅雄威護法造像在造像法度上應該是相同的。

在護法中，寧瑪派的吉善金剛也是騎在白獅子上的忿怒相護法。吉善金剛，也稱善金剛。善金剛是起源於中亞的神靈，藏族人認為他是印度那爛陀寺一位傑出僧人的精魄。他犯了很多重罪，作為懲罰，讓他托生為西藏一位遊盪的精怪。根據寧瑪派教義，吉善金剛是最高等級的世界護法神之一。

▲布本設色唐卡《吉善金剛》中的白獅子，私人收藏

當然，在藏傳佛教造像中，騎獅子的造像最常見的主要還是文殊菩薩、獅吼觀音、多聞天王尊像。

文殊是佛教中智慧的象徵，手中常持寶劍代表斬斷無明。由於文殊與般若經關係甚密，因而，般若經也是他的法物之一。如這尊15-16世紀的銅鎏金彩繪文殊菩薩造像，鎏金飽滿，色澤明艷，文殊菩薩手持說法印，左側身舒坐於獅子背上，面容平和殷切。獅子造型結實威猛，回首顧盼正在說法的文殊菩薩，血盆大口，如吼似笑，威猛中不失稚趣。寶獅的頭部鬃毛、足與尾巴都被染成藍色，尾部的造型猶如一團裊裊升起的雲朵，既有輕盈的動感，又不失美化的藝術趣味。

▲銅鎏金彩繪文殊菩薩造像，西藏

文殊菩薩有不騎獅子的造像，所以又把騎獅子的文殊稱作「獅子文殊」。按《藏傳佛教本尊大全》的法相儀度，獅子文殊所乘的是藍獅子，獅子的鬃毛放出橙色的光芒，嘴上翹，獅身之上有蓮花和月輪。菩薩身色為橙色，一面二臂，右手向上揮舞寶劍，左手當胸以拇指和無名指拈持烏巴拉花花根，花朵在菩薩耳際開放，花上置有《般若經》。菩薩頭頂結有髮髻，顯現妙齡之身，放出橙色光芒。

▲獅子文殊

獅子文殊的形象，還有藏傳佛教息結派的創始人當巴桑傑（D』ampa Sang-gye）的主修本尊「語獅子文殊」。

語獅子文殊造像，是從蓮花和月輪上生出一頭藍色獅子，頭朝右方，臉上仰，褐色鬃毛散披垂下。文殊菩薩身如紅丹色，兩手結說法印，拇指和食指之間生出烏巴拉花的花莖，花於菩薩耳際開放，左邊花上有一本經典，右邊花上是一把寶劍。文殊菩薩為十六妙齡身姿，頭上結有五個髮髻，以皇者之姿騎於獅子上，身飾絲質天衣和種種寶飾，面容平和，露出微笑，姿態優雅。文殊菩薩身邊還有一尊閃光的神——妙音天女，她身如藍色寶石，著女性本尊的全部服飾，以蹲姿而坐，神情驕傲。

▲語獅子文殊

唐卡中還有「文殊善言獅子」造像，獅子則被畫成紅色的鬃毛。

▲文殊善言獅子造像，私人收藏

獅吼觀音為觀音的化身之一，以獅子為坐騎，能降伏一切龍魔所生的病苦，使三界眾生脫離苦海，具有極為威猛的力量。

多聞天王，又被稱為財寶天王，也是藏傳佛教造像中騎獅子的本尊，這尊13—14世紀的冷金彩繪石像，就是一個典型造像。此像為石質浮雕，塗金並施以彩繪。天王頭戴毗盧寶冠，身披堅韌的皮革甲胄。左手持鼠狼，右手持寶幢，表示福德。雙目透出勇猛之氣，唇上三綹鬍鬚，胯下巨獅青鬣赤面，闊口如盆。上下圍繞八路財神，協助財寶天王就諸眾生。

▲多聞天王造像，私人收藏

多聞天王在印度神系中就以「財寶的贈與者」而聞名，傳入中國後也被稱為毗沙門天王或北方多聞天王，是財寶護法，頗合世俗人眾對於求神保佑家財國寶的心理需求，因而造像頗多。如這幅絹本設色的多聞天王畫像，是清代繪畫中的精品，天王所騎乘的是紅鬣毛的白獅子。

▲多聞天王畫像，私人收藏

多聞天王的造像還有一種「智傳騎獅綠多聞天王」，天王身綠色，一面三目，微露獠牙，右手拿飾有寶環之棍，左手於身側捉吐寶鼠，身著絲質服飾，披金色盔甲，身有寶飾。

藏傳佛教中的空行母也與獅子有關，但不是騎在獅子上，而是變化成「獅面空行母」，造像中有「藍色獅面空行母」和「紅色獅面空行母」。

藍色獅面空行母是深藍色身體，身體跨越三界，四肢和軀幹充滿力量，面容極為忿怒，張嘴捲舌，露出獠牙，嘴邊隱現如青蛙狀的毒物。空行母以左腿伸出之舞姿站立，身著虎皮圍裙和人皮及象皮縫合而成的披肩。紅色獅面空行母則是紅色身體，其他與藍色獅面空行母同。

▲《祖師》中的獅子座，清代布本設色唐卡，私人收藏

就獅子座而言，藏傳佛教中有獅子座的本尊有釋迦牟尼佛、藥師佛、觀音、各派祖師等，獅子以白色對獅子造型為主。如清代布本設色唐卡《祖師》與《金剛總持與佛母》中的獅子座就是這樣典型的樣本，前者是綠色鬣毛的白色卧獅，沉靜自若；後者是一對純白色的立獅，兩頭獅子呈一進一出之動態，鬃毛飛揚，尾巴甩動，有疾走搏鬥之意——動感之強烈，從畫面上似乎可以聽到呼呼的風聲。

▲《金剛總持與佛母》中的獅子座，清代布本設色唐卡，私人收藏

作者：尚永琪，1969年生，甘肅張掖人，歷史學博士，現任《社會科學戰線》副主編，吉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在科學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瀋陽出版社、雲南教育出版社、蘭州大學出版社等出版《3—6世紀佛教傳播背景下的北方社會群體研究》、《宋元生活掠影》、《鳩摩羅什》、《胡僧東來》、《竇融世家》等專著。